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竊是一種奇特的罪行,似乎可進可退,可圈可點,在道德與法律的雙關中彷彿一個容易被人揉捏的麵糰,它是所有的指認當中最不需要負道德責任的,也是指認者最容易親身參與懲罰的罪行,因為實施懲戒的成本很小,獲得的道德充沛值卻很大。大街上喊打喊殺令人群情洶湧的,針對的多是小偷,哪怕他們犯下的罪行多麼微不足道,但若換個殺人犯招搖過市,恐怕路人皆避之唯恐不及。
在穆昱宇的記憶中,他也參與過一次打小偷,那時候他在夜市上擺小攤,周圍檔口跟比賽似的一個比一個喊得高,有的攤主還手持無線廣播扯開脖子吼,他一個處於變聲期的少年根本不是人家的對手。可不吆喝著又生怕買賣做不開,那個時候,賣多還是賣少一個髮卡,可直接關係到第二天吃乾的還是喝稀的。一晚上下來,穆昱宇通常頭昏眼花,耳朵發出嗡嗡聲,煩躁和絕望無時無刻不在吞噬他,所以當整個夜市上突然有誰爆發一句「打小偷」時,少年感到的不僅是精神一振,他簡直是熱血沸騰,滿心的怨怒和暴躁都找到一個合法合理的發洩口。他讓邊上一老阿姨幫忙看一下攤子,抄起防身用的水管就衝了出去,朝著人群洶湧的地方奔跑,那一刻他腦子一片空白,他沒想任何事,他只是渾身都在叫囂著一個凶狠卻亢奮的念頭,打那個小偷,打死他。
後來發生的事他一直記了十幾年,他跑過去的時候小偷已經被人圍起來,好幾個彪形大漢衝出去對那個人拳打腳踢,穆昱宇當時個小人矮,根本用不著他。但他都抄起傢伙,就沒有白來的理。於是他瞅準機會,衝過去掄起水管就沖地上那人的小腿狠砸了一下。那一下他幾乎聽到骨頭斷裂的脆響,同時伴隨而來的,是那個小偷淒厲的慘叫聲。這一聲令穆昱宇感到前所未有的舒暢,直接的暴力帶來他想不到的優勝感。他還注意到,隨著他砸的那一下,周圍的大人都紛紛住了手,大家看著他的眼神多少都有些驚詫,大概都沒想這個小孩這麼狠。穆昱宇來勁了,他上前還想再砸第二下,手臂卻被人死死攔住。
「別打了,再打要出人命了!」
他茫然地聽著,心中卻湧起十足的憤怒,他想出人命又怎樣?誰管一個小偷的死活?他媽的他的死活都沒人管,憑什麼倒要去管別人?
人群中,他突然就瞥見姑媽拉著她的親兒子,娘倆都呆了,像看凶神惡煞一般看著他,眼神中不無厭惡,可又分明有些恐懼。他們的恐懼瞬間點燃了穆昱宇的愉悅,這是他前所未有的體驗。於是,少年抄起水管,陰沉沉地衝自己姑媽笑了一下,立即把那女人嚇得臉色發白,隨即拉扯著自己孩子匆匆離開。
自那以後,他在姑媽家的地位就變得很微妙,姑媽跟防賊似的提防他,一見到自己寶貝兒子跟他稍微靠近,立即會撲過去將孩子強行拉走。但她又不敢明面上再苛待他,有時候吃飯,他故意把筷子伸向肉菜那邊,他姑媽也只是低聲咒罵,不再摔筷子揍他。
但他的東西漸漸地變少了,他察覺到他姑媽正在變相地攆走他。他也不是太在意,只有點發愁,身份證都沒有,出去該怎麼自己租房打工呢?
