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翻幾頁,穆昱宇砰的一下果斷合上那本相冊。
他實在是看不下去。
平生第一次,他覺得刊登在報刊雜誌上自己不忍猝讀,那甚至都不能算是他本人,那不過是個穿著名貴服裝,擺出各種時尚精英模樣的象徵物,這個物體的每個動作都像精心雕琢過似的,他大概連嘴角微笑的弧度都用量角器精確測量過。他所有的一切,包括他的言談,他的舉止,他流露出的神情,都是為了給人看的。那是一個被看的穆昱宇,因為要滿足被看的需求,所以他從髮型到鞋子到配套的袖扣領結無一不是圍繞這個社會有關成功人士的標準而打造。
他套在一個名為成功人士穆昱宇的套子裡,四處行走,說著言不由衷的話,做著計較得失的事,沒人知道他有多無聊和無趣,也沒人知道他有多鄙夷和譏諷。他就是去扮演一個浮誇而淺顯的男性形象,可這個形象,有什麼值得一個女人將之正兒八經剪下來,妥妥帖帖收藏好?
為什麼她就能傻到這個地步?那個叫倪春燕的女人,看著明明挺潑辣厲害的一個人,可為什麼偏偏對一個男人做到這個地步?真有那麼喜歡嗎?那麼多年,光靠著看這些紙片兒,她就能得到滿足嗎?她就無慾無求了?她就可以撐過去生活加諸在她身上所有的不公平了?
她根本連不瞭解她思念的是個什麼男人,她連那個男人有什麼德行都沒鬧明白,可她就能這麼傻不拉幾地一頭撞上去,不明就裡卻一往無前,她怎麼能這樣?
怎麼能這樣?
穆昱宇在這一瞬間,只覺心裡堵得慌,他替那個女人不值,他心疼得厲害,眼眶發酸,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他這一瞬間有很多相互矛盾的感觸:他懊惱,他想抽自己兩耳光,可他又為自己高興,他想,原來這輩子有人這麼惦記著我,原來我不是一頭倒下去睡死了都沒人知道。
原來,在他所不知道的某個地方,有一個人,沒有等待,沒有奢望,沒有自以為是的付出,當然也沒有一廂情願想索取回報。但這麼多年,那個人一直想著他,他一直沒有離開那個人的生活。
這個世界如此荒誕而冷漠,殘忍而功利,他是個重利輕別離的商人,他原本是該輕視這種沒有無意義且幼稚的行為,可在這一刻他所有複雜的情緒中,卻無法產生輕視這種東西,事實上,他早已無法輕視倪春燕,如果有人能十幾年如一日地牽掛他,至少,這種牽掛是值得他尊重。
「報紙果凍哥哥……」
穆昱宇猛地回過神來,他神情複雜地看著眼前的笑得傻乎乎的少年,突然籲出一口氣,勻出一隻手,遲疑了一會,終究重重拍了那個少年的肩膀兩下,然後正兒八經地說:「叫穆哥就好。」
小白痴眨眨眼,有些不明所以。
「叫穆哥,聽見沒?」穆昱宇沉下臉盯著他。
他的氣勢駭人,那孩子被他氣勢所懾服,乖乖叫了聲:「穆哥。」
少年怯懦的聲音不知為何卻令穆昱宇鼻子一酸,他掩飾地轉過頭,又拍拍那孩子的肩,點了點頭,啞聲說:「哎。真乖,往後都這麼叫,知道嗎?」
「嗯。」小白痴重重點頭。
「今天,」穆昱宇抿緊嘴唇,抬頭看了看天,然後把視線集中在少年臉上,說,「今天穆哥謝謝你,你帶了這個給我,這東西真好,這事,你辦得不錯。」
小白痴高興地咧開嘴。
「聽話,現在跟穆哥去吃點東西,吃完了,我讓大軍送你回去,今天的事,」穆昱宇頓了頓說,「今天的事,不要告訴你姐姐,知道嗎?」
「嗯!」倪超又重重點頭。
「好孩子,」穆昱宇低頭,飛快拭去眼角濕潤的液體,抬頭笑了笑,問,「愛吃什麼?穆哥今天都帶你去。」
「我要吃紅燒大排骨!」倪超大大聲地說,隨即發現自己聲音太大,馬上摀住自己的嘴,小小聲地說,「可是排骨很貴的。」
「你還知道排骨很貴?」
