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昱宇是喜歡乘勝追擊的人,倪春燕這一點頭,好比一個外殼堅硬的果實被敲開了一個小口,照著他的脾性,那就是要趁機將口子拉到最大,不將裡頭能挖的果肉果汁全給掏出來不罷休。他知道倪春燕這一答應,沒準只是一時半會心生惻隱,像她那種女人,吃過苦,挨過窮,也遭過罪,她又性子率直,大大咧咧,很容易推己及人,產生莫名其妙的同情心。他知道倪春燕的這種同情還包含了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這點情愫是很有利的推動劑,它要不要萌芽,在什麼時候萌芽,往哪發展,都要掌握在穆昱宇手裡。
他知道自己並未想清楚到底要將倪春燕擺在什麼位置,但因為前景朦朧,他反倒莫名其妙的覺得躊躇滿志,就如從競爭對手那搶得某塊土地的開發權,他對於未知的成果感到一種由衷的興奮。他模糊地想著,就這樣吧,先把倪春燕弄到離自己最近的地方,以後要怎麼辦,以後再說。只有她還在自己觸手可及,看得見摸得著的地方,下一步是進還是退,還是他說了算。
但穆昱宇也不得不承認,把倪春燕安排進宅子裡做廚子這件事令他很長時間都波瀾不興的內心起了漣漪。那漣漪一開始是不動聲色的,只是心裡發熱發癢,到後來漸漸擴大,變成有些明確的盼望。盼望又進一步發展,演變成他居然開始不安,生怕底下人會錯了意,太將倪春燕當回事,以為那就是他穆昱宇千方百計要弄上手的女人,這個可能性說真不假,可說假又不真,因為擊中了內心隱約的渴望,它突然之間就令穆昱宇抗拒起來。
無論如何,他還是穆先生,穆先生是不能如此眼淺手短,他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何需為了區區一個倪春燕而屈尊降貴?
穆昱宇越想越對,為了做到這一點,在倪春燕頭幾天來穆宅上班時,他特地早出晚歸,避開吃倪春燕做的東西,以示對這個廚子並不熱絡。接下來幾天,他又故意挑三揀四,當著余嫂和其他傭人的面抱怨了幾次,內容無非是倪春燕做的菜鹽太淡或者太多的問題。接下來幾天後,他甚至找了個雞毛蒜皮的理由讓余嫂把倪春燕叫來,當面訓了她一頓,內容從她不穿廚師制服到她切菜的刀工不好林林總總。
「我是沒學過廚子……」倪春燕辯解。
「可你現在已經是廚子!」穆昱宇呵斥道,「難道你不該有點廚子的基本素質?別以為我這還是你那間街邊大排檔!」
訓完後倪春燕看起來很沉默,她平靜地瞥了他一眼,眼神中充滿瞭然,似乎在說,看吧,我就知道你是這樣。
穆昱宇心煩了,他揮手讓倪春燕離開,心裡卻忍不住問自己,這明明不是自己,可為什麼他卻非要如一個幼稚的男人一樣表現得這麼刻意?
答案是,因為他不確知,他要拿倪春燕怎麼辦。
他只知道自己想時時刻刻看著她,讓她呆在自己身邊,可他並不願去想,這樣之後呢,他要拿她怎麼辦?
這天的事有些不歡而散的意味,倪春燕做完他的晚餐後就藉口家裡有事,早早離開了穆宅。穆昱宇站在書房的落地玻璃窗那目送那個女人坐車離去,他注意到天氣已經深秋,早晚溫差很大,可她還是沒穿厚外套,而是只罩了件絳紅色的開襟毛衣。她好像很偏愛這種低調的紅,似乎像是對鮮豔奪目的色彩做出一個悄悄的退讓,可這退讓又只是一小步的,因為還勾著少女時代的回憶,拉扯著那點不願意褪去的青春,還有遮遮掩掩的愛美之心。穆昱宇忽然想起了當年那個什麼顏色都敢往身上堆,化妝畫得慘不忍睹的十六歲女孩。她是那麼明媚鮮妍,朝氣蓬勃又俗不可耐。他這才意識到,好像自從重遇倪春燕以來,從未見她畫過妝,從未見她精心收拾過自己。可他記得,那分明是個虛榮臭美的女孩,她穿著超短裙畫著紅嘴唇跑來見自己的時候,可從來不知道什麼是收斂。
但是歲月怎麼就能把那樣一個女孩一層層地剝落她身上的顏色,一直剝落到成為這樣一個女人呢?
她連打扮都沒了心思,她也沒存嫁人的念頭,她是怎麼去逼著自己從鮮花嫩柳一樣的女孩轉變成灰撲撲的一心只想討生活的女人?