幸虧過不了多久穆玨就找上門。
穆昱宇在今天回溯這件往事,依然能在時間的塵封中清晰地辨認出少年陰鬱而狠毒的心情,那種恨不得把一個陌生人碾死算了的念頭,為什麼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豁出去的無畏和因為暴力產生的淋漓盡致的快感。在今天,他忽然想起那個曾經的姑媽,那對母子隔著人群宛若看待怪物的眼神一直令他難以忘懷,少年敏感而隱忍,當時那對母子若敢有別的動作,想必他會毫不猶豫掄起水管就抽過去,活活打死他們也無所謂。
想必那個所謂的姑媽也明白這一點,所以他們遠遠地避開。
那是他第一次嘗到暴力帶來的直接而強烈的好處。
穆昱宇慢慢地起身,換上出門的衣服,對著換衣間的鏡子久久佇立,他看見鏡子中的自己:他成年後的臉部輪廓硬朗,眼瞼到眼角的形狀宛若刀裁,處處透著嚴厲和苛求。繼承自生母的漂亮眉眼沒有長年的安穩浸泡,到三十歲的時候就顯出別具一格的粗糲,像有誰拿刀具一層層斫開,那些細緻和溫潤都被鑿掉,顯出表皮底下坑坑窪窪的質感。
他忽然就想不起來十幾歲時的自己長什麼樣,只記得當時營養不良,發育遲緩,跟了穆玨後,他養母很大一部分精力都用在給他調理身體上。
「先生,」他的臥室外傳來余嫂的叩門聲,「車已經給您備好。」
穆昱宇最後正了正西服下襬,抬步走了出去。他路過余嫂身邊的時候聽見她遲疑地說了一句:「先生,那個,孫福軍我聯繫過了,他說他很慚愧,對不住您,沒臉過來……」
穆昱宇略停了下腳步,瞥了余嫂一眼,淡淡地說:「那就由他吧。」
余嫂臉上明顯露出鬆了口氣的表情,穆昱宇看見了也沒多說話,只是如往常一樣走向大門,然後,他瞥見倪春燕從通往廚房的飯廳那衝自己跑了過來,腰上還繫著圍裙沒解下。他微微一笑,看著那個女人喘著粗氣衝自己喊:「等,等會,穆先生,您等會……」
「慢點。」穆昱宇氣定神閒地看著倪春燕,「怎麼不連名帶姓叫我?你突然管我叫穆先生,我還真有點不適應。」
倪春燕壓著胸脯喘了喘氣說:「那什麼,我是看這裡大夥都得這麼叫你……」
「你不是他們中的,」穆昱宇略微提高嗓門,看著遠處探過頭來的幾個女傭說,「你是我的老同學,是我請來幫忙的,別弄混了身份,懂嗎?」
倪春燕有些高興他這個老同學的稱謂,笑眯了眼,卻有些不好意思說:「我那個,正經說,也算不得你同學,你當時上的可是實驗中啊,我們那破學校怎麼能你們比……」
穆昱宇就愛看她這樣,也許是存定了念頭要把她弄上手,他現在看她越發覺得順眼。他微微眯眼打量這個女人,從微亂的髮絲到起伏不定的胸脯,再瞄了一眼腰臀,心裡暗暗想這女人身上也還是有二兩肉,不像臉龐看起來那麼瘦削。而且她雖然常年操勞,可也鍛鍊出一副好身板,估計懷個孩子什麼的不是問題。
像斐斐那樣的小男孩其實也不錯。
倪春燕在他古怪的眼神下臉色發紅,搓搓手不知道放哪,想了想又把凍紅了的手藏到身後。這個女人撒起潑來神鬼不懼,可她其實在男女事上完全不上道,哪怕身上帶著表演式的誇張,可這種下意識的羞澀仍然將她與記憶中那個十六歲的少女重疊起來,穆昱宇臉上的笑意加重,他輕咳一聲,用堪稱柔和的聲音問她:「找我有事?」
「哦,對,」倪春燕抬起頭說,「穆昱宇,既然你說咱們算老同學,那我今兒個豁出去這張臉跟你攀交情了啊,那個,大軍哥的事,我知道我插不上嘴,可他那個人你也知道,橫豎就不是會偷東西的,我……」
穆昱宇心想這點貓膩難道我看不出來,還要你來說?可這個女人也真是夠笨,甭管這件事裡頭有多少七拐八拐的彎道,她這麼大庭廣眾地嚷嚷出來,立即就把自己拉下水,暗地裡得罪了多少人都不知道。
頭一個得罪的,就是這宅子裡的管家余嫂。
穆昱宇有些好笑地打斷她,說:「穿衣服去。」
「啊?」
