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

狐狸精?就倪春燕那樣?

穆昱宇原本惱火的情緒在聽到這句話莫名其妙就想笑了。

他想哪怕他接觸過的任何一個女人都比倪春燕像狐狸精,因為成為狐狸精的基本條件必須是女人對自己的性別特徵充滿自信,她們天生具備一種特殊的才能,知道怎麼凸顯自己的性別優勢,知道自己美在哪,知道怎麼讓自己更美。她們那些時裝搭配髮型設計化妝首飾底下藏的都是曲曲彎彎的各種女人心思。那些女人心思是做給男人看的,或驕傲或矜持,或奔放或內斂,一舉一動全是向著投往她們身上的男性目光。穆昱宇懂得這些,因為懂,所以他常常要裝作不懂,他知道那些心思攤開了讀明白了都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慾望,他厭惡當承載女人欲望的男人。

但倪春燕完全反其道而行之,倪春燕的打扮是野路子的,無師也不通,她沒母親教授這些,也沒適齡的同伴競爭要求她遵照這些,她甚至都不去參與爭奪某個男人。在別的女孩為穿哪個顏色的裙子頗費苦心的時候,倪春燕大概想的是怎麼賣多一碗牛肉麵。生活太艱難,家庭負擔太沉重,壓得一個女人早早歇了那些個女兒家的心思,忘掉自己的性別,只一心一意討生活。

哪怕她明明也面容精緻,明明笑起來也燦若春花。

穆昱宇仔細考慮把倪春燕打扮成狐狸精的可能性,慢慢地笑了起來,他帶著笑容想不能再聽下去了,再聽他們就要商量怎麼從自己的眼皮底下溜走了。於是他慢慢從陰影處走出來,故意咳嗽了一聲,問:「你們在這幹嘛?」

倪春燕跟孫福軍都嚇了一跳,轉過身來表情均有些不自然。孫福軍吶吶地說:「先生,您怎麼過來了……」

穆昱宇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說:「我找倪春燕有點事,你怎麼還在這,今晚不是輪到你值夜?」

「是,是啊,」孫福軍看了倪春燕一眼,笑著說,「這不是剛吃了飯跟春燕嘮兩句嗎?我這就過去。」

「大軍……」倪春燕壓低嗓子求助地叫了他一聲。

孫福軍正要說什麼,穆昱宇已經皺了眉,不悅地說:「還等什麼呢,等我扣你獎金嗎?」

孫福軍笑了,馬上說:「是,我走了,你們慢聊。」

他說完乾脆地轉身就走,倪春燕著急地哎了一聲,見他沒反應,只好轉頭不安地瞥了眼穆昱宇。穆昱宇不滿她這個樣子,沉聲問:「怎麼?有什麼事不能跟我說,要跟大軍說?」

「我跟你說不著……」倪春燕嘀咕了一句。

「你說什麼?」穆昱宇提高嗓門,「怎麼就跟我說不著?你不說怎麼知道?」

「我,」倪春燕抬眼看了他一下,有些憋氣,卻不知怎麼說,漲紅了臉。

穆昱宇微微笑了,轉身說:「跟我來。」

倪春燕遲疑著沒跟上,穆昱宇轉頭說:「走啊,愣著幹嘛?」

倪春燕只好跟上了,穆昱宇帶著她走回餐室,把放那的兩個紙袋推給她,坐下來不在意地說:「諾,給你們姐倆的。」

倪春燕一臉狐疑地接過,扒拉著袋子看了看,吃驚地說:「這,這新衣裳給我們買的?」

「嗯,」穆昱宇淡淡地說,「員工福利。拿著吧。」

「可胖楊余嫂他們都沒有……」倪春燕呆呆地看著手裡紅色的大衣,有些恍惚地說,「我拿這個,不合適吧……」

「他們還用得著我操心這個……」穆昱宇有些惱怒,脫口而出,隨即馬上察覺到這話不合適,改口生硬地說,「讓你拿著你就拿著,說那麼多沒用的幹嘛。」

「可是,」倪春燕舔舔嘴唇,困難地說,「這得不少錢吧,我就給你做了兩頓飯,還白拿你的衣裳,我,我前天還使性子曠工,我不能拿……」

穆昱宇徹底沒了耐心,訓道:「你就不能順著我一回啊?回回都要跟我嗆上癮了是不是?這不天冷了我給你那個傻弟弟買件衣裳表示下關心成不成?給你的那件就是順帶的,少廢話了啊,再囉嗦我……」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因為他看到,倪春燕摩挲著紙袋裡紅色的羊絨大衣,竟然眼眶發紅,眼中蒙上一層淚霧。

