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澤陽的兒子張啟東,長相肖像乃父,身上帶著職業軍人才能養成的標竿式舉止,氣勢比相貌更令人印象深刻,穆昱宇知道,若不是長年累月地身居高位,男性身上是無法養成這種習慣性的威嚴和壓迫感。
在某種程度上,穆昱宇也是這類男人,廝殺在不同的戰場,若仔細辨認,也有類似的嚴峻和不容挑釁。他們雖然殺伐決斷毫不含糊,可他們心底也都揣著一本明白帳,知道哪些時候要和顏悅色,哪些時候要恩威並施。他們這樣的男人,對臉上該有的表情都算計過一樣不多不少,對要傳達的信息也無需因顧慮而拐彎抹角,而是更講究單刀直入,殺個措手不及。
照理說穆昱宇與張啟東相對的時候原本是針鋒相對之餘,要帶點惺惺相惜的互相欣賞,但這點欣賞現在卻失了前因,穆昱宇深知自己對這個男人的父親,也即是名為張澤陽的男人全無好感,不管是出於替自己母親不值,還是出於兒子對母親所愛之人莫名的排斥,他都不喜歡那位張澤陽,連帶著,他的兒子,穆昱宇也覺得與己無關。
再加上在這棟樓裡相遇,穆昱宇並不打算再做逗留,他勾起嘴角說,「很抱歉,我母親已經入土為安,她生前似乎沒入伍當兵,所以我不知道她還有老戰友,只能對你父親說聲抱歉了。」
張啟東並不著惱,淡淡地問:「xx軍區文工團曾在七十年代初曾借調過你的母親,但看來,你並不清楚這個事?」
穆昱宇微微一愣,他確實是不清楚,但是他很快鎮定下來,笑了笑說:「借調?我雖然對體制不清楚,但好像軍隊文工團與地方是兩個體系,這種情況下能存在借調關係嗎?」
張啟東眼神中閃過一絲尷尬,他並不回答,只是看了一眼他身邊的男子,那男子立即微笑說:「也許說借調也不太確切,但穆老師當時確實曾以編外人員的身份進文工團工作了一段時間。」
穆昱宇不動聲色地說:「那二位此次來的意思是?」
「張參謀長此次來是替他父親看看老朋友,如果有老人家晚年生活有幫得上忙的,我們也想力所能及地幫她安度晚年……」
穆昱宇打斷他說:「謝謝,可惜我媽去世得早,沒能知道她居然還有老戰友惦記著。」
他說這句話已經有掩飾不住的譏諷了,倪春燕一離開,他心底那些怨恨和刻薄不自覺又開始氾濫,他此時忽然想起自己的養母,那個永遠與人為善的老太太,一輩子都注意著不給別人添麻煩,平時上課哪怕一時不湊巧讓學生請喝了一次汽水,過幾天一定要請回人吃頓飯的,就是這麼個女人,她氣質優雅,舉止嫻靜,豁達又聰慧,對他的教育永遠都是恰如其分的引導和建議。可她也許就把女人一生中全部的情感都給了那張照片上的男人,那個男人憑什麼這麼好運呢?
既然這麼好運,又憑什麼不珍惜呢?
那他對倪春燕呢?說到底還不是一樣?
