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她不是真的。

可什麼是真的?真的標準是什麼?我一直以來以為真的東西,真的就是真的嗎?

我以為身處其中的世界就是確鑿無疑,唯一的嗎?為什麼沒有其他的可能性?為什麼我只能這樣生活,秉承孤獨的命運,一直到死?

 

穆昱宇閉上眼,第一次在現實中謹慎地回想那個怪夢,他驚詫地發現,自己居然能像親身經歷過那些事一樣記住那個夢裡發生的一切:小白痴傻不拉幾的笑聲、斐斐鑽進自己懷裡綿軟的觸感,倪春燕在黑色連衣裙衣領出露出的潔白柔膩的肌膚,客廳中土裡土氣的電視櫃裡放著的母親遺物,飯桌上四個人一起吃飯時叮叮噹噹的碗筷敲擊聲。那個夢已經不是夢,它就像一個高端程序設計好的仿真世界,設計者的體貼入微直接延伸到每個細節上,在事件與事件之間,在過去與現在之間,在記憶與遺忘之間,到處都有看不見的齒輪將其接連得嚴絲合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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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與此形成奇怪類比的是自己眼下的生活,每天做著無比真實的事,卻絲毫沒有真實感。

彷彿是另一個自己在按照既定程序行動,什麼時候起床,什麼時候吃早餐,什麼時候去公司,什麼時候會客,什麼時候赴宴,什麼時候開會,什麼時候部署工作,什麼時候做決策。

穆昱宇煩躁到想一拳打出去,最好擊碎什麼,最好伴隨著破裂聲,有血肉模糊那種尖銳的疼痛。

可他的拳頭舉起來卻不知道揮向哪,他根本連擊打的目標都沒有,又談何擊敗?

他以為他足夠強大,強大到可以改變自己原本卑微的命運,他一輩子都在跟那種卑微做鬥爭,可時至今日,他竟然在不知不覺間猶如漏風的氣球般癱軟,他才意識到,哪怕是作為穆先生,也根本沒有激怒命運的立場,又談何鬥爭和反抗?

真相是,該怎麼樣,還是得怎麼樣。

但怎麼會這樣?他問自己,我的身體內出了什麼問題,似乎有個至關重要的螺絲在來不及察覺它存在前它就脫落了,導致整部身體機器產生分裂,白天和夜晚截然不同。

更可怕的是,怪夢中的生活像個危險而充滿誘惑的存在,哪怕他一再告誡自己那不是真的,可還是會忍不住想,到底什麼是真的。

分明那麼觸感實在,伸出手,他幾乎就可以把倪春燕擁入懷中,還有那個孩子,甚至包括小白痴,那個稱之為家庭的東西,伸出手,幾乎就能抓住。

他惡狠狠地盯著浴室鏡子中的自己,眼神陰沉,神情抑鬱,臉色因為頻繁做夢而透著鐵青,眼球中佈著血絲。

他忽然就厭惡了這樣的自己,像街邊頹喪而憤世嫉俗的流浪漢,這樣的自己,陌生而疏離。

這一次他的拳頭揮出去了,在接觸到玻璃鏡面的瞬間,穆昱宇的力道莫名其妙停了下來,他伸手抵在冰冷的玻璃上,隨後深吸了一口氣,低下頭,拿冷水澆在自己臉頰上,臉頰滾燙。

好像發燒了。他冷靜地想,怪不得會有這麼強烈而異常的情緒,原來是發燒了。

「我發燒了,」他對自己說,「大概是傷口發炎,我需要吃藥,休息,然後補充營養和適當的運動。」

然後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正常起來,他想,因為我絕不允許不好和不正常這種事發生在我身上。

