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這次的夢做得很圓滿,猶如一出完整的戲劇,時間地點人物事件這些要素無一不完整,以至於穆昱宇醒來的時候,有種由衷的「盡興地完成了一件事」的錯覺。

在他的味蕾上似乎還停留著夢中晚餐的味道;他的身體似乎也還能感受到小斐然靠在自己懷裡時又軟又暖的觸感;他閉上眼,同樣能清晰無誤地呈現倪春燕笑語嫣然的模樣;還能準確回憶起小白痴跟小東西兩個人一直嘰嘰喳喳就一些幼稚的細節進行探討爭辯的聲音。

但那都不是真的,包括夢中見到的老式唱機,那件過世的母親遺留下來的繡品,都不是真的。

他對此萬分清醒。

可與此同時,他對這種清醒有說不出的感覺,像嗓子眼堵著什麼東西,憋悶得慌。

就連公司又成功創下業績新高也不能令他滿意,就連令葉氏股票暴跌,瀕臨倒閉,也不能令他有成就感。

這些都只是必須完成的事,就像輸好公式自動進行高速運算的程序,在沒有病毒的滋擾下,毫無意外地計算出他要的結果。

一切都是如此,一切均索然無味。

成功收購葉氏那天,他們公司舉行了一個大型酒會,所有人都興高采烈,就連葉家大少也露出一臉如釋重負的表情。穆昱宇過去與這位名義上的大舅子握手微笑給媒體拍照,握著大少的手時不禁想起當初險些入贅葉家,大少雖說沒給自己難堪,可言語之間也未必有多瞧得起自己。