穆昱宇突然有種說不出的憋悶,他覺得自己此刻狀態不對勁,完全是沒必要的遷怒,於是他立即補充地說:「抱歉,我母親去世了,我不可能高高興興替她招待客人,但還是謝謝你們,有心了。」
穆昱宇伸出手,張啟東默默跟他握了手表示理解,隨後,穆昱宇點頭微笑說:「我這還有點事,司機還在樓下等著,就不留你們二位了好嗎?回見。」
他轉頭就走,此時忽然聽見張啟東在他背後說:「等等。」
穆昱宇有些不悅地轉頭,張啟東目光帶著探視,淡淡地問:「令堂不知安葬在哪,我們可以去看看嗎?」
穆昱宇滿心不樂意,可他忽然想起母親臨去世前還特地囑託要把那張照片跟她合葬的情景,忽然沒來由地心裡發疼,也許穆玨是願意見到故人後代的,也許,那個男人,真的有話要托兒子轉達。
張啟東補充了一句說:「那也是我父親的遺願,雖然兩位老人都不在了,但我們為人子女的,能做一點是一點,也是少點遺憾,您說呢?」
穆昱宇抿緊嘴唇,終於嘆了口氣,說:「您說的是,這樣吧,我安排司機帶您過去。」
他留下了張啟東手下的電話號碼,下了樓梯就打電話給林助理,讓他安排人過來送這兩位軍人去穆玨所在的墓園。然後,穆昱宇打車回公司,他亟待用高強度的疲累工作來將自己的時間佔滿,不然他不知道怎麼去應對心底莫名其妙的缺失感。
再難過的時候都捱過去了,他想,沒理由只是一個女人的離開,就天崩地裂。
根本沒天崩地裂那種事,不該有,也不能有。
穆昱宇如願以償地工作到那天深夜,因為時間已到凌晨,他也懶得回穆宅,索性就在辦公室的隔間裡將就睡下。那天夜裡他夢見自己的養母,雲鬢高挽,音容笑貌都栩栩如生,衝他張開雙臂。穆昱宇衝她喊,媽,您怎麼來了?穆玨說,還不是因為你這個混小子。
穆昱宇說,我挺好的,您還是別來了,省得我捨不得您走。穆玨嘆了口氣說,你還嘴硬,跟你媽嘴硬什麼啊?我什麼不知道?我跟你說小宇,人這輩子很快就過去了,你再這樣,早晚有你後悔的時候。
穆昱宇紅了眼眶說,媽,我沒準已然後悔了,可那又怎麼樣?我都弄糟了,沒法弄了這個事。
穆玨目光悲憫地看著他,似乎伸出手想摸他的頭。
這個夢被一陣尖銳的電話鈴聲打斷,穆昱宇閉著眼摸著床頭的電話,湊到耳朵邊問了句:「喂?」
「老穆,我找到指示葉芷瀾給你下毒的人了。」
穆昱宇一個激靈醒了過來,問:「誰?」
「葉芷瀾的父親。」姚根江說,「你的岳父大人。」
「前岳父。」穆昱宇頓了頓,冷笑問,「他老人家在醫院住的還好?」
「原本前段時間已經出院了,但最近又被送進去,聽說為了分遺產,兩位葉少爺,三房葉太太鬧得不成話了。」
「這就氣病了?所以說沒有點敬老精神是不行的,」穆昱宇淡淡地說,「既然他的兒女都不孝順,不如哪天我去替他們盡盡孝好了。」
他掛了電話後起來後才發現時間已過七點,穆昱宇醒了就無法入睡,他爬起來,在隔間連帶的浴室裡沖洗了一下,將身上皺巴巴的西服脫下,拉開衣櫃,才發現這裡只備了一件他都不怎麼穿的外套。穆昱宇沒別的選擇,只能穿上那件外套,剛想按鈴叫秘書給自己訂早餐,卻想起現在離上班還有一段時間,公司裡恐怕除了清潔人員和保全人員外並沒其他人。穆昱宇站了起來,想著公司附近有家不錯的粵菜館,裡面有早茶供應,去那裡解決也不錯。於是他正正衣服,打開辦公室的門走了出去。
公司如他所料般很安靜,甚至在他穿過大堂走出去時,門口的保全人員見到他驚愕得險些忘記跟他打招呼。穆昱宇推開公司大門,站在台階上,清晨的城市總是美好的,就如初生的嬰孩,哪怕藏污納垢,可也還是留著點重頭開始的新鮮意思。穆昱宇走下台階,穿過馬路,走了大概兩百米,正要走進那家粵菜館,突然之間,他偶然一瞥,卻見到對面人行道上一個熟悉的人影。穆昱宇的心跳加速,直直盯著那個人,對方顯然也注意到他,咧開一個無憂無慮的傻笑容,隨即蹦蹦跳跳從對面跑了過來。
居然是倪春燕的寶貝傻弟弟倪超,可他怎麼會在這?
