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5 章

房子一老就注定留下很多記憶,牆縫裡的爬山虎,樓道角的廢單車,屋簷下的水痕,天台上簌簌飛過的鴿子群,一處處展開了都是故事,仔細傾聽都有聲音。它們充斥著鍋碗瓢盆的碰撞,說著家長裡短的瑣細,有吃飽穿暖的實惠,當然也有雞毛蒜皮的庸常。

這是百姓人家微不足道的日子,空間太狹隘,容不得一個男人大展拳腳的慾望和夢想,所以穆昱宇總想著離開,他從搬進來的第一天起就謀劃如何掙脫這裡,遠遠出走,在廣闊天地中實現鵬程萬里的雄心。可今天,走在這個樓道里,穆昱宇卻驀然發現,這裡才是最寬廣的地方,它的邊角有限,內裡卻是樸素惇厚,包羅萬象的,裝得下他從外頭帶來的所有焦灼和不安,也容得下他背負在肩上全部的壓力和猶豫。

是他選擇了離開這個地方,是他選擇了離開這種生活,捫心自問,若再來一百次,恐怕穆先生還是會做同樣的選擇,經歷同樣的捨棄和追求。但他到底不只是一個穆先生,站在這個舊樓道里,舊房子就如一件洗得久了,柔軟貼慰的衣服一樣親近肌膚,他第一次如此心平氣和地承認,他到底,不只是一個穆先生。

在這棟老房子裡,他還曾經是一個女人的養子,他還曾經是一個性格陰鬱卻善於裝扮自己的中學生;他還曾經是這裡好多老住戶眼中乖巧孝順的好孩子;他還曾經想過出人頭地後,要衣錦還鄉,要讓童年到青少年欺侮過他拋棄過他的血親們深深懊悔;他還曾經,因為自己的偏執和傲慢,狠狠傷害了一個愛慕他的女孩的自尊心。

他並不是憑空而來,關於生活的認知,關於自我身份的定位,關於他今時今日所有以為不可變更的原則,其實都是有根有據,有來有往,只是隔得太久,人就只知道看結果,卻忘了看由來。

但是回過頭,每一條來路都清晰可辨,它們一直在那,就如這棟老房子一樣,等著他回頭,想一個最簡單的問題:他從哪來?

他從哪來?

只有解決了這個問題,他才能知道,他為什麼要來這裡。

穆昱宇拾階而上,他走得不快,似乎越靠近老寓所,他越有點遲疑。

他不知道舉手叩門,是要拿穆先生的身份,還是要拿穆昱宇的身份。

如果是穆先生,他此時此刻的行為完全無意義,甚至違背他的一向原則,可如果他只是穆昱宇,他又憑什麼再次站在倪春燕跟前呢?

穆昱宇長長地嘆了口氣。

他站在門口良久,他忽然發現自己也會擔憂,他擔憂的事還挺多,他憂心忡忡地想,那個女人帶著個傻子,不開麵店怎麼過活?她是不是真的住這裡?自己這麼貿貿然來了,萬一刺激到倪春燕莫名其妙的自尊心,她要連這房子都不住了該怎麼辦?

穆昱宇抿緊嘴唇,最終還是舉手拍了拍門。

無論如何,該負責的要負責,是他硬是將倪春燕攪和進自己的生活,也是他單方面要那個傻女人離開。再自私自利,再無情無義,也不能讓一個女人因為自己顛沛流離,尤其是她還帶著個傻弟弟。

他拍了一會門後,無人應答,他不甘心,再拍,可還是沒動靜,穆昱宇刺耳傾聽,發現裡面靜悄悄,可能沒人搬來。這時穆昱宇身後有人開了門,有個男人謹慎地問:「您找誰?」

穆昱宇轉身,發現是個陌生臉孔,大概是他離開後才搬來的鄰居。穆昱宇衝他點了點頭說:「我找這家的主人。」

「這家沒人了啊,」那個男人觀察了穆昱宇一會,從他的衣著上斷定他不是壞人,放下臉上警惕的表情說,「聽說原先住的穆老師前段時間過世了就沒人住了。您找穆老師……」

「不,」穆昱宇搖頭說,「我找這房子的新主人。」

「沒見有人搬來啊。」男人皺眉說,「您沒走錯吧?」

「沒人搬來?」穆昱宇皺眉問。

「肯定沒有人搬來,」男人笑了笑說,「我們家就住對面,我媽退休整天在,要有人搬家,我們不可能不知道。」

穆昱宇愣住了,此時那門裡探出來一個老太太,熱心地說:「前倆天倒是有個大姑娘帶著個半大弟弟過來打掃衛生。」

穆昱宇心裡一動,忙問:「您,您見著他們姐倆了?」

「見著了,那姑娘人挺和氣的,說以前住這的穆老師是她家長輩,人過世了,房子留給她們,她自己有房子用不上,可還是得過來拾掇拾掇。」

穆昱宇問:「她只是,來打掃衛生?」

「可不是,幹活可麻利了,小夥子,她是你什麼人啊?」老太太笑呵呵地問。

「我媽,就是穆老師。」穆昱宇啞聲說。

「哦,怪不得,你們家親戚呢?」老太太好奇地說,「你剛從外地回來,擔心這房子是吧?放心,那姑娘收拾得可乾淨了,東西都拿布蓋好,我瞅過了。我還跟她說,這房子要賣要出租的話可得找好下家,我們家不樂意跟不三不四的做鄰居,她說這房子就這麼鎖著,留個對先人的念想,不租也不賣,我還想她真孝順,鬧了半天,敢情做主的是你呀?」

