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醒過來,夢裡頭那些歡聲笑語彷彿打散的玻璃碎片,一塊塊拿起了都聽得見看得明,可想湊齊了卻做不到,裂縫邊緣俱是利刃,即便皮糙肉厚兼意志堅定的穆先生,也會扎得滿手鮮血,傷痕纍纍。
夢裡的空間,以其慣有的荒誕佈局,卻顯示一種異乎尋常的真實感,真實到他彷彿確實在那生活了幾十年,確實有過一個叫倪春燕的老婆,他們倆生了一個叫慕斐然的小男孩。那孩子很調皮,被家裡的女性成員寵過了頭,時不時會有些嬌氣,可是他天性善良,崇拜自己的父親,小小年紀就被教導得很有責任感。
他們一家人中還包括一個叫穆玨的奶奶,有一個智力永遠停滯的小舅子,他們家很熱鬧,有兩個孩子,家裡便狀況不斷,整天雞飛狗跳,可人氣很足。
不像穆公館,富麗堂皇,僕傭成群,一堆成年人伺候他一個,可卻時時刻刻顯得冷清空曠,很奇怪。
穆昱宇活到三十出頭,才發現有那麼一種活法居然可能是存在的:房子不大,存款想必也沒多少,生存壓力不減反增,職業生涯也未見得有多出息,年紀一大,中年男人的頹勢就出現了,那些個抱負野心勢必要在現實跟前節節退讓。一個大男人要養活一大家子人,想必經濟窘困也時時出現,這樣的人生在他看來,幾乎都可以冠以窩囊兩個字。
哪裡及得上他現在成就之萬一?
可他的家人都在。那個穆昱宇,他但凡有個頭疼腦熱的有的是人心疼,老婆會把熱飯熱菜伺候到他床頭,孩子們會格外乖巧,圍著他唱兒歌;還有他的母親,他的母親還在,她會用她特有的幽默一邊調侃他,一邊照料他快點康復。
在那種環境下活著的穆昱宇,想必性格要軟弱得多,相應的,他也必然無能得多。但是,那一個穆昱宇有什麼必要非得算無遺策刀槍不入?他又不用對那麼多員工的生計負責,不用挑著一個大公司的擔子時刻提防明裡暗裡那麼多敵人。他大概從未經歷過站在風口浪尖上的刺激和危險,他也沒嘗試過巨大的成功和成功後呈幾何倍數增長的壓力。
那個穆昱宇還有一點令他耿耿於懷,那就是他無論怎樣都不會一個人。他幹什麼都有家人幫襯扶持著,他哪怕在外邊跟一坨狗屎似的一敗塗地,回家了還是有人將他當寶。
不用花錢,不用簽合同,不用恩威並施,不用如心理學家一樣洞悉人性弱點,將人際關係弄成心理對峙戰,不用做任何事,就他媽的有人對他好。
無條件的好。
穆昱宇有些悵然,他並不是見了夢裡那麼多的溫情就忙不迭地否定自己,他到目前為止,仍然不對自己選擇的人生有任何懷疑。因為那是符合他性格的,遵循他的價值觀和野心必須要做的選擇,他對此絕不後悔。
但在此之餘,那個夢中的溫情卻令他獲得異乎尋常的平靜,他想,原來多少往事就這麼在指縫間宛若流沙傾瀉殆盡了啊,原來回溯過往,在某年某日的某個分叉點上,他選擇了倪春燕,那整個人生真的會截然不同。
他冷靜地想著另一個穆昱宇的得得失失,在夢醒以後,他在自己華麗而空曠的宅院裡,看著葉芷瀾弄出來的各種後現代藝術痕跡:牆上掛的抽象畫,地上鋪的色彩冷峻的地毯,邊角上聳立的形狀怪異的金屬雕塑品,配合上全玻璃設計的通透和冷硬,整棟房子就如一個扮演著激進與先鋒的藝術青年,嘴裡喊著口號,動不動要批判和申訴一樣。穆昱宇忽然覺得很不可思議,為什麼自己能在這樣的房子裡活了這麼久?他跟這棟房子,跟這個房子裡的女人如此格格不入,簡直南轅北轍,可他卻一直以無視的姿態忍受了下來。
這時他回想起自己在夢中的那套房子,小三房,陳設老土雜亂,因為有了孩子還經常能抬腳就踩到一個玩具,可在那個環境中,他覺得很合契,像房子成了身體的一部分,一呼一吸,都能感同身受。
穆昱宇點上雪茄,在自己的書房裡,以謀算某個重大項目的謹慎,第一次認真思考那個怪夢到底意味著什麼。他想,夢裡空間帶給他的全部觸動,就在於他慢慢意識到自己還是一個人,剔除掉穆先生的強硬外殼後,他的內裡,其實還是一個普通男人。
而且是個普通的中國式男人,他並不反感老婆孩子熱炕頭的觀念,那個瑣碎到雞毛蒜皮的夢中生活,其實留有他全部的溫存。
就如親生母親留下的繡花手絹,在現實中幾經人世滄桑,分明早已不知道丟哪去,想找也不可能找得到。可它在夢裡被完整複製了,它所代表的全部愛意,也被完整保存在那裡。
這種愛意聯繫著內心的渴望,儘管不激越,不焦灼,可是卻細水長流,不停沖刷。穆昱宇慢慢站了起來,他徐徐吐出煙圈,食指叩擊桌面,他想既然自己是個普通男人,那有這樣的渴望也不奇怪,但他絕對不願意放棄作為穆昱宇先生的所有既得利益,因此,他要解決的問題是,怎麼在當穆先生的同時,又能將夢裡的溫情原封不動搬到現實中享用?