他甚至公開說過,雖然小妹嫁得有點委屈,但這個時代也不是處處講門當戶對,畢竟小夫妻恩愛幸福才更重要。

葉家大少與葉芷瀾一母所生,對小妹的感情比較真誠,他說這句話可能只是表達了一個哥哥對妹妹的關愛,可傳到穆昱宇耳朵裡,卻無異於照他臉上抽了一個響亮的耳光。

穆昱宇隱忍不動,一直等到葉老爺子病倒,他才慢慢地給這位大舅子施壓,讓他四面楚歌,焦頭爛額,不得不接受條件苛刻的併購方案。

「大少這一向可好?」穆昱宇舉著酒杯淡淡地看著他。

「好,都好。」葉大少眼神閃爍,想了想,似乎下定決心,「昱宇,能不能借一步說話?」

穆昱宇微微一笑說:「今天的場合,我恐怕不能缺席。」

「我知道,只是,耽誤你兩分鐘。」葉大少急切地說。

穆昱宇抿了抿嘴角,做了一個請的姿勢,率先往宴會廳的角落走去。

葉大少緊跟其後,轉頭四下看看,確定沒人了,於是抓緊時間對穆昱宇說:「昱宇,我知道我不該干涉你的私生活,可我聽到些不好的傳聞,我很擔心我妹妹……」

「傳聞?」穆昱宇挑起眉毛,問,「傳聞說什麼?」

葉大少嚥下口唾沫說:「傳聞你跟芷瀾關係很不好。」

「還有呢?」

葉大少臉上露出尷尬的神情,想了想才說:「據說她做了些事惹得你大怒……」

穆昱宇不動聲色地盯著他。

葉大少在妹夫陰沉的視線下漸漸臉上掛不住,他咬牙說:「無論如何,請你讓芷瀾回葉家一趟,她很久沒回去了,家母甚為掛念……」

穆昱宇勾起嘴角,輕聲說:「葉大少真是體貼溫情的兄長,有你這樣的大哥,說起來真是我們夫妻的幸事。」

「不敢。」

「不過有時候傳聞也只是傳聞,比如傳聞我尊敬的岳父與大房太太感情不和,有意願將名下好些股份地產等物於百年以後交給二太太打理。」

葉大少驀地變了臉色,直斥說:「簡直胡說八道,我葉家最講長幼尊卑的規矩,家母是家父明媒正娶的太太,跟那些女人怎可相提並論……」

他意識到自己脫口而出時已剎不住,緊緊閉著嘴,怒視穆昱宇。

穆昱宇挑起眉毛,口氣平淡地說:「所以傳聞只是傳聞,大少你說呢?」

葉大少不得不點了點頭。

「我不是舊派人士,女人嘛,養幾個無所謂,可娶老婆這種事,一個就夠夠了,不然家裡亂糟糟的可沒個完。你說,像你我這樣的人,還有比扶正姨太太更可笑的嗎?」

葉大少臉色變了幾變,半天才憋出一句說:「對不起昱宇,我看到那邊有熟人,先過去打個招呼,咱們改日再聊。」

「哦,請便。」穆昱宇朝他再度舉杯。

他盯著葉大少離開的背影冷笑一下,仰頭將杯子裡的酒一飲而盡,隨後將杯子交給上前的侍應生。

葉大少懦弱無能,骨子裡跟葉芷瀾一樣保持著對葉家大房血統的自以為是,生命中全部的智力大概都用來跟異母兄弟爭寵爭家產,將他稱為對手,實在是對自己的侮辱。

穆昱宇環視四周,在他的角度可以將整個輝煌華麗的宴會廳盡收眼底,他知道今晚之後,自己領導的公司會攀上一個里程碑,他的名字將與這個商界傳奇一樣被人們所稱頌流傳。

只要他能保持著不陰溝裡翻船。

可誰知道呢?昔日葉老爺子也曾經叱咤風雲,不可一世,過分膨脹的權力慾令他幾十年不肯放權,哪怕是對自己的親兒子。所以他一倒下,整個葉氏無人能與穆昱宇匹敵。

那麼幾十年後,今天躺在醫院裡那個老東西會不會換成自己?明明還苟延殘喘,可周圍的人,不管親朋還是好友,都如一群餓瘋了的鬣狗,就等著他一嚥氣好一擁而上,將他撕開嚼碎。

穆昱宇眉心跳了跳,他覺得自己該去看看那個老頭。

尤其是今晚。

他悄悄從邊門溜走,連林助理也沒帶,只是招呼了自己的司機老陳。為了知己知彼,葉老爺子住院後的一應消息他都瞭如指掌,詳細到葉家大太太請了兩個和尚來給老爺子誦經驅邪,二太太每天給老爺子送什麼湯,三太太每隔幾天就去老爺子床頭哀嘆哭窮。

穆昱宇想,如果自己是葉老爺子,大概這時候會為力不從心感到憤怒吧,威風了一輩子,誰也不成想真要面對英雄末路,會這麼淒惶。

他讓老陳往醫院開去,正巧葉老爺子跟穆玨住同一家醫院,但兩人因為病情不同,病房分別是住院區一東一西兩棟樓,穆昱宇整天跑養母那,卻一次也沒想過去看葉老頭。

他跟葉家的緣分已經稀薄到這種程度,哪怕三天兩頭趕去穆玨那,他也一次都沒遇見過葉家的人。

過了今晚,大概葉家人也不願遇見他。

穆昱宇問老陳:「去探病,對象是我老丈人,該送點什麼?」

老陳呵呵笑道:「那可送的多了,蛋白粉,營養品,什麼人參燕窩,您想送啥送啥唄。」

穆昱宇淡淡地說:「老頭不缺這些。」

「不是缺不缺的問題,多少是個心意,您不知道,上了年紀的老人家就好個面子,拿出來高檔營養品跟人顯擺,嘿我姑爺送的,多體面。」

穆昱宇微微笑了,不再說話。

他讓老陳把車停在醫院門口,真在邊上的高檔藥材專門店買了兩盒參茸,拎了上醫院。

時間不晚,他們還能探望病人,穿過漫長的過道來到裡頭的高級病房,卻發現那邊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

穆昱宇不動聲色地皺了眉,他讓老陳過去敲了敲門,一個護士探頭看見他們,揚聲說:「幹嘛的?」

「哦,探病。」老陳忙笑著說,「這位是家屬。」

護士打量了穆昱宇兩眼,口氣好轉說:「別呆太久,病人剛吃過藥,要休息了。」

「那當然,我們就看一眼,不耽誤事。」

穆昱宇不理會他們,推門進去,這間病房跟穆玨住的那間格局一樣,只是穆玨那他安排了護工定時過來,且晚上必須要有保姆守夜。穆玨又喜歡熱鬧,經常有病友過來串門,那個小白痴也時不時去陪她玩,因此桌上堆滿了各種招待人的東西。可這一間若不是裡頭有人躺著,完全整潔安靜到過分。

