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公,我穿這個好不好看?」倪春燕比劃著手裡一條花裙子,對著鏡子轉來轉去,笑嘻嘻地說,「這款式很時髦的,商場裡賣小一千呢,你猜猜我買了多少?哎你別顧著看報紙啊,你也看看你老婆啊。」
她故意捏著嗓子發出這種嬌嗲的聲音令穆昱宇不覺想打寒戰,他勉為其難將視線從報紙上挪開,瞥了她手裡的花色連衣裙一眼,斷定那是條從地攤上撿的高仿裙,印花顏色渾濁,布料和裁剪也不過關,估計穿了也不會舒服。
可倪春燕興高采烈,好像撿了天大便宜似的嚷嚷:「我才買了八十哦,就在商場邊上的女人街,一模一樣,價格可少了個零!」
穆昱宇沒做聲,他自回宅子躺下後就預感今晚會做這個怪夢,果不其然,睜開眼沒有原因的,他又置身那個空間,手持報紙坐在臥室靠窗的椅子上,邊上有個絮絮叨叨的老婆。
「哎老公你說,不就是一匹布裁成裙子嗎,憑啥商場裡貼了個牌子就賣那麼貴啊?我就不信了,一千多的衣服擱身上就能美?能美哪去啊?還不是一個鼻子倆眼睛,還能變仙女不成?你不知道,咱們店對面雜貨鋪老黃的老婆,前幾天挎了個包包,跟我吹什麼法國名牌,多少多少錢,得瑟得呦。呸,我看她背了那玩意也沒見得就成貴婦了,豬鼻子擦蔥,裝象!還敢在老娘跟前擺譜,靠,明天就穿這條裙子出去嫉妒死她。」
穆昱宇突然就想笑了,這個女人說的話並無任何有價值之處,可莫名其妙的,他就是想笑,像搔到他心底某個容易發癢的部位。以至於這個女人庸俗不堪的品味也不再那麼令人厭惡,相反,它傳達出一種濃濃的生活氣息,那是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在柴米油鹽中摸爬滾打演練出來的踏實感。
穆昱宇他把手裡的報紙疊好擱一邊,抱著手臂好好打量了這個夢裡的倪春燕,他發現這個夢中的倪春燕過得比現實中那個倪春燕要好得多,她臉色白裡透紅,容光泛發,整個人宛若被精心打磨過的玉石一般,從裡到外透著三十歲女人獨有的潤澤和性感。穆昱宇從來不否認倪春燕長得好,他否認的,是倪春燕身上拖累了美貌的俗氣。但此時此刻,他忽然發現其實女人身上的所謂氣質並沒有那麼生硬鮮明的高低之分,或者說,換個角度,拋開那些看女人的標準,他第一次發現倪春燕並非一無是處,相反,她俗得很生動,很鮮活,觸手可及,就如這個家客廳擺著的胚底厚實的大花盆,沒多少精細雕琢,可勝在重釉實惠。
穆昱宇想了想,站了起來,拿開倪春燕手裡的花裙子丟到床上,倪春燕在一旁哎哎叫著:「老公你幹嘛,哎,那是我剛買的,八十塊呢……」
穆昱宇瞥了她一眼,淡淡地說:「不好看。」
「啊?」倪春燕垮下臉,掙扎說,「可是八十塊呢。」
「我不喜歡。」
倪春燕嘟起嘴沒說話,穆昱宇順手打開衣櫃,皺著眉隨手翻過她掛著一堆五彩斑斕的衣服,最後在角落裡找到一條黑色的連衣裙,拿出來看了看,剪裁簡約,勉強入目,他把這條黑裙子遞給倪春燕,簡要地說:「穿它吧。」
「這條黑不溜秋的,」倪春燕不滿地嘟囔,「而且上面沒花,我穿了老好幾歲的。」
「你膚色白,會好看。」
「真的?」倪春燕將信將疑。
「換上吧。」穆昱宇不耐煩了。
倪春燕先是有些抗拒,隨後拿了裙子笑開了:「行,我要穿了出去人笑話我是你姐或你姨,丟的可是你的臉。」
穆昱宇瞪了她一眼。
倪春燕嘻嘻哈哈地拿了裙子跑去衛生間換,不一會出來,扯著裙子很不確定地問:「老公,你,你覺得還成麼?」
穆昱宇偏著頭看了會,過去將她使勁往後拉的v型領子毫不猶豫地往兩邊拉,露出該露的白色肌膚和弧線漂亮圓潤的頸項,這才點了點頭,說:「頭髮要弄上去
「啊?」
「脖子上戴個首飾,有珍珠的嗎?」
倪春燕眨眨眼,說:「有個假的,可大顆了。」
