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先生,您的意思,我剛剛可能有點沒聽明白,」穿白大褂的實驗室負責人表情尷尬地看著他,扶了扶鼻子上的眼鏡,強笑說,「我很抱歉,您能不能再說一遍?」
穆昱宇看著他,目光平靜,淡淡地說:「我想請教的是,如果我再服用一次M***,最壞的結果是什麼?」
「您戒不了癮嗎?原諒我冒昧地直接問,因為我這邊並無人體實驗的確切數據,您這麼說,是在暗示原來這種致幻劑能讓人產生心理依賴,其強烈程度,」他頓了頓,藉著問,「足以令您這樣意志力強的人都難以抵擋?」
「不,我只是需要再……」穆昱宇停頓了一下,轉頭說,「出於個人原因,我需要進入那個幻覺,以便確認某些東西。」
「可是有什麼是能在幻覺中確認的?」對方儘可能保持禮貌,但他說這句話時已經帶了明顯的不贊同,「先生,容我提醒,幻覺完全不能作為您進行判斷的依據……」
「這個我當然知道,」穆昱宇打斷他,「你只需回答,我再服用的話,最壞的結果是什麼?」
「您前面所做的康復可能會變得無效,同時,M****很容易引發腦部癱瘓,心肌梗塞,腦溢血,據我所知,您上次檢測的結果已經不容樂觀了。」中年人再度認真地建議,「無論出於何種原因,我都不認為這是一種理性行為,先生。」
穆昱宇沉默了一下,然後說:「我希望這一次的用量由您來控制,這樣我們雙方都能將危害性控制在最小範圍內。」
對方沉默了,說:「我請您再考慮一下……」
「不用了,」穆昱宇站起來,淡淡地說,「我已經做了決定,您放心,一切後果由我自負,與任何人無關,而且我是個很愛惜生命的人,會做好相應的應急措施。」
「可是我還是看不到這麼做的必要性。」
「對您而言可能是如此,但對我來說,不一樣,」穆昱宇抬頭認真地說,「拜託了。」
那個男人無法,只得點了點頭。
他一走出實驗室,姚根江就迎面快步走來,口氣嚴厲地說:「不要告訴我你他媽來這求毒品!」
穆昱宇沒有否認。
姚根江向來缺乏表情的臉此刻卻漲紅,怒氣衝衝地罵:「穆昱宇你瘋了嗎?!」
「沒有,我很冷靜。」穆昱宇淡淡地回他,「今晚你先幫我約好醫生,我服藥後,如果有什麼不對勁還要麻煩你送我上醫院。」
「想得美!」姚根江呸了一聲,「我瞧不起自己找死的,我不推你一把就是仁義了。」
「老姚,」穆昱宇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你當初怎麼想的,怎麼就能跟一個女人過一塊呢?」
「想過就一塊過唄,不是,」姚根江搖頭,「這跟我們要說的是兩碼事,你給我聽好了,把你兜裡的東西自己交出來,別等我動手!」
穆昱宇搖頭:「你沒回答我的話,我的問題是,你怎麼就能確定,你娶了這個老婆後不會後悔呢?不是我說,你那個老婆,可不怎麼漂亮,身體還不好,娘家也沒錢……」
「我操這關你什麼事?」姚根江破口罵道,「我老婆好不好,我知道就成,犯得著跟你說嗎?」
「跟我說說吧,」穆昱宇沒生氣,反而淡淡地笑了,「我一直沒鬧明白。」
「你,」姚根江有些困惑,但還是說,「那什麼,我倆當初一個學校,一塊踏入社會,我混得最差那幾年,沒人瞧得起我,可就是她一直跟著……」
「這麼說你其實是感恩?」
「當然感恩,可這個詞太矯情,過日子不是誰感激誰這麼回事,而是,我們倆都知道對方好在哪。」姚根江想了想,似乎想到什麼好事,臉上的表情變得柔和,「我老婆別看外邊機靈,裡頭笨著呢,除了我,大概沒什麼男人能容得下這麼笨的。你見過燒個菜把糖當鹽的麼?」
「沒見過。」穆昱宇誠實地搖頭。
「她就這麼幹,還不只一次,迷糊得出了門都找不著北。」姚根江輕微地笑了,隨即收斂表情,瞥了他一眼,冷冷地說,「你今兒個很奇怪,到底怎麼了?」
穆昱宇吐出一口長氣,然後簡潔明了地說:「我想成家了。」