「穿你的外套,先跟我去個地,回來咱們再說這個事。」
「可我,我到點該回去了我……」
「不去?」穆昱宇皺眉問。
「行,行吧。」倪春燕不敢違背他,說,「那你等我會,我去拿東西。」
「我在車裡等你。」
穆昱宇在車上等了好一會,才看見倪春燕穿著他送的大紅羊絨大衣,手裡拎著一個跟衣服完全不搭調的網兜急急忙忙走過來。雖然不搭調,可不能否認,她肯穿這件大衣來上班著實取悅了穆昱宇,而且她確實適合顏色鮮亮的服裝,襯得肌膚勝雪,臉龐精緻。
依稀宛若,還是二八少女的好顏色。
穆昱宇心裡突然就有些微微痠疼,因為眼前的倪春燕,無論再怎麼捯飭自己,也回不去那段青蔥歲月無知無畏的時光。她顴骨處被凍得通紅的起皺皮膚,她手上怎麼藏也藏不住的皴裂和粗糙,她眼角笑起來也有些清晰可辨的眼尾紋,這些都在昭示這個女人經歷過的磨難和困境。可在她面臨的所有困難中,他卻沒有來得及施加援手。
穆昱宇莫名其妙浮現出一個念頭,他想,也許真該在年輕時就選定這個女人,那樣的話,有自己照看著,她不會吃那麼多苦。
這個念頭令他悚然一驚,他本能一樣板起臉,嚴厲地掃了倪春燕一眼,問:「怎麼去這麼久?」
「對不住啊,」倪春燕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把今早上剩下的粥裝了回去給小超喝,反正你們這吃不完的也要倒,多浪費……」
穆昱宇沉默了,他側身過去,幫倪春燕開了車門說:「上來吧。」
倪春燕坐進了車,穆昱宇吩咐司機:「開車。」
車子行駛中倪春燕有點緊張,她抱著網兜裡的不鏽鋼保溫桶,嚥下一口唾沫,惴惴不安地問:「穆昱宇,你們這有規矩不讓帶剩東西回去嗎?」
穆昱宇抿緊嘴唇,過了會才說:「沒這規矩,不過廚房那幾個會瞧不起你吧,你不怕?」
「嗨,那有啥好怕的,」倪春燕笑了,「浪費吃食才是罪過,他們愛說啥由他們說唄,哪天惹急了老娘,我照樣大耳刮子抽楊胖子去。」
穆昱宇皺起眉頭,陰沉地問:「楊胖子經常為難你?」
「放心吧,他沒敢真為難我,」倪春燕滿不在乎地說,「他就是說說怪話,給我使使絆子什麼的,就這點屁事,我還不放在眼裡。不過話說回來,也怪不得他,我聽說之前他是主廚,還有廚師證什麼的,人家威風著呢,我一來就搶了他的活,他心裡頭不鬆快,也是人之常情。」
穆昱宇來了興致,微笑著問:「你不跟我告狀?」
「都是一樣打工拿工資的人,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來來回回誰沒個磕磕碰碰?」倪春燕笑著說,「我反正不管他,他也不敢真惹我,就這麼著唄。」
「跟我告狀,我沒準會替你出氣。」穆昱宇低聲誘惑她,「開除他也成。」
「不會吧?」倪春燕驚詫地叫起來,隨即想了想,得意地咯咯笑了,說,「哎呦我這算朝中有人啊?哈哈哈,那敢情好,我明兒就跟他們說,敢惹老娘,我讓老闆開了你!威風吧?」
「嗯,挺威風的,」穆昱宇心情很好,點頭說,「這就是你的尚方寶劍,說去吧。」
「真說呀?那他們非恨死我了,」倪春燕笑紅了臉,用手摸摸頭髮,搖頭說,「這種害人丟飯碗的缺德事我不能幹。再說了,開了他,宅子裡一天那麼多人的飯誰做啊?難道我做?那不得累死我,我不幹。」
穆昱宇斜覷了她一眼,說:「你也不傻嘛。」
「那是。」倪春燕斜著頭說。
穆昱宇笑了,他心裡一動,把她的手抓過來握了握,淡淡地說:「別動。」
倪春燕完全愣住了,瞪大眼睛呆了呆,完了忽然想起什麼,漲紅臉想把手抽回來,結結巴巴地說:「我,我手涼,你抓著不舒服……」
「那我就幫你捂熱了。」穆昱宇面無表情地說,「別動啊,再動扣工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