「嗯,我姐說,排骨比肉貴,姐姐每次只做一點點的,」倪超用手比劃說,「不過我姐不喜歡吃,每次都是小超吃乾淨。」
穆昱宇看著他,隨後伸出手揉揉他的腦袋,說:「你這個小傻子,你姐不是不喜歡,她是讓給你。她每次都讓,你每次都沒發現,你真是個傻子。」
「我不傻!」小白痴立即反駁他。
「好好,你不傻,你姐才傻。」
「我姐也不傻。」小白痴梗起脖子瞪他。
穆昱宇一愣,啞然失笑,然後說:「得,都不傻,我錯了,我帶你吃紅燒排骨賠禮。」
小白痴看了他好幾眼,確定他沒撒謊,這才大度地點點頭,說:「好吧。」
「你個小東西,還挺難伺候。」穆昱宇笑了。
他這天上午連公司也不想回了,給孫福軍打了個電話後,他便帶著倪春燕的弟弟真的去吃所謂的紅燒大排骨。這是他第一次近距離觀察這個智商偏低的孩子,但他發現其實倪春燕把他教得很好,他身上的衣服永遠乾淨保暖,不會亂跑亂動,很乖巧聽話,吃東西的時候也不會掉得滿桌都是,吃完了還懂得去洗手上廁所,穆昱宇結賬的時候,他就一個人跑去看飯店大堂養的金魚,一條條數得不亦說乎。
他外表清秀可愛,目光清澈無瑕,永遠容易滿足,整天快樂無憂,看著金魚缸的樣子,就像天文學家發現宇宙的新行星一樣欣喜若狂。
穆昱宇簽完單後,站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看著他,他知道,養一個這樣的少年要家人付出多大的辛勞和耐心,那不是光有愛就能解決的。
「先生。」
穆昱宇轉頭,看見孫福軍急匆匆走進著,先四下看了看,發現了倪超,這才鬆了口氣,笑了笑問:「那孩子沒惹您煩吧?」
「沒,他挺好帶的。」穆昱宇說,「給他吃就吃,給他喝就喝,跟個小豬崽似的,我算是知道我媽當初為什麼那麼喜歡他了。」
孫福軍笑出了聲,說:「小超就這樣,好哄也好帶,不然她姐一個人非累死不可。」
「嗯。」穆昱宇垂下頭,隨後輕聲問,「她還好吧?」
孫福軍一愣,隨後說:「還好。」
「現在在哪?」
孫福軍遲疑了一下,訕笑說:「這,您還要知道幹嗎呀?」
穆昱宇冷冷瞥了他一眼。
「咳,我不說您也能找到,我還是說吧,他們姐倆搬回原來那個區了,那邊房租便宜。」
「她幹嘛呢?找活幹了?」
「沒,春燕跟我說,不想再幹賣面這一行了,叫人瞧不起,她現在報了個夜校,跟著學點什麼文秘財會之類,反正她跟我拍桌子說,往後要幹坐辦公室的活。」
穆昱宇撲哧一笑,笑完了,又有點心酸。他轉頭看著倪超,嘆了口氣說:「這是還怨我呢。」
孫福軍忙擺手說:「哪能啊,那丫頭打以前就特羨慕那些寫字樓裡的白領,她覺得那才叫有范,又摩登又有文化,跟自己不是一檔次的。」
穆昱宇抬起頭,淡淡地說:「那些女人哪能跟她比。」
孫福軍這下是真愣住了,他皺眉想了想,不得不嚴肅地說:「先生,您的意思是……」
穆昱宇看了他一眼,輕飄飄地說:「我的意思啊,我還沒琢磨透,等琢磨透了,我會讓你知道的。」
「不是,咱能不能琢磨點別的……」
「嗯?」
孫福軍心一橫,直截了當地說:「您跟春燕真不是一路人。」
穆昱宇點頭說:「我知道。」
「您要是願意,那想跟您的女人從這排出兩條大街外去。」
「我不稀罕。」
「我春燕大妹子,她,她就不是那種能玩的。」
「沒人打算跟她玩。」
孫福軍苦著臉說:「可我怎麼聽您這話裡話外,它不是那麼回事……」
穆昱宇微微一笑,說:「大軍,你甭廢話,把那孩子好好送回去。我跟你的車一道走。」^
「先生,您這可……」^
「我就看看她,不叫她知道,放心吧。」穆昱宇籲出一口氣,啞聲說,「從來都是她看我,這回,我也學學好好看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