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穆昱宇注視著這個女人的臉,他發現除了一般普通老百姓見到所謂大人物的侷促外,她還帶著某種惶急,彷彿生怕自己誤會似的,她飛快地瞥了自己一眼後,把手裡的東西放下,對那個小白痴說:「小超,時候不早了,走了走了。」

小白痴卻不買賬,盯著水果說:「我還沒吃葡萄。」

倪春燕有些尷尬,說:「咱不吃了啊,姐回去給你買。」

「阿姨說我可以吃。」男孩固執地說,「阿姨說都是給小超的。」

倪春燕窘迫得臉頰發紅,她過去一把拽住男孩的胳膊作勢訓斥說:「姐說咱回去吃就回去吃,哪那麼多廢話?啊?快走,晚了趕不上班車。」

「我不,」小白痴扭過身體,看著穆玨,撅著嘴求助說,「阿姨……」

倪春燕怒道:「你這孩子怎麼那麼犟?不聽話是不是?姐是短了你吃的還是喝的?真是丟死人了,趕緊走趕緊走……」

穆玨瞪了穆昱宇一眼,對倪春燕說:「春燕,春燕沒事的,你讓孩子喝口水,吃個東西再走,趕不上班車有什麼打緊?小宇在這呢,讓他派個車送你們,多大的事呀。快,別嚇著孩子,小超,到阿姨這來。」

小超嘟嘟喃喃地蹭過去,穆玨慈愛地摸著他的手,笑著說:「我們小超今天真棒,歌唱得真好聽呢,是不是啊小超?」

底下幾個老同事和病友都笑著點頭,一人一句誇他,小超大概長這麼大從沒被人誇過,驚奇之餘,也興奮得紅了臉,傻笑著問:「那我可以吃葡萄了嗎?」

「可以呀,那都是給小超買的,你把阿姨教的歌記得這麼準,是要好好獎勵的呢。」穆玨和顏悅色地對他說,轉頭看見穆昱宇還在冷冷地盯著倪春燕,於是提高聲音說,「小宇,把葡萄拿來給人孩子吃。」

穆昱宇沒動,他回頭看看身後跟著的司機老陳,老陳忙打圓場一樣笑呵呵地把葡萄端過去,湊趣說:「哎呦夫人真好福氣,住個院還能收到高徒,來來,這是你的葡萄,看個多大多水靈啊,是不是?」

小超搶過水果盤警惕地說:「你誇葡萄我也不會分給你吃的。」

老陳一愣,忍不住笑出了聲,穆玨更是眉開眼笑,哄著他說:「好好,都給你,別急啊,沒人跟你搶。」

小超得了穆玨的保證,這才心滿意足掐了一顆葡萄送進嘴裡,他掐第二顆的時候想了想,跳著過去送到倪春燕嘴邊,討好地說:「姐,吃。」

倪春燕瞪了他一眼,別過頭去說:「姐不吃,你自己吃。」

「姐姐吃吧,可甜了。」

「給叔叔阿姨們分吧,姐在家教你的都忘了?」倪春燕忍不住又瞪了這個沒出息的吃貨弟弟一眼,敦促說,「快,不能吃獨食。」

小超嘟起嘴,不情不願地開始數人數,然後把葡萄一點點分給在場的人。在場的都只是看著他好玩,哪會真要分他手裡那點葡萄。但他極為聽話,皺著眉頭一絲不苟地數著葡萄分給人,最後輪到穆昱宇跟前時,剩下的葡萄已經不多,他有些著急,偷偷地瞥了穆昱宇一眼。

穆昱宇盯著小孩白生生的手指頭捻著一小串水果遞給自己。他嫌惡地想這個小白痴肯定沒洗手,於是冷冷地說:「你自己留著。」

小超高興地問:「報紙果凍哥哥,你真不要嗎?」

「不要。」穆昱宇皺眉說。

「哦。」小超開心地笑了,立即捧著葡萄蹦蹦跳跳跑到倪春燕跟前邀功說,「姐,分完了,還有這麼多哦。」

穆昱宇不耐地想,果然是個智障,就這點東西都能高興成這樣,他轉過頭,卻在瞥見倪春燕的瞬間愣了愣,他看見倪春燕眉眼含笑地看著自己的弟弟,一邊嘮叨他:「吃吧,姐不愛吃這個,你慢點,別把汁弄到衣服上啊」,一邊卻心疼而滿足地摸他的腦袋。

那眼神有愧疚,有柔軟,有辛酸,有他不能準確判斷,卻分明能準確感知的情感。

比如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無條件無保留的愛護,那種恨不得把能給的好東西都給他,沒有理由,就是想他好,讓他過得好的,因為不能給他最好的東西而莫名內疚的心情。

在記憶中有誰也曾經這麼對他,誰騙他媽媽不愛吃西瓜,寶寶自己吃;誰胡扯說,媽媽的飯盒裡都是好吃的,小孩子不能吃。

女人的愚昧原來都是這麼無師自通,一脈相承。

他輕輕咳嗽了一下,生硬地對倪春燕說:「你出來一下。」

倪春燕吃驚地看著他,抿緊嘴角。

穆昱宇不再多話,他轉身先出了病房,他站在走廊裡,手插在褲袋裡,他想自己有些不可思議,他跟倪春燕之間有什麼好說的呢?不是不聯繫,不跟這個女人有瓜葛才是上上之策麼?可為什麼在這一刻,突然嗓子眼裡跟堵了東西似的,覺得要做什麼,而且非做不出。