決不允許。

 他洗漱完畢後打開房門,走到餐室,對余嫂說:「我覺得體溫不對勁,給我拿溫度計來。」

余嫂忙讓一旁的女傭去拿溫度計遞給他,他接過來測試了一□溫,拿起來一看,三十八度二,果然是發燒了。

穆昱宇鬆了一口氣。他抬起頭問:「我昨天帶來的藥呢?」

余嫂詫異地問:「什麼藥?」

「我帶回來的塑料袋,裡頭裝的是我的傷藥。」穆昱宇莫名其妙就覺得怒火上升,他壓抑著情緒,惡狠狠地說。

「我,我以為您今天會找家庭醫生重新看,那種普通醫院門診開的東西您一向不會用啊,所以我就給處理了……」

  穆昱宇一下攥緊手裡的咖啡杯,憋著氣問:「那個搪瓷缸呢?」

 

余嫂這時也察覺他不同尋常的怒火,小心地說:「那個,宅子裡從來不用那樣的東西,我以為您……」

「哪去了?」穆昱宇猛地拍了一下桌子。

余嫂嚇了一跳,戰戰兢兢地說:「我,我也給處理了……」

「誰他媽允許你動我的東西!啊!」穆昱宇抓起杯子朝地上猛力一摔,頓時發出一聲劇烈的碎裂聲。

余嫂已經面無人色,驚慌地看著他,囁嚅著說不出話來。

「這就是你做事的態度?沒問過我,你他媽就敢擅自處理我帶回的東西,你是不是看不得我傷好?你他媽是不是暗地裡跟葉芷瀾一樣咒我早死?!」

「先生,您冷靜點……」

穆昱宇劇烈地呼吸著,他肩上被人拿手掌壓著,傳來力道和溫度,這讓他迅速冷靜下來,他驚詫地發現自己居然會有這麼情緒失控的時候,這是怎麼啦?這根本不是自己會做的事,這是怎麼啦?

他回頭,發現按住自己肩膀的人正是多日不見的孫福軍,他臉色嚴肅,眼神中透露著堅定和擔憂,穆昱宇再看余嫂和她邊上的女傭,兩個人都拿看怪物的表情看自己。

瘋了,這個宅子果然風水不好,風水不好得很。

穆昱宇單手遮住自己的眼睛,深吸了一口氣,坐回自己的椅子,然後抬頭對余嫂說:「抱歉,我剛剛反應過激了。」

「沒,沒事的先生,是,是我僭越,處理不當……」

「我只是,身體不太舒服,」穆昱宇恢復了以往淡淡的口吻說,「麻煩你安排人收拾一下地板,讓廚房做個中餐,粥水什麼的,送到書房,我在那用。」

「好的先生。」

他站起來正要離開,孫福軍在他旁邊說:「先生,我打電話讓您的家庭醫生來一趟吧。藥可不能亂吃。」

「嗯,好。」穆昱宇點頭。

「您想吃中餐,我會做,我來給您做好嗎?」

 

穆昱宇詫異地看他,發現他平素憨厚的臉龐,此時多了一份沒有明言的堅持,他皺了皺眉,問:「你會做?」

「會,我打小當兵,會的活可多。」孫福軍微笑著說,「上回您住院吃春燕大妹子做的一個湯還誇好來著,那是我教的。」

穆昱宇停下來,仔細盯著他,點頭說:「原來是你教的。」

孫福軍點點頭,認真對他說:「先生,您把我從局子裡弄出來,又出錢幫我擺平官司,完了還大人大量,許我回來上班,我心裡頭,真不知道怎麼謝您。」

「別謝我。」穆昱宇揮揮手,冷淡地說,「你再犯錯,我還開了你,而且不會再用你。」

「您放心,我不會。」孫福軍笑著說,「我給您做個拿手的粥吧。」

穆昱宇不置可否,轉身朝書房慢慢走去。

家庭醫生很快就來,替穆昱宇拆了繃帶,將裂開發炎的傷口重新上藥包紮好,又給他重新配了藥,將用量一一詳細告訴了余嫂。他忙完這一切的時候,大軍正好也煮完他那個拿手的粥,熱騰騰給穆昱宇端過來,隔老遠就聞著噴香。