「報紙果凍哥哥,原來你真在這呀,」小白痴叫得很大聲,穆昱宇卻全無以往厭煩的情緒,只覺得這少年的聲音其實清澈動人,帶著意想不到的軟糯。這屬於被家人嬌養著長大的孩子才有的下意識習慣,這個小白痴,可不就是被倪春燕嬌養著麼?連個三輪車都不會蹬,連點謀生能力也沒有。
可他多麼快樂,笑容耀眼到媲美炫麗的日光,他智商偏低,性格也懦弱,大概一輩子都不可能脫離別人的照顧,可他過得多麼快樂。
穆昱宇看著他,忽然千頭萬緒說不出話來,他盯著小白痴傻笑的臉,嚥下一口唾沫,開口就問:「你怎麼來的?一個人?你姐知道嗎?」
小白痴誠實地搖搖頭說:「我姐不知道,她還睡覺呢。」
「你瞞著你姐一個人跑出來?」穆昱宇提高嗓門,嚴厲地訓斥,「你不知道她會著急嗎?你怎麼這麼不聽話!」
「不是不是,」小白痴急急忙忙地說,「大軍哥帶我來的,大軍哥說這裡能找著你,大軍哥說會給我姐打電話的,大軍哥說我可以在這玩一會再回去。」
穆昱宇怒氣上漲:「大軍哥是你爹啊這麼聽他的話?你姐白疼你了,小白眼狼,趕緊的,哪來給我回哪去!大軍那個混賬東西呢?怎麼把你一人丟大馬路上瞎逛?」
小白痴委屈地撅嘴說:「可我要回去了,就不懂再來這的路了。」
穆昱宇這才聽出意思來了,他皺眉問:「你什麼意思?來這幹嘛呢?你姐,你姐叫你來的?」
「姐不知道,姐不讓我來找你。」小白痴認真地向他解釋,「姐說你不喜歡我們,所以不要來找你惹你生氣。」
「胡扯,」穆昱宇想也不想,反駁說,「我沒不喜歡你們……」
「我姐才不會撒謊的,」小白痴皺著眉頭矯正他說,「姐說什麼人窮什麼不短的,還說不貼冷屁股的,姐姐說的我都不明白,可我姐不會撒謊,她說你不喜歡我們,就是不喜歡。」
穆昱宇只覺一口氣哽住胸口,他自嘲一笑,點頭說:「得,她愛說啥說啥,那你幹嘛來著?你姐不是不讓你來?」
小白痴用看傻子的眼光瞥了他一眼,從羽絨服裡嗤啦嗤啦往外掏出一本厚厚的相冊,雙手捧著遞給他說:「我來給你這個。」
「這個是……」穆昱宇接過來,那上面還帶著少年的體溫,他忽然覺得有點沉重,有點不太敢掀開這本東西。
「姐姐丟到垃圾桶的,我給撿回來了,姐姐明明很喜歡的,可她假裝不要這個,我知道,她是假裝的。」小白痴小聲地對他說,「報紙果凍哥哥,你替我保管哦,等你又喜歡我們了,再給還回來。」
「為什麼,要我保管?」穆昱宇啞聲問。
「因為裡頭都是你呀,」小白痴熱心地擠到他身邊,翻開這本相冊,裡面全是一張一張剪得乾乾淨淨的剪報。小超興高采烈地跟他解釋,「你看你看,這個是你,這個也是你,都是你呀。你是報紙哥哥,後來你又給我果凍,所以你是報紙果凍哥哥呀。」
穆昱宇手指發抖,他一頁頁翻過去,是的,相冊裡確實都是他,不看這本東西,穆昱宇都不知道原來自己已經上過那麼多次報紙、雜誌,他各個時期的公司拓展發佈,他的婚禮,他出席的各種無聊的宴會,時尚場合,他跟哪個女明星捕風抓影的緋聞,他各種被八卦雜誌捕抓到的花邊消息,全都被一個女人細心剪下來,乾乾淨淨地收在一本相冊裡。
這是這麼多年展現在公眾場合的他,各個角度,各種裝扮,全都被一個女人收集下來,他看著這些自己,彷彿透過那個女人的眼睛,原來他會被人這樣珍藏著,用一種樸實無華的方式,用一種只屬於個人的,不足為外人道哉的方式,被人這樣珍藏著。
原來在他重遇倪春燕之前,倪春燕就已經不斷地重遇他了,他以為自己喚起了遙遠的青蔥歲月的記憶,可卻不知道,對那個傻女人來說,那段記憶從未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