第 12 章

穆昱宇看著倪春燕帶著兩個孩子在飯桌上吃飯。

他本來是想直接睡過去離開這個怪夢迴到現實中,但不知為何,外面吵吵鬧鬧的說話聲、嬉笑聲吸引了他。他忽然不想就這麼離開了,說不出什麼原因,內心似乎有個聲音在清晰地蠱惑他,看看吧,就看一眼,哪怕他們是假的,但看一眼他們的生活,又有什麼損失?

於是他爬起來,慢吞吞地走出房門,在這裡他發現自己也具備一個高燒病人退燒後的四肢無力感,他靠在門框上,望向飯廳的方向,在那裡,一張圓形的木頭餐桌邊圍著他們三個。只看了一會,穆昱宇就發現倪春燕真是忙,她一邊要替兩個孩子夾菜,一邊抽空往自己嘴裡塞兩口飯,一邊還要停下筷子伸出手掌作勢要打敲飯碗不好好吃飯的兒子,還要扭頭呵斥一旁的小白痴不要只吃肉不吃菜。

「婓斐,你再敲碗試試,再敲就給我下去,往後都不許你上桌吃飯,聽見沒!」

「小超,姐教了你多少回了?不許挑食聽見沒,再讓我瞧見你偷著把青菜丟掉,下頓就不給你肉吃!」

「小兔崽子想氣死我是不是?穆斐然,我告訴你啊,你再這麼不聽話,等你爸爸病好了,我真讓他揍你信不信?」

穆昱宇詫異地發現,這句威脅起了一定作用,只見婓斐遲疑了一下,皺著小眉頭謹慎地判斷這句話的真實度,倪春燕沒好氣地加了句說:「等下我就去跟你爸爸說,穆斐然小朋友在爸爸生病期間,不但不乖,還專門氣我,你看你爸揍不揍你。」

「瞎說,爸爸才不會揍婓斐。」穆斐然小聲地反駁,但他也不能太確信,於是底氣不足地加了句,「婓斐很乖,有唱歌給爸爸聽。」

「就你這樣乖什麼?張嘴張嘴,」倪春燕拿過兒子的碗和勺子動手餵他,邊餵邊數落,「你都五歲了還不會好好吃飯,害不害臊啊你?你看看小舅舅都自己吃,也沒有掉飯粒。」

「小舅舅比婓斐大。」穆斐然含含糊糊地反駁他母親。

「小舅舅沒上學你上了呀,你不該比他乖?」倪春燕白了兒子一眼,拿筷子夾菜餵到他嘴裡,「嚼爛點再吞。」

「小舅舅為什麼可以不上學?」穆斐然不平地反問。

倪春燕手一頓,沉默了一下,把碗放下了對兒子鄭重其事地說;「因為小舅舅跟別的孩子不一樣,他是我們家特別好特別珍貴的寶貝,可外面的人不懂小舅舅有多好,他們只看到他笨,瞧不起他,還老欺負他,媽媽很生氣,就把他領回家了。」

一旁的小白痴聽到說他的名字,受驚一樣大聲宣佈:「小超不要去上學!」

倪春燕安慰他說:「知道知道,不會讓你上學的,快吃飯啊,乖。」

小白痴這才放心地把頭埋進飯碗裡,倪春燕轉頭對自己兒子說:「所以啊,婓斐要好好吃飯,好好學習,這樣長大才能有本事,等爸爸媽媽老了不能動了,就輪到你來保護小舅舅,懂嗎?」

婓斐想了想,一本正經地點頭說:「我會帶小舅舅玩,不讓別人欺負他。」

「嗯,那你要不要好好吃飯?」

「要。」婓斐有些臉紅地小聲說,「媽媽我自己吃。」

倪春燕把勺子遞給孩子,這才有空吃自己的,但她沒扒幾口飯,就聽見婓斐喊:「爸爸爸爸,你起來啦。」

穆昱宇看著小孩從飯桌邊溜下後邁著小短腿朝自己跑過來,心裡浮上一種微妙的感覺,他還來不及分辨這種微妙感是什麼,就被孩子勁頭十足地衝過來抱住。穆昱宇皺眉想,這小兔崽子怎麼跟頭牛似的橫衝直撞,他媽也不攔著?

他抬眼想給倪春燕一個警告的眼神,卻發現她已放下飯碗,把手在褲子上擦擦就走來絮絮叨叨地說:「老公你怎麼起來了,哎起來你怎麼也不知道披件衣裳,家裡頭開著窗呢,站這也有穿堂風的,行了行了,我看你還是回屋躺著,等中藥熬好了我再叫你。」

穆昱宇並未接觸過這樣的女人,明明動作粗魯,說話嘮叨,可看著自己的眼神卻很暖,那裡頭的擔憂和關心都是直接而不作偽的。它沒有隔著上下級的鴻溝,沒有僱主和員工之間具備觀賞性的一團和氣,更沒有逢場作戲的曖昧和晦澀不明的慾望;它有的,只是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無需掩飾的親密感,只是一個妻子對自己丈夫的體貼和溫存。

