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倪春燕的談話最終不歡而散。
穆昱宇憋著一股火,轉身回病房跟穆玨打了個招呼,就帶著老陳立即離開。
他沒有明確意識地朝前走,努力讓理智回歸,但越是細想,就越是有按捺不住的怒意。
他從來就不是個樂善好施的人,早些年沒錢,給出去一點東西都要算好了能拿回多少。這種習慣一直沿襲到現在,在公司,穆先生給員工機會都建立在計算好對方的回報率基礎上,像這種送上門給人一個工作機會的衝動決定他從沒做過,而且就在剛剛,他甚至想給倪春燕開一個高級廚師應拿的工資以便從經濟上援助她。
毫不猶豫,她還用了一個穆昱宇火冒三丈的形容詞:「沒臉」。
給他穆先生打工叫沒臉?多少人爭著搶著都沒有機會,她一個開小食攤的庸俗女人,有什麼資格說「沒臉」?
穆昱宇大步流星往醫院外走,越走越惱怒,他想自己大概是走火入魔了,被那個怪夢影響了,居然將夢中那個倪春燕當成現實這個倪春燕。
事實上,他根本都不算認識她,不是嗎?
穆昱宇深吸了一口氣,讓夜晚涼涼的空氣充滿肺部,然後徐徐吐出,他搖搖頭,覺得自己跟這麼個女人置氣真是不值,多少年了,還以為她有所改進,結果呢?上不了檯面的女人,哪怕你給她台階,她也還是上不了。
所以她拒絕自己是對的,她的態度直接杜絕了自己犯愚蠢錯誤的可能性,他仍然是安全的,他還是穆先生,還來不及做任何超出穆先生行為範疇的事。
穆昱宇冷靜下來,他剛剛沒看前方,走得飛快,這會才意識到不知不覺已經到達醫院大門口,他停下來等老陳嘿噓嘿噓從後面追上,喘著氣對他說:「先生,您要不在這等會,我去把車開過來?」
穆昱宇注視著車水馬龍,燈火輝煌的大馬路,點了點頭。
老陳跑向停車場那邊,穆昱宇手擦口袋站在醫院門口,身邊人來人往川流不息,他想,大概到世界末日,醫院這種地方仍然會門庭若市吧?因為這個世界上,任何時候,任何地點,都會充斥病人,而所謂的健康,大概也只是一件相對的事情,可即便如此,人們仍然要前赴後繼地求助於這種叫醫院的地方。
如同飢渴一般醫治自己的身體。
他也這樣,他知道穆玨活不長了,可還是願意每天在醫院砸下不少錢,只求那些儀器和專業人員能讓養母的生命延長一點,再延長一點。
哪怕他心知肚明,延長養母生命這件事,其實只對他自己有意義。
就在此時,穆昱宇偶然瞥見一個年輕男子衝自己這個方向奔來。他二十出頭,長相普通,之所以引人注目是因為他穿了一件與年齡全然不符的老土的黑色夾克。他走得很急,似乎有家屬在醫院裡接受搶救?穆昱宇對此漠不關心,他瞥了一下後即掉過頭。但他眼角的餘光在此時突然發現那個男人並不是衝進醫院,而是朝自己飛奔過來。多年來養成的警惕和多疑穆昱宇感到一股本能的寒意突然從尾椎處冒上,他後退一步,在那男人到跟前手伸進夾克掏出閃著寒光的凶器時飛快往邊上一閃,同時想也不想,身體下意識做出一個轉身迴旋,飛腳朝那男人的腰部狠命踹去。
他少年時代早早要給自己謀生計,在鬧市擺地攤少不了打架鬥毆那些事,後來去了美國還專門練了跆拳道,只是自從當上穆先生後,他訴諸武力早已不用自己動手,就在踢出去的這一刻,穆昱宇有些不滿自己的靈敏度不如以往了。
大概養尊處優太久了。
行兇的男人沒料到對方先發制人,從地上撲起來摸出長刀翻身就想劈過來。穆昱宇側身避了幾下,但對方攻勢凌厲,一看就是這方面的老手。有一刀堪堪劈往眉心,穆昱宇下意識地抬胳膊擋了一下,瞬間一陣劇痛傳來
穆昱宇白了臉,手下卻不停,在對方拔刀的瞬間,用另一隻手狠命揮出一拳揍到對方下巴處,再飛起一腳正面踹他肋骨以下。
那人一個收勢不住,倒退兩步終究還是摔到地上,周圍已經不乏尖叫聲,醫院門口的保安等到好幾個人齊了才一起衝上來圍住那個男人又踢又打,與此同時,老陳開車過來正好目睹這一幕,他見此狀況立馬停車打開車門衝下來扶住穆昱宇,慌了神一迭連聲問:「先生,先生您怎麼樣?您沒事吧先生?」
