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昱宇看著桌子上堆著十幾個花色不同規格各異的搪瓷缸,他每一個都拿起來細看,但發現沒一個是倪春燕給自己的那種。
.
他記得那是一個白底上印著惡俗粉色花朵的,大小剛好合適一個女人拿在手裡,他拿起來有點嫌小,裝水的容量倒是很足,半缸紅糖水喝下去,他當時覺得胃部都有點發脹。
「不是這樣的。」他最後掃視了桌上的東西一眼,下結論說,「跟你丟了那個不一樣。」
余嫂都要愁死了,她用長年訓練有素的教養才勉力維持臉部表情不變,說:「可是先生,同樣是搪瓷缸,就算花紋不同,用起來也沒區別……」
穆昱宇冷淡地瞥了她一眼,成功令她把沒說完的話嚥回去,他不耐地揮揮手說:「好了,都包好,拿個箱子裝了交給大軍,他知道該給誰。」
余嫂鬆了口氣,迅速指揮女傭上前收拾了這些搪瓷缸,對穆昱宇鞠了一躬,轉身離開書房。)
她走後,穆昱宇開始工作,他雖然被刺傷胳膊在家修養,可該做的事一樣不少,只不過辦公地點從公司換到家裡而已。他正看著一份材料,可這時,樓上葉芷瀾的房間突然傳來摔東西的聲音。隨後,樓梯上傳來咚咚的跑動聲,大概余嫂帶著護工奔上去安撫她,可是嘈雜聲非但沒有停歇,反而更大。其間還夾雜著葉芷瀾穿透力極大的尖叫聲:「 你算什麼東西?你也配管我?你不過就是穆昱宇的一條狗,你有什麼資格跟我吠?啊?你給我滾,滾!」
嘩啦一聲,又有什麼器皿被狠狠砸到地板上。
穆昱宇心情無比煩躁,他對著材料一個字也看不進去,站起來開了音響,機器裡傳來貝多芬第五交響樂宏亮的聲音,管絃樂暫時蓋過了女人的哭鬧聲,但這除了讓他的情緒更加浮動外別無用處。他心煩意亂地拉開抽屜,摸出一根雪茄,胡亂剪了兩下就點燃抽起來,可雪茄也不能令他安穩,心裡像埋藏著一個張牙舞爪的魔鬼,此時正竭力掙紮著,叫囂著。
讓那個女人閉嘴。
只要讓她閉嘴,哪怕把她掐死也在所不惜!
穆昱宇猛地一下直接把雪茄對著光亮的木質桌面摁了幾下,將它扭曲著掐滅,隨後丟下材料,用力扭開房門,三步作兩步蹬蹬地上樓梯。在他還沒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的時候,他已經到了葉芷瀾臥房門口,然後他發現自己徑直推開那裡不相干的其他人,一把卡住葉芷瀾的脖子。
他在那一瞬間有很多往事湧上腦子,都是些殘缺不全的片段,他在那些片段中看到許多原以為被遺忘的記憶:比如少年時期瘦骨嶙峋在擺地攤時被地皮流氓狠揍時的疼痛;比如剛被穆玨領進家門時,每頓吃飯都不敢多吃,每天晚上一定會趁著夜深人靜溜進廚房偷拿兩個饅頭或兩塊餅子藏到自己拿得到的地方,預備萬一被趕出來可及時帶著口糧;比如他剛到美國人生地不熟被白種人恥笑,每天從打工的公司出來都顧不上吃飯飢腸轆轆追趕末班地鐵;比如他剛娶葉芷瀾時整個葉家的人無論誰都能當面給他甩臉,連個姨太太都敢在他面前充長輩指摘他穿得不對鞋子跟領帶不搭配……
他吃過很多苦,他自尊很強,可為了當穆先生,他不得不一次次壓下自尊心,被各種低等的,卑劣的人踐踏。
他在這一瞬間那些經歷壓抑的憤怒突然就爆發了,它們如此強烈,全部指向一個源頭:葉芷瀾。這個女人在此時此刻代表所有他經受過的苦難的來源,他所有憎惡卻不得不忍氣吞聲的過往;他終其一生都痛恨的,要將之打倒踩到腳下碾碎了才甘心的那些給過他屈辱感的人。
打敗她,掐死她,消滅她。
他的手漸漸用力,他看到葉芷瀾拚命掙扎踢打的手腳慢慢無力,她的臉上蒙上一層透著死灰的紅,她的皮下血管似乎都凸顯出來,顯得猙獰而醜陋。穆昱宇知道該停下了,可他停不下,他感到快意,他覺得就該如此。
「先生,先生您放開她,放手,放手!」身邊有人尖叫著,撲上來一邊使勁拉他一邊喊,「你們都是死人嗎?快點過來幫我,要出人命了,快呀!」
好幾個人湧了上來,七手八腳想將他扯開,可是一時半會還扯不開。就在此時有人猛地衝進房間,對著他照臉一拳,劇烈的疼痛令穆昱宇這時慢慢恢復了理智,他愣愣地任由別人把他拉開,不可置信地盯著自己的手,他喘著粗氣,心想我怎麼啦?怎麼會突然之間就無法抑制對葉芷瀾的厭惡?