穆昱宇一下沉了臉,說:「那你別戴了
「為什麼呀?滿大街都是戴假貨的。」
「我不准。」穆昱宇懶得跟她廢話。
「哦。」倪春燕拖長了聲調敷衍地應了他一聲,自己跑到穿衣鏡前照來照去,又學著把頭髮挽到頭頂,一些細碎的短髮順著臉頰臉龐落了下來。倪春燕比劃得高興,回頭對穆昱宇嫣然一笑說:「老公,這麼穿還真挺好的。你眼光果然不錯哦
穆昱宇嘴角上翹,他看著這個女人在合身的黑色裙子下勾勒出的妙曼身段,以及笑語盈盈的精緻臉龐,突然覺得有種奇異的滿足感,就像將自己收藏的古董拿出來展示的那種得意。
但現在對象是個人,還是個女人,這個女人不是他以往的男女經驗中應對過的角色,包括葉芷瀾在內,他有關關係的少數幾個女人都太聰明,她們早早認識到自己的美貌,享受著美貌創造的額外價值,她們全力以赴地讓自己更美,衣飾裝束,無一不是經過精挑細選,必須要獨樹一幟。就連他的養母穆玨,也是天生能把自己收拾得合適妥當的女人,任何時候,哪怕躺在病床上,只要有外人來,她都必須要將頭髮梳理得一絲不苟,身穿病服也要穿出端莊得體的韻味。
她們沒一個像倪春燕這麼笨,連自己適合穿什麼都不知道,無知到分不清風格款式,什麼顏色都敢往身上堆。
「老公,老公我跟你說話呢。」倪春燕叫他。
「你剛剛說什麼?」穆昱宇回過神來。
「我問你,今天吃打滷麵行不?我給弄個濃濃的醬汁澆上去,小超和斐斐也愛吃。」
「隨便。」
「你想什麼呢?」倪春燕仔細地看他。
穆昱宇沉吟了一下,說:「我在想你十六歲時的模樣。」
倪春燕咯咯笑了起來,捶了他一下說:「討厭,那會跟傻大姐似的,你不許再笑話了。」
「你也知道自己是傻大姐啊,」穆昱宇皺眉說,「臉皮又厚,怎麼甩也甩不掉,真是。」[
「甩不掉不好麼?」倪春燕瞪大眼,「反正我就是賴上你,第一眼看見就賴上了,你想甩,沒門!」
「我記得那會我還騙你到操場上。」
「咳,別提了,你那會多壞啊,帶著一幫混蛋來看我笑話,」倪春燕大大咧咧地說,「騙我吹了一晚上冷風,我恨死你了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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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為什麼你還……」
倪春燕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說:「這有什麼為什麼?老娘當年為了倒追你都吃了這麼多苦頭了,那時候再臨陣脫逃不是連本都虧得乾乾淨淨?不過也算你有良心,事後別彆扭扭的來看我,我當然不會放過這種機會啦……」
穆昱宇恍惚地問:「我事後去看你?」
「是啊,」倪春燕笑嘻嘻地過來抱住他的胳膊,滿眼都是甜蜜和幸福,「我就知道我看上的男人不可能狼心狗肺,哎呦,這都多少年了我還記得你憋個半天憋出那句對不起時的小樣,哈哈哈,真是愛死我了。」
穆昱宇看著她的笑容,問:「我說了對不起?然後呢?」
「然後我就哭啊,眼淚鼻涕一大把,往死裡哭,你一見我哭就慌了,手忙腳亂想安慰我,哈哈哈,於是從此就被我吃得死死的啦。」
「老公老公,」倪春燕搖著他的胳膊說,「你別不樂意呀,你看你娶了我多好,我又能幹又勤快,還給你生兒子,你不虧呀。」
可你不是真的,穆昱宇想,我也不可能去走出道歉那一步,十六歲的我,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為你做出哪怕一點的讓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