穆昱宇喉嚨發乾,深吸了一口氣問:「她,說過什麼時候再來嗎?」

「那可沒有。」老太太搖頭,看著他說,「您沒她的聯繫方式?」

穆昱宇不願多談,說:「謝謝,如果您再見到她,麻煩讓她跟我聯繫。」

「哎,好的。」老太太點頭,又問,「您要實在找不著她,乾脆叫人撬鎖得了,反正房子是您的話,它也跑不了。」

穆昱宇苦笑了一下,點了點頭,跟老太太道了別,一個人慢慢地走下樓梯。他恍恍惚惚地想著,上一次從這下來時是什麼時候?似乎那時候養母剛剛過世,倪春燕陪著他,後來,她又默默地陪在他身邊許多回。

全都是他需要她的時候。

為什麼這個女人從來沒有想過轉身離開呢?他跟她,其實算不上有老交情,僅有的那點記憶,全是不怎麼愉快的,他完全沒資格。

可她怎麼就能不記恨呢?他對她從來就不公平,少年時利用她的愛慕滿足自己的虛榮心,發洩自己的刻薄和惡劣,成年了還是利用她的惇厚和善良度過自己的孤獨和痛苦,證明自己的理智和殘忍。

他的世界根本不該有這種女人,她打破了他對人性的認知,她讓他高高在上,所向披靡的價值觀,突然之間變得很僻陋和狹隘。

穆昱宇腳步有些踉蹌,他知道倪春燕這次是真狠下心走了,她傻了一輩子,總算幹了件聰明的事。

她做得對,他哪怕心痛如刀絞,卻還是得承認,這回她轉身離開,做得對。

可他怎麼辦?沒有了倪春燕是不一樣的,一天一天,一年一年,他幾乎可以預料得到,這個女人的缺失意味著什麼,她意味著,從今往後,她跟他那些與穆先生無關的回憶拴在一起,每次他回頭,總會提醒他這個事實:她不在了,而他的生活,從此走向另一個岔路口。

穆昱宇看著一旁漆黑的樓道,忽然之間覺得手腳冰涼。

有兩個男人從他身邊走過,見到他對視了一眼,其中較年輕的那個叫住了他,帶著明顯的外地口音,朗聲問:「您好,請問您住這樓嗎?這有家姓穆的人家,呃,女的,大概六十出頭,論年紀該退休了,您知道嗎?」

穆昱宇回過神來,他站定了,微眯著眼打量眼前這兩個人,跟他問話的大概與他差不多年紀,臉上雖然帶著笑容,但目光晶亮,整個人看著精明強幹,另一個站在後面的年紀要長點,負手站著,身材高大,不怒而威,臉型輪廓不失英俊,但身上習慣發號施令的氣勢太足,反而令人容易忽略其外表,而被其氣場所震懾。但這都在其次,穆昱宇困惑的是,這個中年男子的面容似曾相識,而他又確定自己應該從未見過此人,因為無論在哪個場合相遇,這種男人都會引起同性的競爭意識和危機感。

穆昱宇慢騰騰地說:「有。」

這兩人對視一眼,年輕的那位笑容加深,問:「請問那位老太太是不是全名叫穆玨?她住在哪個單元?」

「你們找她有事?」

「哦,我們是受她一位老朋友的囑託來看她的,」那人笑了笑,說,「找了好久才找到這來。」

穆昱宇不將說話的人放在眼裡,他的注意力放在他身後那位不說話的身上。在他打量這個人的時候,對方也在打量他,目光同樣銳利而洞察,穆昱宇跟他對視了一會,才說:「你們來往了,穆玨,也就是我媽,已經過世了。」

「什麼?」那位不說話的中年人終於露出一絲驚詫,問,「什麼時候的事?」

「有幾個月了,」穆昱宇淡淡地說,「癌症晚期。」

那兩個男人又對視了一眼,隨後,那位中年人問:「你是她兒子?據我們所知,穆玨應該沒結婚。」

「養子,」穆昱宇言簡意賅地回答。

那位中年人點了點頭,隨後上前一步,伸出手說:「你好,我是張啟東。我父親,是你母親生前的老戰友。」

穆昱宇伸出的手驟然頓了頓,他想起這個男人為何似曾相識了,他的相貌,實在跟與穆玨合葬那張照片上的男人如出一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