原來一個妻子是這樣的。

穆昱宇感覺這一切很陌生,他有點難以適應,即便沒有最初墮入這個夢境的恐慌感,心平氣和之餘,他還是覺得難以適應。

這的世界似乎以一種他不熟悉的規則在運作,而且運作得還很順暢。

現在,這裡的一切組合起來,敞開它的門戶,用聽不見的聲音衝他喊,過來,你過來。

穆昱宇微縮瞳孔,半響後他深吸了一口氣,彎腰掰開小孩的手,轉身就走。

身後傳來倪春燕的聲音:「老公,你真回去睡啊,也成,你睡之前記得先吃膠囊,我都給你擱床頭櫃那,三顆白的一顆黃的,記住了沒?別吃混了啊。對了,你醫保卡被我上回放哪了,今天都沒找著……」

穆昱宇大踏步走回房間,他亟待回到真實中,他覺得這個空間扭曲而變形,他在這一刻也呆不下去。

必須回去,回到名為穆昱宇的男人該有的生活裡,那個生活,每一步都經過精心設計,從未有超出認知範疇的東西;那個生活無論旁人如何評價,它卻是身為穆昱宇的這個人出於本心意願做出的既定選擇。

它是一條經過深思熟慮後所選擇的道路,它構建了作為穆昱宇這個人的一切,如果拋開它,他整個人將分崩離析,再也拼湊不回去。

「穆先生,您醒了嗎?穆先生,您聽得見我說話嗎?」

穆昱宇想說你他媽給我閉嘴,我又不聾,犯不著拿跟老年痴呆症患者說話的口吻來對付我,但他張開嘴,卻發現自己發出難聽的嘶啞的聲音。

「穆先生,您聽得見我說話對不對?您不用著急開口,先試試動一下手指頭,如果您聽見了,就動動手指頭好嗎?」

穆昱宇動了動手指頭,發現動手指頭這種事居然也成了需要全神貫注才能做到的行動,他心裡悚然一驚,強迫自己必須睜開眼睛,他能察覺身體出了毛病,他必須在清醒的狀態下弄清自己到底怎麼啦。

他花了媲美百米衝刺的力氣睜開了眼睛,這時候他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病房裡,幾名醫生正圍在他病床前,其中年紀大的一位俯下身來專注地觀察他,顯然,他就是剛剛說話的那位。

穆昱宇冷冷地看回去,無論他身處什麼狀態,他都不樂意被人用看標本的眼神觀察。那名醫生有些吃驚,隨即堆上笑容對他說:「穆先生,我是這的心外科主任,鄙姓龔,您現在能聽清並理解我說的話嗎?」

穆昱宇用極其緩慢的動作點頭,龔醫生滿意地問:「那手腳能動嗎?」

穆昱宇試著動了動,覺得儘管吃力,但並沒有到不能動的地步。

「您突然生了急病被送進來,期間一度病危,心跳幾乎都沒有,我們給您做了急救,現在過了十二小時,您清醒了過來,等您身體允許,我們會再做進一步的檢查。」

「我,怎麼了?」穆昱宇艱難地問。

「初步懷疑是突發心肌梗塞。」龔醫生笑笑說。

「但我以前從沒有過心臟病史。」

「長期工作壓力過大也會誘發。」龔醫生說,「您可能已經很久沒好好放鬆自己了。」

穆昱宇沉默了,他想了想,對醫生點頭說:「我知道了,謝謝。」

龔醫生笑笑,吩咐幾名年輕醫生檢查了他的數據,隨後又客氣了幾句,這才退了出去。

他們一離開,守在外面的林助理立即進來,他看著穆昱宇的眼神欲言又止,與其說難過,不如說驚詫。

「怎麼?」穆昱宇淡淡地問。

「沒。」林助理飛快收拾情緒,說,「穆先生,您安心養病,公司那邊照著您之前的部署,同時開展的幾個大項目都沒問題。」

「我當然知道。」穆昱宇疲倦地說,「給我,倒水。」

林助理手忙腳亂地倒了杯水,遞到他跟前又不知道怎麼伺候人,最後險些把水弄撒,不得不按鈴叫來護士。

護士來了之後,用吸管插到水杯,這才讓穆昱宇喝了幾口潤嗓子,他還想繼續,護士卻已收走,說剛剛甦醒不宜多喝水。穆昱宇示意想坐,護士將他的床背搖起來,又在他背後墊了個大枕頭,穆昱宇靠在上面,籲出一口長氣,瞥了一眼林助理,問:「很奇怪?」

「不,不,」林助理搖頭,「主要是沒想到您也會生病。」

「誰送我上醫院的?」

「這事說起來真懸,」林助理笑著說,「要不是那天晚上大軍堅持進屋看看,可能就耽誤時候了……」

「孫福軍?」穆昱宇有點意外,「怎麼是他?」

「大軍好像是有事跟您匯報,但敲了門您沒應,管家攔著說您不舒服睡下了,可大軍說,您失眠,不可能睡死。」

穆昱宇點了點頭,啞聲說:「那是得好好謝謝他,他人呢?」

「守在外頭呢,先生,除了他本人外,他還偷偷摸摸地,還帶了個人過來,」林助理悄悄瞥了他一眼,說,「是個女人。」

穆昱宇皺眉:「什麼女人?」

「我就瞥了一眼,不是很清楚,但好像是就上回那個牛肉麵攤的女老闆,您還記得嗎?您吩咐大軍照料過她。」

穆昱宇沒來由地心裡一跳。

「您要我去處理這件事嗎?」

「不,」穆昱宇定了定神說,啞聲說,「不用,你當沒看見。」

「是。」

「你讓人盯著她,」穆昱宇說,「看看她想幹什麼。」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