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啟東住的飯店離得並不遠,那是民國時代留下的老牌飯店,白色整齊的石頭壘成富有殖民地色彩的外牆,羅馬柱和落地窗,深色阿拉伯花色地毯和大廳內懸掛的碩大水晶燈都昭示這裡曾有的獨領風騷的繁華。即使今天,這裡的門房也仍然傾向於選擇高鼻深目皮膚黝黑的南亞人種,他們穿著紅色制服彬彬有禮站在你跟前露出潔白漂亮的牙齒時,總有一種時光倒退的錯覺。
穆昱宇帶著孫福軍一進去,便看到張啟東那日帶著的部下快步迎了出來,他帶笑將兩人領到大廳一旁靠窗的咖啡座,張啟東已經坐那等著了。他見到穆昱宇,站起來,淡淡地伸出手,穆昱宇過去,禮貌性握了一下,張啟東擺手示意說:「請坐。」
穆昱宇坐下,孫福軍跟著張啟東的部下到另一張桌子那,穆昱宇交疊雙手,動動手指頭,開門見山說:「您有什麼東西交,給我便是。」
張啟東平淡地說:「不忙,你喝什麼?咖啡還是茶?」
穆昱宇見他有談話的姿態,便招手讓侍應生過來,點了一支礦泉水,張啟東要了咖啡。少頃,他們點的飲品來了,咖啡散發著現煮的芬芳,礦泉水倒在一支晶瑩剔透的玻璃杯中,穆昱宇端起來喝了一口,放下杯子,看向張啟東。
「我遲疑了幾年,才來這裡。」張啟東首先開口,他的神情平和,目光也沒那天初見那麼銳利,看著穆昱宇,像看一個多年的老朋友,「我父親去世時雖然命令我完成他的遺願,但作為我本人,當時是寧可背信棄義也不想執行的。這點,我希望你能瞭解。」
穆昱宇想了想,點了點頭說:「換成我大概也一樣,但你最終還是來了。」
「可惜我來得晚了,我父親的囑託,原本是讓我把東西親手交到你母親手裡,」張啟東端起他的咖啡杯,淺淺啜了一口,「 我並不為見不到你母親而感到遺憾,相反,也許有點如釋重負,因為避免了雙方可能出現的尷尬。抱歉,這麼說的意思並不含有不敬的意思,我直接慣了,你請別介意。」
「你是從你的立場出發,」穆昱宇說,「無論如何,我們做後輩的,未見得樂意去處理這種事,我能理解。」
張啟東臉上浮現淡淡的笑容,說:「關於他們的事,你我算心照不宣了,這很好,再怎麼以所謂的感情作幌子,這件事,上不了檯面就是上不了檯面,我希望咱們過了今天,都把這個事爛在肚子裡,這樣對你我都會比較好。」
「那是肯定的。」
「那麼,我現在將我父親的遺物轉交給你,」張啟東從上衣口袋中摸出一個小木盒,推了過去。
穆昱宇接過來,打開一看,居然是一枚勛章,他一下子坐正了,這種勛章他並不熟悉,一時半會判斷不出是什麼類型,但它被保存得很好,雖然年代久遠,可仍然鋥亮嶄新,足見是被人珍惜的東西。
「我父親一輩子都是軍人,如無意外,我也是,我兒子也會是,」張啟東淡淡地說,「對軍人而言,榮譽是比性命都重要的東西,這塊勛章記載他的榮譽,是他年輕的時候打過勝仗,出生入死的證明,老頭子在世的時候可寶貝這個東西,藏著不讓我們碰一碰,我還以為他最後要跟這東西合葬,沒想到……」
穆昱宇微微眯了眼,隨後蓋上盒子。
「你可以不在意,在別人眼裡,它可能就是一塊破銅片,可如果你經歷過槍林彈雨的洗禮,就會知道這東西是拿命換來的,它的價值不可估量。」
「我沒看低的意思,」穆昱宇說,「我只是懷疑這麼做有什麼意義。」
「我也懷疑,」張啟東笑了,端起咖啡杯又喝了一口,「跟你不同的是,我瞭解這塊勛章代表什麼,所以除了懷疑,我還憤怒過。」
穆昱宇看著他,瞭然地點頭,一針見血地說:「你替你的母親感到不值。」
「是的,」張啟東深吸了一口氣,又吐出來,笑了笑說,「我母親雖然出身農村,沒讀過什麼書,但勤勤懇懇,任勞任怨。軍功章如果真能分一半出來,那理所當然也得歸她,可我父親,總之我沒辦法不憤怒。」
穆昱宇漫不經心地說:「我的母親一輩子不結婚,臨去世前居然要求跟你父親的照片合葬,對此我也很憤怒。」
張啟東一愣,隨即問:「我父親的照片?」
穆昱宇大大方方地點頭,看著他,然後說:「是很多年前,你父親親手贈予她的,我對此也不能理解,但是……」
他想起那時倪春燕勸自己的話,忽然心裡一痛,啞聲說:「但是,那只是她心裡頭存著的一個念想,我可以從我的角度判斷她這麼做毫無意義,但我不能替她斷定,她這麼做高不高興。」