過了一會,他身後傳來輕微的腳步聲,穆昱宇回過頭,看見陰影中慢慢走來的正是倪春燕本人,她仍然是前幾次見到時的裝扮,身上套著地攤上撿的長袖T恤和牛仔褲,長發在腦後紮成一束。她沒有戴前幾次見過的圍裙和袖套,乍眼看去,更顯得普通無奇。

可就是這樣一個女人,莫名其妙的,出現在他夢中,出現在他生活中,令他感到有某些東西因為她的出現而悄然改變,雖然暫時還判斷不出這種改變是好是壞,可她就如手持一塊石塊,朝波瀾不興的湖面上投了進去,隨著一圈圈漣漪盪開,無法預知會帶來什麼樣的連鎖反應。

「還是我先說吧,」倪春燕抿緊嘴唇,抬起頭直視他,豁出去一樣道,「我沒啥文化,脾氣也直,我沒法拐著彎跟您磨嘰,我就說一句,您甭擔心,沒您想那些個烏七八糟的事。沒錯,我倪春燕是沒錢沒勢,我還拖著個情況特殊的弟弟,我們這種人家,有個萬兒八千的是看得比天大。有句老話不知道您聽說過沒,不怕人窮,就怕志短,我今個兒敢跟您交個底,我們跟你阿姨來往,只圖人阿姨心善,對我家小超好。我左看右看,也不覺著自己有那本事,有那膽量敢攀您這根高枝。我,我沒拿你阿姨一分錢,小超也沒有,我們姐倆……」她突然哽噎了一下,隨即咧嘴笑了笑,吸了一下鼻子說,「我們姐倆沒那麼賤,上趕著給您看笑話,我們就是,覺著阿姨人好,沒瞧不起我們……」

她眼眶冒著晶亮的水光,卻猶自笑著,看著穆昱宇說:「我知道您心裡怎麼看我,沒關係,都他媽我該的。可是穆先生,誰年輕時不幹點傻逼事?誰沒狠狠摔倆跟頭才知道收斂尾巴好好做人?我真的,我想起來我以前的事我就臊得慌,我,我跟您掏心窩子說一聲,我不會了,再也不會了,行嗎?您要覺得我們姐倆煩,言語一聲,我立馬走人,真的,我說到做到,您真沒必要特地來口頭警告我,不值當。」

穆昱宇一言不發,他感覺內心翻江倒海,他把倪春燕叫出來,其實並沒想好要怎麼對待她,可還沒張嘴就被這個姑娘噼裡啪啦說了一堆,他忽然發現,這個女人跟記憶中的倪春燕已經相去甚遠。那個十六歲的女孩,傻乎乎跟在他屁股後面喊我喜歡你的女孩,其實早已湮滅在往事中,就算被記得,她也不過是則笑話,就連女孩本人也承認的笑話。

可那件往事,他們雙方都牢記的過往,銘刻著彼此的成長和痛苦,無奈和歡愉,怎麼會只是一則笑話?

穆昱宇看著她,他第一次好好的,打量這位真實而陌生的女人,他想原來她的臉龐比記憶中的瘦削精緻,他想原來她形狀嬌俏的嘴唇除了會傻笑,說話也挺溜,噎人也挺厲害,能把他這麼刻薄的人都堵得沒話說。

倪春燕等了會,見穆昱宇還是默然不語,於是自嘲笑了笑,啞聲說:「要沒什麼事,我就帶孩子先回去了。再見,穆先生。」

穆昱宇想了想,張嘴說:「等等。」

「您還有事?」

「別叫我穆先生,聽得我瘆得慌。」穆昱宇籲出一口氣長氣,說,「怎麼著咱們也算老朋友,犯不著這麼見外。」

「我可沒敢跟您不見外。」

穆昱宇突然就想笑了,他也真的勾起嘴唇,輕聲問:「萬兒八千對你來說真是天大的事?」

倪春燕警惕地看他。

穆昱宇發現她瞪人的樣子其實跟她那個單純到透明的弟弟差不多,不覺加大笑容,用談生意時哄對手下套的口吻循循善誘地說:「我聽說你們家那帶要拆遷對吧?你的房子補不了多少,店面還是違章建築,根本拿不到拆遷款,你前段時間擺攤賣早點起早貪黑的,還得分神照顧那個小白痴,還得防著城管隊,想要重新開個店做生意,挺難的吧?」

倪春燕咬牙說:「我自己會想法子。」

「我覺著效益太低,投入和利潤不成正比。」穆昱宇淡淡地說,「我有另一條路給你選,我家廚子做東西越來越不合我心意,可我的管家跟他簽的合約沒到期,我懶得再請第二個人。你這樣,來幫我料理我的午餐,還有我阿姨的,晚飯不用你操心,一天做一頓,我給你開我們家廚子一半的工資,但有個條件,你得做我們倆能吃的。你知道我們娘倆身體上不允許隨便吃東西。」

倪春燕詫異地看著他。

穆昱宇別開視線,生硬地說:「我是看在老朋友份上拉你一把,要拒絕也成,但我要是你,沒必要跟錢過不去,你說呢?」

倪春燕盯著他,眼神中冒著火說:「我不敢給你打工,誰知道你什麼時候就開了我,我到時候跟大軍哥似的,哭都沒地哭去。」

穆昱宇微微一愣,眯眼說:「你什麼意思?」

「大軍哥替你幹了多少活我不知道,可我瞭解他那個人,他是個好人,熱心腸,負責任,做事情沒挑的,你連他都說開就開,他救了我們姐倆,惹下的官司還沒結呢,我沒臉這時候給你打工!」

穆昱宇只覺一股怒火湧了上來,他盯著倪春燕半響,冷冰冰地說:「行,你要不知好歹,我也不攔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