「先生,先生您沒事吧?」有人扶住他,著急地問。
穆昱宇茫然抬起頭,發現扶住他的人是孫福軍,他後知後覺摸上自己的臉頰,剛剛被他揍的那一拳此時正火辣辣地疼。他苦笑了一下,啞聲說:「你他媽下手真狠。」
「我沒您狠。」孫福軍嘆了口氣,「您看看那邊。」
穆昱宇這才看到葉芷瀾跟攤爛泥似的蜷縮在地上拚命咳嗽,披頭散髮的樣子就像頭母狗。她發現穆昱宇在看她,抬起頭驚慌地連連後退,余嫂跟兩名護工忙圍著她細聲安慰。
「我……」穆昱宇一下梗住了,他伸出手給孫福軍,喘著氣說,「搭把手,拉我一把。」
孫福軍神情嚴肅地拉起他,扶著他慢慢離開這座房間,走下樓梯,回到穆昱宇自己的臥房。穆昱宇一下跌到椅子上,長長吐出一口氣,虛弱地說:「我剛剛,就跟著了魔似的,我不是想搞死她,就算想也不用自己動手……」
孫福軍沉默了,他輕手輕腳為穆昱宇倒了杯白蘭地,遞過來說:「喝點,您會好受多的。」
穆昱宇點點頭,他發現自己接過酒杯的手居然在顫抖,忙低頭一口將酒喝光,胃部一下燒熱了,他的情緒穩定了不少,開始覺得這件事不尋常,他抬頭對著孫福軍說:「大軍,你說我這是怎麼啦?」
孫福軍蹲下了,對著他說:「我也不曉得,在我們鄉下老漢跟媳婦打架那是家常便飯,可要打到想要對方的命,這就不尋常了。」
「我沒想要她的命。」穆昱宇喃喃地說,「再給我來點。」全球華人的自由討論天地 "
孫福軍接過他的杯子,給他倒了,說:「這個我相信,我從特種部隊退下來,想殺人的人,不是您這樣的。」
「可是突然,我就是控制不了自己,我從來沒這樣過,」穆昱宇閉上眼,重複說,「我從來沒這麼失常過。」
孫福軍默默地看著他,未了說:「您也許最近壓力太大。」
穆昱宇揉著額角,搖頭說:「我壓力再大也不是要拿一個女人出氣的,我不是這種人。不行,我覺得很不對勁,你給我找下阿林,讓他馬上來我這。」
孫福軍點點頭,隨即掏出電話給林助理打,不一會通話完畢,他合上電話說:「阿林說他馬上趕到,先生,其實我有句話,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說。」
「我覺得您這屋子風水不太好,您看住在這宅子裡的人,太太就不說了,連我都覺得她有點愛鬧事,而且底下做事的人精神頭也一般,住著空空蕩蕩的,能舒服嗎?現在又出這個事,您再這麼跟太太這麼低頭不見抬頭見的,我擔心……」
孫福軍不說話了。
兩個人沉默了。穆昱宇閉著眼想事情,孫福軍是他沒叫自己離開,便不好離開,過了好一會,余嫂敲門說:「先生,林助理來了。」
「讓他進來。」
余嫂推開門,林助理快步走進,襯衫扣子都開了兩個,滿頭大汗,顯然是急趕慢趕跑過來的,進門就問:「先生,您找我?」
「嗯,」穆昱宇想了想說,「我想找個心理醫生,最近情緒很不對。你安排一下,悄悄的,別讓外頭的人知道。」
林助理臉色變得嚴峻,問:「您確定有這個必要?」
「我確定。」穆昱宇嘆氣說,「我剛剛差點掐死葉芷瀾。」
林助理吃驚地跟孫福軍對視了一眼,然後說:「明白了,我給您安排。」
「還有,」穆昱宇疲倦地說,「葉芷瀾那,我今天做得雖說過了,可也逼著我要下個決定。你這樣,找個厲害點的離婚律師去跟她談判,給她安排套房子,讓她搬出去。大軍說得沒錯,再跟她呆一屋裡,我怕我哪天真的會親手弄死她。」
「是,先生。」
他們正聊著,余嫂又來敲門,看著他的眼神透露著小心:「先生,午餐準備好了,您要跟林助理他們一起在餐廳吃,還是單獨在這用?」
「一起吃吧。人多熱鬧點。」穆昱宇站起來,拍拍孫福軍的肩膀,低聲說,「今天的事,無論如何,謝謝你。」
「先生,」孫福軍卻一把攔住他,憨笑著說:「您不是吩咐了午飯歸春燕管嗎?雖說您現在住家裡,可我還是讓她弄了帶過來,您今天要不要嘗嘗?就是菜有點簡單。」
穆昱宇莫名地心情輕鬆了,點頭說:「沒事,我嘗嘗。」
「先生,」余嫂不滿的說,「您的午餐廚房已經弄好了,食材新鮮著呢,孫先生帶來那個要重新加熱,那菜葉子還不得黃了啊?而且也不知道乾淨不乾淨……」
孫福軍一下渾身繃緊,轉頭笑著說:「管家嫂子真貼心,可我那大妹子給先生做飯是用足心思的,您是不知道,我昨兒個看她從買菜到下鍋,都很講究,不比咱們廚子差啊。而且關鍵是,先生已經花錢雇她了,不吃的話多浪費……」
穆昱宇已經嘴角上勾,打斷他說:「知道了,不叫她白忙活一場,我試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