葉老爺子半躺著,精神還算好,帶著老花鏡看著一本什麼東西,見有人進來,抬起頭微眯雙目,待看清來人,目光驟然凌厲,放下書一言不發。

「我記得以前見你一定要經過別人的通報,」穆昱宇輕聲說,「有時候是你的秘書,有時候是你的女人。」

「我記得以前見你,都能聽你懂規矩地喊一聲葉先生。」葉老爺子盯著他,淡淡地說。

「現在也很多人喊我穆先生。」穆昱宇說。

「你看起來已經習慣了,」葉老爺子嘲諷地說,「怎麼樣,被人稱呼先生感覺不錯吧。」

「還成,」穆昱宇點點頭,「總比叫別人先生強。」

「所以你來這嘲笑一個生病的老人?」葉老爺子冷笑問,「你這會不該開慶功宴麼?怎麼,跟屬下的人慶祝還不夠,還要來這把敵人徹底踩到腳下才過癮?」

「不是,」穆昱宇笑了笑,說,「我只是覺得那種酒會沒意思,而且令郎看起來也沒令人有多少交流的慾望,我忽然想起您,於是就過來了。」

「過來看我死了沒有?」

「過來告訴您一聲,葉氏從此不存在了,我覺得發生了這種事,無論如何,都該跟掌管那個公司四十年的人說一聲。」

葉老爺子盯著穆昱宇的臉,過了半響,才悶悶地說了一句:「四十二年。」

「嗯?」

「我管了四十二年。」葉老爺子用缺乏起伏的聲音說,「從我父親手裡接過來時,它還只是一間小作坊。八十年代初,我還倒賣過鋼材,跟南美人做過貿易,騙過俄羅斯人,我經歷過這個國家經濟改革之後所有驚心動魄,亂來亂撞的時候。我本想給兒孫掙分產業,怎奈娶了三個老婆都生不出個好兒子,後繼無人,沒啥好說。」他抬頭瞥了穆昱宇一眼,說,「不管你信不信,我招你做女婿,是想過把葉氏交給你打理。」

穆昱宇淡淡一笑,說:「謝謝。」

「可現在想起來一件件都是因果,只是苦了我女兒。」葉老爺子嘆了口氣,抬頭看他,「穆昱宇,你是個男人,做男人不要為難女人,尤其是自己的女人,你明白嗎?」

穆昱宇勾起嘴角,說:「今晚我才發現,原來葉芷瀾還挺招人疼,她的父親,她的大哥,都沒忘了她。」

葉老爺子搖搖頭,嘆息說:「我向來看重兒子,對女兒從小沒怎麼在意,可現在回想起來,所有的人中,我最對不住她。當初她明明樂器學得不錯,可我還是讓她輟學結婚,我連問都沒問過她一句。」

「後悔嗎?」

葉老爺子沒回答,卻反問他:「你呢,後悔嗎?」

穆昱宇沉默了。

「回去吧。」葉老爺子揮揮手,重新戴上眼鏡看書,「別跟芷瀾說你來看我。」

穆昱宇看了他半響,衝他點點頭,轉身離開。

他這個時候突然有些明白了這個老頭,他一定也覺得累了,累到一個極致的程度,原來看得比命還重的那些東西,莫名其妙的就如失去地心引力一樣,全都飄了起來。

哪怕是目睹它們一一飄遠,他也喪失了重新追求的慾望。

「先生,去看夫人麼?」老陳在他身後問。

穆昱宇點點頭,轉了方向,朝養母所在的住院樓走過去。

還沒進病房,卻聽見那裡飄出一陣歌聲,唱歌的是個少年,聲音清澈透明,夜晚聽起來格外動人,猶如夜鶯啼叫,美不可言。

他在唱一首家喻戶曉的流行歌曲,準確的說是跨越流行音樂的古典樂曲,穆昱宇知道這首歌,名為《time to say goodbye》,九十年代由盲人歌手波切利演唱後一炮而紅,迄今已成為經典的唱段。

這個少年的聲音聽得出沒過任何訓練,可難得的是,他毫無雕琢過的嗓音空靈婉轉,輕而易舉地攀上高峰,就如冰山高峰最透明的冰雪,在陽關下熠熠生輝。

Time to say goodbye

Places that I've never seen or

experienced with you

now I shall

I'll sail with you

upon ships across the seas

seas that exist no more

I'll revive them with you

歌聲美到極致,反而透露出不祥的信息,穆昱宇知道這是養母喜歡的歌曲,但是作為音樂學院的聲樂講師,她會的唱段太多,為什麼要選這一段?為什麼要將它教給別人?穆昱宇忍不住加快腳步,走到門邊,一下推開門。

歌聲戛然而止,屋子裡的人都吃驚地看著他,穆昱宇一一掃過他們的臉,有常來的兩名病友,有養母的兩三個老同事,站在中間的少年儼然是倪春燕的白痴弟弟,他從來沒想過,那個小白痴居然能記住這麼繁複的歌詞和旋律,居然還擁有一個好嗓子。

那倪春燕呢?穆昱宇下意識尋找她,就在一轉頭,他看見倪春燕捧著洗好的水果從外面走進來,臉上帶著笑,可那個笑容在接觸到他的第一秒就消散了。

「那什麼,小超,想穆老師了,我就帶他來看看,我沒想在這撞見您……」倪春燕侷促地說,「我,我們馬上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