他從來不否認自己又貪婪又自私,這兩樣品德在他看來就是原始資本積累的原動力,也是社會進步的原動力,他想我既然是個商人,那麼就該幹點商人應該幹的事,明確目標,將利益現實化。
很簡單,把倪春燕弄成自己的。
讓她成為自己的女人,讓她在現實中為他操持家庭,愛他,照顧他,等條件成熟的時候為他生個孩子也無不可。作為回報,他會給她優渥的生活,沒有後顧之憂的經濟保障,當然還有她那個傻弟弟,那孩子嗓音不錯,找專人教授一番再炒作一把,對他來說,這也是一個不錯的小投資。
穆昱宇忽然就興奮起來,他在腦子裡迅速開始盤算如何實施這個目標的相應步驟,越想越激動,幾乎忍不住就想立即實施。但多年的從商經驗迫使他在越興奮的時候越要保持冷靜,於是他想了想,先分出輕重緩急,首先給離婚律師打電話,慷慨地在離婚條件中加了一筆一次性的贍養費,數目不多,但也不算少,目的是讓葉芷瀾快點簽下離婚協議。其次,他給林助理打電話,讓他再給倪春燕的麵館招兩個人手,讓她快點從那攤子事中抽出空來。最後,他想了想,又給姚根江打了個電話。
「先生。」姚根江缺乏情緒的聲音響起,「對不起,您有事請儘可能簡短吩咐,我太太這兩天不舒服,我正在給她熬中藥。」
穆昱宇愣了愣,說:「老姚,我給你打是公事,你熬藥是私事,你這是公私不分。」
「中藥是講究火候和放藥時間的,錯過了藥性就會減弱。」姚根江一本正經地回答,「我要繼續給您科普這些常識嗎?」
穆昱宇沒好氣地說:「甭跟我廢話了,我想知道最近葉芷瀾那邊的動靜。」
「她學精明了,最近都單身。」
「這可奇怪了,難道你沒將她可能分我一半身家的消息散播出去?」
「有,不少青年才俊信以為真,但葉芷瀾大概得到高人指點,這段期間沒出半點錯,她每天的作息很規律,規律到奇怪的程度。」
「怎麼講?」
「因為她從來不是這種人。」姚根江說,「這點先生您也知道。」
「反常必妖。」穆昱宇冷笑了一下,「安排幾個狗仔隊,我跟她見見面時讓人偷拍兩張,至於他們該怎麼寫,你心裡有數。」
「是。」
「老姚,你這樣有意思嗎?」穆昱宇突然問,「成天圍著老婆轉,這日子過得真那麼有勁?」
姚根江的聲音暖了不少,似乎還帶著笑意:「我覺得挺有意思。」
穆昱宇沉默了,隨後罵了句:「沒出息。」
「謝謝。」
穆昱宇掛了電話,又想了想,再次打給林助理,讓他幫自己約葉芷瀾,順帶找個靜僻點的地方,他還沒吩咐完,突然聽見外面一陣腳步聲,隨後,書房的門被人敲響,余嫂的聲音帶著顫抖說:「先生,出了點事,我需要跟您匯報。」
穆昱宇皺了眉頭,掛上電話,冷冷地說:「進來。」
余嫂緊繃著臉走進來,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嚴肅:「先生,我發現原先掛在休憩室的一幅畫被人偷了。」
穆昱宇想了一會沒想起那是誰的作品,他不喜歡現代抽象畫,看不懂,看著也鬧心。但他記得價格,那是在春季拍賣會上別人拍下來賄賂他的,總價超過一百萬。
這筆錢足以讓一個普通人鋌而走險了。
穆昱宇直覺認為這個事不簡單,宅子裡最多的就是保全人員,三班輪換,還裝了先進的監測系統,一般賊要偷這個幾乎不可能,高明的賊又不該花大工夫偷這麼不上不下的東西,他盯著余嫂半響後,淡淡地問:「你是說有內賊?」
「是的,」余嫂帶著壓抑的怒氣說。
「找到了?」
「找到了。」余嫂說,「東西還在,人我讓他們看起來了。」
「報警吧。」穆昱宇漫不經心地說,「敢偷東西,就得付出代價。」
「可是先生,」余嫂猶豫著說,「警察一來,那個人也就完了,這事說出去也不好聽。而且大家畢竟一場同事,我是想著,咱們把東西追回來,把人開除了就算了,我相信那個人也是一時糊塗而已。」
「你倒好心,」穆昱宇淡淡笑了笑,問:「誰偷的?」
「是,」余嫂停了停,低聲說,「孫福軍。」
穆昱宇微微吃了一驚,瞪大眼睛看她。
「真是他,我也沒想到,可廚房的人看見他三更半夜鬼鬼祟祟去休憩室,而且我剛剛帶人過去,畫就在他床底下搜到,」余嫂急忙說,「我問過他了,他承認是他偷的,我還聽說他鄉下的父親生病了住院,是肝癌,治起來得花不少錢,他這麼鋌而走險,也是能理解……」
穆昱宇皺起眉頭,他想了想問:「他在哪?」
「我已經開除他了。」
穆昱宇站了起來,瞪著余嫂,隨後淡淡地說:「你居然沒問過我就把我的員工開除,你能耐大了你……」
余嫂白了臉,顫聲說:「先生……」
「他要還沒出這個大門,就讓他過來,要走了,你就給我把他找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