「給我狠狠收拾他!」穆昱宇陰沉沉地說,「收拾完了再打電話叫阿林來料理。」
老陳過去趁亂對那男的狠揍了幾下,他此刻擔憂自己的飯碗要被這個人連累丟了,心裡有恨,拳頭下得都是全力。
穆昱宇喘著氣站了會,低頭看看胳膊上的傷,很大一個口子,傷口很深,血流如注,這讓他多少有點發暈。他在心裡罵了一句操,扯下領帶咬著牙想綁住手臂先緩一下失血,再走回醫院找醫生。他正糾纏著領帶,猛一抬頭,卻看見倪春燕拉著小白痴的手呆呆地在邊上盯著他這邊看,兩人四目相對,穆昱宇發現倪春燕臉色蒼白,目光焦灼而擔憂,片刻後,她轉身對小白痴說了兩句什麼,飛快衝自己跑過來。
「你,你別動了,我來。」倪春燕聲音中帶著顫音,咬著嘴唇,伸手幫他狠狠繫緊領帶。
穆昱宇有些意外,他還以為這個女人想幹嘛,鬢髮垂下,從他的角度看過去,臉龐有難描難畫的精緻弧度。
「你忍著點,咱們馬上去急診那啊,不遠,哎呀別猶豫了,你聽我的沒錯,還流血呢,有什麼事咱止了血再說,啊?」倪春燕用哄孩子的口吻對他說,見他沒反應,又急急忙忙地替他決定,「我,我現在就帶你去。小超,你來,過來扶一把。」
穆昱宇想說這不用你費心,我還不知道怎麼弄嗎?但他沒說出口,他看見倪春燕眼睛中閃著確鑿無疑的關心,似乎看見他受傷,這女人比他著急。
這是很久違的感覺,遠久到令人新奇,穆昱宇想,在他周圍,大概見到他負傷而感到由衷高興的人遠遠要比擔憂的人多。他從沒覺得那有什麼問題,人性如此,可今晚有些不同,也許是因為受傷的胳膊真的很疼,也許,他真的因為失血而腦子運轉遲緩,總之,他發現自己對來自異性的操心並不反感,相反,還有點受用。
就像很久很久以前,他每次生病吃很苦的藥,總有人操心他嘴裡太苦,要給他糖吃一樣。
其實苦味並不可怕,它未必需要甜味來壓,可人就是這樣,有人替你操心這些,你就會養成習慣,以為必須要用甜的來撫慰苦的,必須用好的來補償壞的。
可要是有天沒有了呢?
那個小白痴很聽話,他果真顛顛地跑過來,小心翼翼地扶著穆昱宇另一隻沒受傷的胳膊往醫院裡走。倪春燕在前面匆忙帶路。穆昱宇看著她一路上不時回頭,以確保自己沒有半路倒斃;看著她搶先幾步衝進急診室,扯開嗓子喊:「醫生,我們這有人受傷,止不住血啦!」;他還發現她的臉色一直蒼白,用比他還疼的表情死死盯著值班醫生,逼著人快點過來給他沖洗傷口,縫線上藥扎繃帶;穆昱宇一個不留神,甚至還發現她拿著繳費單風風火火跑出去幫他繳費。
這種經歷,實在是以往左右簇擁,有專家特診,有助理下屬辦妥一切的穆先生所不能想像的。
然後,等他終於能回過神時,居然發現手裡被塞了一個溫熱的搪瓷缸。穆昱宇詫異地注視裡頭冒著熱氣的棕色液體,他聽見倪春燕氣喘吁吁跟他說:「你留了那麼多血,會血糖低,喝點紅糖水緩緩。」
穆昱宇皺眉說:「不喝。」
倪春燕勸他說:「我知道你不愛用別人用過的,這個瓷缸我剛買的,放心,拿開水涮過,乾淨著呢。」
「姐,我也要喝糖水。」一旁的小白痴小聲地說。
穆昱宇愣了一下,想把水給小白痴,卻被倪春燕制止說:「喝你的,別管他,小超聽話,讓哥哥喝,他受傷了,姐回去再給你泡啊。」
小白痴嘟起嘴,但他顯然知道受傷的人更需要這個,於是羨慕又有些害怕地小心看了穆昱宇一眼。
好像那真的是人間美味。
穆昱宇鬼使神差地舉起瓷缸喝了一口,是很甜,也很暖。他正要再喝第二口,忽然聽倪春燕說:「好了好了,你那邊可算來人了。我走了,你保重啊。對了,這是你的藥。」倪春燕把一個塑料包塞給他,絮絮叨叨囑咐說,「醫生說了,手腳供血差,要十天才換藥,你記住……」她忽然停下,笑了笑說,「瞧我,盡瞎白活,你哪會缺人提點這個。」
她招呼小白痴起來,忙裡偷閒似的回頭衝他點點頭算打過招呼,然後就這麼拉著人轉身走了。
「你……」穆昱宇想說什麼,卻被急診室奔進來的幾個人一聲聲的「穆先生」打斷。
再一次,穆昱宇目送倪春燕拖著她的白痴弟弟離開。
「對不起先生,是我失職,大軍走了後,我該立即給您補跟在身邊的人。」林助理滿頭大汗,慚愧難當地對他說。