他心裡突然跟被人拿針刺了一下似的說不出話來,在他的記憶中,這個女人只在他跟前有限的兩次紅了眼眶,都是因為自己冤枉她,但即便那樣她也沒哭過,她似乎更習慣背過身狠狠拿袖子擦臉頰完事。在他心裡,這個女人神經大條,沒什麼腦子,大事化小,小事當屁,她必須這麼過,否則光犯愁她就沒法挨過明天。可他沒想到,只是一件大衣,還不算什麼大牌子,設計也沒多特別,做工也未見得多考究,它唯一的好處就是頂著一層紅彤彤的顏色厚實暖和而已。葉芷瀾的衣櫥打開了,哪怕一件內衣襯裙都比這件大衣有來歷,這件大衣簡直稱得上穆昱宇一生中送給女人最寒酸的禮物了。

可她卻為此紅了眼眶。

「顏色真好看,」倪春燕咧嘴說,她仔細地拿手指摸著大衣邊緣,生怕用力點會弄壞似的,眼裡聚著淚,臉上卻掛著笑,低低地,確認一般說,「你挑的?真好看。」

穆昱宇不自在地咳了一聲,甕聲甕氣說:「那什麼,秘書買的,我只是說了要什麼顏色。」

「就是太豔了,我都老娘們了,穿不出去。」倪春燕垂下頭,用力地吸吸鼻子,爽快地說,「給我可惜了,給這的小姑娘吧,她們能穿,我穿這個幹活也張不開胳膊……」

穆昱宇覺得一口氣被她堵得嗓子眼難受,發又發不出來。多少年的事就這麼一幕幕倒在眼前,十六歲時那個無知無畏的少女,三十歲時這個小心劃著界線,被生活壓得彎了腰的女人。他終於明白了,那個少女是不復存在了,再沒有人會追在他身後大聲喊穆昱宇我喜歡你,因為她長大了,她變了樣,她經歷過的生活教會了她認清楚自己是個什麼東西,可是這種自我認知讓他心疼,真真切切的心疼,疼得像有根絲線緊緊綁在心臟上,動一動都疼。他想,倪春燕不該是這樣的,她不是一向魯莽又沒腦麼?她怎麼會變成這樣?

沒多少人對她好,這是長年累月的失望漚染進骨子裡的下意識反應,倒不如退後一步,不辨好賴先拒絕,好歹還能全個體面。

總比不識好歹,顏面盡失的強。

穆昱宇深深呼吸了一口氣,他走過去,默默從倪春燕手中拿走那個紙袋,然後親自動手把大衣從裡頭拿出來,抖開了,比到倪春燕肩膀邊。

倪春燕吃驚地瞪大眼看他,隨後她慌亂地說:「我,我真不能要……」

「穿上吧,」穆昱宇的聲音低得像在嘆息,「穿上我瞧瞧,我可是頭一回給女人買這個,不合適了下回還能改。」

倪春燕傻傻地看著他,穆昱宇垂下頭,慢慢地替她脫□上的毛線外套,然後把大衣披到她肩上,倪春燕像被催眠一樣順從地伸出胳膊,穿了那件大衣。穆昱宇親自替她將外頭的兩個扣子扣上,他從未替人做過這些,即便是穆玨當初住院,也自然有護工伺候她穿衣打扮。所以他此刻扣扣子有點笨,手也莫名其妙地有點抖,可是他向來聰明,自控能力強,沒兩下就掌握了要領。他扣完扣子,又伸手提了提倪春燕的領子,看著她,難得溫和地說:「我覺得還成,你自己覺得呢?」

倪春燕的眼淚刷的就落下了。她慌裡慌張伸出手背去擦,可是越擦越多。

「我,我不是有意的,」她哽嚥著說,「我,我就是想到我親媽,她走的時候也給做了身新衣裳,我,我後來就沒見過,對不住,我就是忍不了,嗚嗚嗚,忍不了……」

穆昱宇一言不發,伸手將她抱入懷裡,他面無表情,腦子一片空白,這一刻他只知道想抱住這個女人,想把她擁入自己懷裡,想張開雙臂就這麼護著她,沒有理由,不計得失,就這麼護著,彷彿長久以來就應該如此,彷彿她就是那團軟棉花,抱著她整個心都軟了,那個看不見的破洞被修補了,他腳踏實地了,閉上眼,再也聽不見風貫穿空洞的內心那種淒厲的呼號聲。

倪春燕,他在心裡默念她的名字,你真是個笨蛋,就一件新衣裳,你就能哭成這樣,你至於嗎你,你害不害臊啊你?

就你這個脾氣,我都沒法想像你怎麼帶著你那個傻弟弟一個人過日子,這麼多年,你到底是怎麼過來的?

可我卻覺得高興,你這麼笨,我卻覺得真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