穆昱宇喉嚨發乾,他拿著雪茄的手不經意抖了一下。
他有想過對倪春燕好點,不再對她吹毛求疵,可惜接下來事情太多,令他把這件事跑諸腦後。原公司副總李兆鳴被逮捕的新聞鬧得沸沸揚揚,就如姚根江所預期的,這樣的負面新聞甚至給公司帶來不好的影響,一度造成股價下跌。穆昱宇指揮著一幫人應戰忙得腳不沾地,又聯繫媒體封口,這才將這件事的影響壓了下去。此時新區的地產投標又出現問題,穆昱宇親自出馬疏通關係,每天應酬各級官員忙得天昏地暗,回來後還得與公司高管開會商量對策,根本沒時間理會其他。
這天他終於忙得差不多,他忽然就想起了倪春燕,他想自己已經有好幾天沒見過她,也沒吃過她煮的東西,也不知道他忙起來的時候倪春燕怎麼樣,他想這些的同時,腦子裡就浮現起那天目送倪春燕離開時她穿著絳紅色毛衣的背影。她很瘦,因為瘦削顯得身條修長,她走路有些外八字,完全沒有他見識過的淑女該有的翩然姿態,她的姿勢跟好看完全不掛鉤,那是長期勞作的人才有的粗魯和踏實。在他不知道的歲月裡,這個女人就是這麼一步步往前走,一個人拖著個弱智弟弟,頂著天踏著地,在這操蛋的人生中找條活路。
她並不是一開始就賣牛肉麵,輟學後,她當過工人,做過學徒,在林助理提供來的資料裡,她甚至還上過短期夜校,學電腦打字,學做一個小秘書。大概在她的職業設計中,如果她有過那玩意的話,倪春燕不是一開始就想繼承家裡的麵攤。她也想過學門技術,大概還想找個坐辦公室的工作,對她所在那個階層來說,坐辦公室的人就是有出息了。
生活也不是一直晦暗,也曾有過希望,不是嗎?
可是這一切在她父親突然去世被打亂了。女孩不得不扛起家庭重擔,沒有辦法,這種時候,你不扛著,就沒人幫你。
穆昱宇清楚這些,他就是從那樣的生活中掙扎出來,他閉上眼都能想像得出這個女人遇到過的困難,她走到今天居然還能潔身自好,就已經是個奇蹟。
而她不僅如此,還沒在生活的重擔下被壓彎了脊樑,還願意給人同情和幫助,這個女人,其實已經不是能用傻來形容。
穆昱宇剎那之間就對那天的事有些後悔了,他想我到底在幹嗎呢?為難一個女人算怎麼回事?那分明是欺負人啊。
他想了想,在車裡給自己秘書組組長打電話,那是一個已婚婦女,嘴巴很嚴,工作也很賣力負責,是他多年的老員工。
穆昱宇用缺乏表情的聲音吩咐她:「鄒姐,幫我去商場買兩件大衣,一男一女,要料子好,保暖性強,男的那件年輕點,尺碼就照阿林那樣,女的嘛,」他頓了頓,「女的買個紅色的,款式不用新潮,但一定要夠暖。」
「尺碼呢?」
「尺碼啊,」穆昱宇想了想,說,「高度跟你差不多,但比你瘦。」
「明白了。」
在下班之前,鄒秘書便把兩件大衣送來,她因為不知道穆昱宇的用途,就將兩件衣服照禮物那樣隆重地包紮了起來。穆昱宇沉著臉讓鄒秘書把外包裝都去掉,將大衣用兩個普通紙袋裝起,隨後拎著走出辦公室。
他想也許倪春燕會喜歡,因為那是她偏愛的紅色。她膚色白,穿紅的能讓臉色顯得好。
但等他到家時,卻沒有看到倪春燕的身影。穆昱宇一開始以為她在廚房,於是便先回房間沐浴換衣服。等他弄完了下來,在餐室坐下,仍然不見倪春燕,余嫂給他擺上的晚餐看起來精緻得多,穆昱宇夾起一塊燒冬菇一嘗就知道不是倪春燕的手筆。
穆昱宇冷冷地對余嫂問:「這誰做的?」
「哦,是我打電話訂的,御湖居,您以前誇過那的中餐做得好……」
「我的廚子呢?」
余嫂為難地看了他一眼,說:「那個,她今天沒來。」
穆昱宇啪的一下放下筷子,提高嗓音問:「她為什麼不來?」
「我不清楚啊。」
「你是她的上司,員工去哪你居然不清楚!」穆昱宇皺眉威嚴感十足地問,「余嫂你就是這麼讓下面人隨意怠工的?」
「先生,您誤會了,是倪小姐根本不服我管,」余嫂急忙說,「她來廚房工作沒幾天就跟原來的廚子發生口角,又摔了一套您喜歡的餐具,前幾天還跟負責採辦的小張小趙他們吵了一架,我去說她,倒被她搶白了一頓,她還說我,說我……」
「說你什麼?」
「說我拿雞毛當令箭,又不是我給她發工資,我管不著她。」余嫂氣憤地說,「先生,這個女人太粗魯了,又不懂規矩,又不守規則,咱們宅子裡什麼時候會請這樣的人?她當這裡是菜市場能隨便罵街呢?我們……」
「行了。」穆昱宇拉下臉,陰沉沉地說,「你去把廚房那幾個人都叫來,我問問他們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