張啟東沉默了,隨後說:「沒錯,我父親大概也是這樣,存著念想,可到底也只是念想而已。發乎情止乎禮,這種事,我反正是沒法認同,但年紀越大,倒是能對此寬容點看待。無論如何,你母親從未傷害過我的家庭,而我父親,也從未因為你母親做任何令家庭蒙羞的事。這個時代離婚結婚越來越隨便了,他們的克制,倒讓我有點肅然起敬,」他笑了笑,溫和地說,「說到底,為人子女,只能要求父母一輩盡到做父母的責任,盡到教育愛護子女的義務,但實在無法強求他們的感情歸屬。」
「是的。」穆昱宇點頭,忽然笑了,說,「我媽其實也沒虧待自己。她除了不結婚,活得挺自在的。」
張啟東點點頭,淡淡地說:「是嗎,那就好。」
「你的母親……」穆昱宇遲疑了一下,指了指桌上的勛章問,「她不介意嗎?」
「怎麼說呢,她是一個務實的女人,沒那麼多想法,」張啟東嘆了口氣說,「我爸守著她過了一輩子,她知足了。」
穆昱宇沉默了一下,說:「放心吧,我會好好處理這個,哪怕是出於對我媽的尊重。」
「謝謝。」張啟東站起來跟他握手,正色說,「很高興認識你,今天聊得很愉快,我想我們以後可以成為朋友。」
「我的榮幸。」穆昱宇也同樣站起來,跟他握了握手。
他與張啟東告辭後走出那家酒店的時候,天空突然飄下了雪珠子,他沒有讓孫福軍立即去取車子,而是走了幾步,攤開手掌,看著小雪花落到手上,片刻後融化成水。天氣很冷,呵氣成霜的夜晚,目之所及一切都帶了點藍,唯有一簇簇的燈光,在一眾深藍中,帶出一點明晃晃的橙來。好比生活的芯,讓冷的硬的濃墨重彩的打擊一重重包裹著,可到了底,卻還有一團活的熱的盼頭在裡頭一動一動,可以讓人對那些冷和硬都忽略不計的。穆昱宇看著看著,忽然眼眶有些濕潤,這個時候他想了很多,他想起自己的生母,那個低著頭刺繡的女子;想起穆玨,那個珍藏著一張照片的女子;他想起倪春燕,那個用一本相冊剪下報紙雜誌的女子;他想,這些女人真傻,可他也知道,在這些女人看似微不足道的念頭跟前,他的那些理性原則,利益算計,男性野心和抱負,其實也未見得,就比人高貴多少。
「怎麼到處都掛紅燈籠了?」穆昱宇問
「快過年了啊。」孫福軍笑著說,「嘿,這要在我們老家,從現在就要放鞭炮,一直放到十五,那才叫熱鬧。」
「過年啊。」穆昱宇喃喃地說。
往年過年,他都要抽時間慰問公司員工,吃各種年飯,出席各種宴會,忙得不可開交。此外還要見縫插針一般跟穆玨呆兩天,陪她吃飯嘮嗑,陪她會見許多畢了業的學生。
今年都不需要了,他忽然有種說不出的疲倦感,公司最近運作很順暢,他只需要出席最後的年終大會,派一下紅包,發一下獎金,再說兩句鼓勵士氣的話即可。
離了婚,就意味著葉芷瀾所帶來的一連串上流社會應酬他也可以不去參加,今年只需說一句身體尚未康復,連董事會那幫傢伙都不用太給面子。
他其實是可以給自己放年假的,過了這麼多年,他終於可以給自己放一個年假了。
可是放了假,他做什麼呢?
穆宅裡,從管家到廚子司機都要回家過年,每個人似乎一到這種時候都有確定的去處,那他做什麼呢?
難道去姚根江家擠擠?
「你怎麼過年啊?跟你那個小女朋友一起回老家?」穆昱宇問孫福軍。
「嘿嘿,她跟同學約了去旅遊,我一個人回。」孫福軍笑呵呵地回答。
「哦?」穆昱宇不無惡意地問,「擔心小女生跟她的同學之流日久生情踹了你。」
「那,那不至於吧。」孫福軍好脾氣地回他,「我們家那位,不是這種人。」
「你確定?」穆昱宇勾起嘴角說,「人心難測,別說得太滿。就算你們好好地走到結婚那一步,就你這樣跟人女大學生能有共同語言?」
「先生……」
「你真知道跟你那位小女朋友過日子是個什麼意思?」穆昱宇不知不覺地用上嘲諷的口吻。
孫福軍垂下頭,搔搔自己的後腦勺,半響之後笑了,朗聲說:「反正我問心無愧就成,我誠心誠意要跟她一個人過,過好日子,讓她不愁吃穿,不擔驚受怕,想買個啥只要不過分,兜裡能拿得出錢來,只要她想過,我就能跟她過好。我就不信了,我爹媽在農村啥大道理也不懂,不照樣你心疼我我心疼你扶持了半輩子?我現在條件比他們好那麼多,我還能混得不如他們?」
穆昱宇沒有說話,過了很久,久到寒冬夜風幾乎要割裂人耳朵了,他才慢吞吞地拿出電話,撥給姚根江。
「老姚,是我,明天,替我約上回那個藥物檢測的專家。」
「怎麼啦?你的康復治療有問題?」
「不,我很好,」穆昱宇頓了頓,說,「我有事,要拜託一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