老實說味道不錯,但穆昱宇不知為何,總想挑刺,嘗了幾口後說:「你的水平都趕不上倪春燕。」他想了想補充說:「當然更比不上宅子裡的大廚。」

孫福軍笑呵呵的一點不惱,說:「我手藝也就一般,春燕大妹子家就開店做生意,比我好那是應當應分的,宅子裡的廚子那更不用說,人家學這個都學了幾十年,我拍馬都趕不上。」

「那你倒敢丟人。」穆昱宇瞥了他一眼,將碗裡的粥喝得乾淨,不冷不熱說,「算了,也不是太難喝。」

 

「嘿嘿,好不好的,總是個心意,」孫福軍笑著說,「我看廚子老給您弄西餐啊燉湯啊,做得再好也架不住天天吃啊,我想您大概吃膩了要換換口味,這才敢出來丟人。」

「這不是你分內的工作,我不會給你加工資。」穆昱宇說,「不過你要實在閒著沒事幹,偶爾也是可以去廚房練練手的。」

「哎,」孫福軍高興地點了點頭。

「還有事?」穆昱宇問。

「是有點事,」孫福軍垂頭笑了笑說,「其實也不是我的事……」

穆昱宇眉心一跳,淡淡的問:「倪春燕的事?」

「是,」孫福軍大大方方地點頭說,「春燕他們家最近忒難了,遇上拆遷,可補款又少還拖,眼瞅著就得帶著弟弟睡馬路去了。她人不錯的,又勤快,幹活又麻利,您不是跟她是老同學麼?我就想,您能不能,看在老面子上,幫她一把……」

「你為什麼不幫?」

「我是想啊,可我沒認識什麼人,給錢人家又不要,」孫福軍嘆了口氣說,「您不知道,自從上回那個事後,她每回見我都要謝個不停,說十句話九句半都在誇我,家裡就差給我供長生牌位,還教她弟弟叫我恩人哥哥,我,我實在,那個,受不了……」

穆昱宇想像了一下倪春燕咋咋呼呼的樣子,突然想笑,於是他也笑了,狀作輕鬆地問:「你不喜歡她?我記得你不也沒媳婦嗎?」

「先生,」孫福軍突然正色說,「您可千萬別這麼說,我都是做該做的事,沒想人家大姑娘為這個報答我。」-

穆昱宇點點頭,他敲敲桌面,沉吟了一會說:「這樣吧,我在老城區那邊有個小鋪面,留著也沒用,她要有興趣就租給她。租金嘛,就按市價的一半給,但有個條件,你跟她說,這條件就是我上回跟她說的事,她要答應了,你就找阿林給她鑰匙,不答應就拉倒,我也不是做慈善的。」:

「好的,謝謝先生。」孫福軍喜不自禁說,「我就說還是老面子管用,您看您是這樣,春燕也是這樣,多少年的老交情,平時就算不來往,關鍵時候該念叨也是會念叨,該幫也是會幫的。」

「什麼意思?」穆昱宇皺眉問,「什麼叫春燕也是這樣?」

「哦,我忘了您不知道,」孫福軍笑呵呵地說,「上回您住院,她一聽就急了,可不知道怎麼幫您,想了想,覺得還是做點好吃的讓我給您捎過去實惠。您別看當時吃的簡單,那可都是花了功夫的,春燕養活自己和弟弟不容易,一天到晚幹活累得跟狗似的,還忙裡擠出空來給您做病號飯,所以說這老同學的情分啊,真是多少年都隔不斷……」

穆昱宇沉默了。

 

過了一會,他打斷孫福軍的滔滔不絕,問:「哪可以買到搪瓷缸?」

「啊?」

「搪瓷缸,別跟我說你不知道那是什麼。」

「我知道,一些大超市裡還有吧,那東西是方便實惠,可您犯不著用那個呀……」

「我不用,買來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