「先生,您下回決不能只帶著司機就這麼出來,」跟著來的姚根江一臉嚴肅地說,「非常時期,指著您出事翻身的人可不少。」"
「都是我的錯,」老陳誠惶誠恐地說,「我就不該放您一人站醫院大門口,我……」
「行了。」穆昱宇打斷他們,不悅地說,「我沒事,別一個個說得跟追悼會上的。老陳,回去了,阿林和老姚,今晚住我那,路上咱們好好聊一下今晚的事。」
他站了起來,端著那個搪瓷缸往外走,林助理跟上,問:「先生,要不要替您拿一下這個,嗯,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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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了。」
「你喝什麼?」姚根江走到另一邊質疑地問他,「是醫生給你喝的?可靠嗎?」
穆昱宇淡淡笑了一下,說:「就紅糖水。」
老姚詫異地問:「什麼?」
「我小時候可愛偷吃這個,」穆昱宇淡淡地說,「那會紅糖都是一疙瘩一疙瘩的,可能也不便宜,我媽每回只稱一斤裝玻璃罐裡,藏在我們家碗櫃頂上,我能搬著凳子爬上去開罐子,每次只拿一小塊,過個嘴癮就下來,嘿嘿,我媽到死,都沒發現過。」
姚根江沉默了一會,一本正經問他:「您是讓我誇您從小聰明伶俐?」
穆昱宇瞥了他一眼,說:「不,我想說這玩意好多年沒喝,這會喝起來,已沒以前好喝了。」
「那我建議您倒了。」
「算了,」穆昱宇低頭又喝了一口,搖頭說,「也不是甜得發膩。阿林。」
林助理跟上來看他。
「大軍犯的事,你跟進了嗎?」,
林助理微微一笑說:「有的先生。」
「他砍的那個人叫什麼?」
「一個地痞混混,人稱軲轆胡,算那一片幫會的小頭目。這個人,」林助理遲疑了一下,飛快地說,「他的愛好跟人不太一樣,他喜歡玩男的,不喜歡玩小姑娘。」
穆昱宇的腳步猛地停住,他轉頭對著林助理,冷冷地問:「你是說,他碰了那個小白痴
「是。」
「得手了?」
「沒,」林助理趕忙搖頭,「大軍去的很及時。」
「這是個人渣。」姚根江插嘴說,「被大軍砍手一點不冤。」
穆昱宇沉默了,他知道,如果在這種事中,被傷害的對象是倪春燕自己,她或許都沒那麼感激孫福軍,可對象要換成她的寶貝弟弟,那意義就截然不同。
他腦子裡浮現那個女人拒絕為他工作時振振有詞的話:「我沒臉這時候給你打工。」
可以理解,在她愚蠢而簡單的思維中,孫福軍是恩人,凡是跟恩人作對的,包括自己,就都是壞人。
可今晚她為自己跑上跑下,還給自己沖了紅糖水。
穆昱宇低頭看了看手上的搪瓷缸,白底上描了一朵難看的粉色蘭花,這就是那個女人能有的品味了吧?可也只有她,會出人意料地,用惡俗的茶缸給他弄來熱熱的紅糖水,這種東西,恐怕穆先生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從別的女人手中接過的這麼甜膩的飲料。
如此廉價,可又如此特別。
「大軍這件事沒做錯,」穆昱宇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些乾澀地說,「把他的官司處理完了,還讓他回來吧。」
「是,先生。」林助理笑著說,「有他在您身邊,我們也安心點。」
「另外,老姚,你安排一下,把大軍沒砍完的那隻手給我砍了。」穆昱宇輕描淡寫地說,「雞姦犯該受點懲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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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姚根江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