姚根江用堪稱驚奇的目光盯了他好半天,才回過神來,不確定地問:「你,說的是我那種成家?」
「嗯。」穆昱宇從鼻子裡哼了一聲,「難道我還閒著沒事想給自己再找個葉芷瀾?」
「難說。」姚根江不客氣地說。
穆昱宇瞥了他一眼,說:「我跟你說真的。」
「那敢情好。」姚根江點點頭,又皺眉:「可我還是沒搞懂,這跟你揣著毒品有什麼關係?」
「我想成家,可我讓我那個對象給問住了。」穆昱宇說,「她問我,到底想明白了,跟她過日子是什麼意思沒。」
姚根江沉默了,隨後肯定地說:「這女的問得好。」
「我覺著我似乎明白,可又有些不太確定。」穆昱宇苦笑了一下,「這輩子,大概我也就只有攤上跟她的事才這麼瞻前顧後了。」
「你該。」姚根江淡淡地下了結論,「這麼說,你想進入那個幻覺,之前的幻覺,其實也是跟你那個對象有關?」
穆昱宇點了點頭。
姚根江端詳了一會他的臉龐,然後拍拍他的肩膀,說:「那我不攔著了,你能走到這一步不容易,我瞭解你,真不容易。」
「謝了。」穆昱宇衝他笑了笑。
入了夜,穆昱宇平躺在自己的雕花架子床上。他等著做夢,等著進入那個奇怪的幻境中,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主動追求那個時空,躺下了他才知道,原來一切根本沒有時過境遷,那個空間,造成它如此真實的原因固然是因為致幻劑的功效,可讓它產生,卻未必只是因為致幻劑。在這一刻,穆昱宇甚至覺得,也許那個平行空間一直都存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致幻劑只是偶然打開它的鑰匙,推開門,一個他在理性狀態下無法想像的世界栩栩如生地呈現在他面前。
那裡,是他不敢想的美好,無法確定的情感,他因傲慢和自以為是而岔開的幸福,他不孤獨的可能。
那是他一再錯過的倪春燕。那個十六歲,在他身後大聲說我喜歡你的女孩,那個三十歲,卻能對他說,我是傻,可我不賤的女人。
他一直都是懂得這個女人的,他知道她有多不容易,可他也一直只願意看到他想看的部分,他沒注意到,其實在痴情和近乎愚昧的守候背後,其實那個女人也並不是必須要他不可。
她對他有毋庸置疑的感情,這種感情,經過少年時代的浮誇和虛榮,經過整個青年時代的激盪和孤獨,這是一種已經不在付出與回報範疇內的感情,它大概成為那個女人自給自足的情愫。
他完全不能用,你愛我,所以你要跟我走這種簡單邏輯來驅使她。
他一直以來,憑藉的就是這個女人愛他,所以他少年時可以惡毒侮辱和攻擊她,他可以十幾年只顧滿足自己的野心而將這個女人拋諸腦後,他在重逢後從來不需要為這個女人真正付出什麼,他連告白,都免不了屈尊降貴。
可是,在這個時候,他才算想明白,原來倪春燕愛他並不能成為一個多重要的籌碼,她只是愛他,如此而已。
她的愛,甚至跟他回應與否無關,那是她一個人的事。
穆昱宇閉上眼,他忽然覺得心中像被針刺一樣隱約作痛,他問自己,那麼我對她的感情呢?
我對她的渴望和欲求,對她所代表的繁瑣溫情的留戀,是不是也出於本心的意願,成為一種必須如此,不能替代的東西?
藥效很快上來,在他意識開始模糊的時候,穆昱宇彷彿看見自己的生母,他彷彿回到小時候,在矮小的竹板凳上坐著,趴在小桌子上費勁描畫什麼,他的生母,在他不遠的前方,渾身籠罩在柔和的光線中,她低著頭,正在靜靜地刺繡。
「乖乖的啊,把作業畫完,媽媽給你繡的小鴨子就好了。」
母親開口,她聲音溫柔低啞,她迎著光,舉著那個繡框問:「看,小鴨子漂亮嗎?」
那正是他丟失的那塊手絹。穆昱宇心裡一驚,奮力一掙扎,眼前的情境突然變換,小鴨子被一個畫框罩住,安置在老舊的壁櫃中。他愣愣地看著,突然背後傳來小孩清脆的聲音:「爸爸爸爸,看我的畫!」
他轉頭一看,斐斐高舉著一幅畫跑過來,黑亮的大眼睛笑得彎彎的,小臉上佈滿亟待誇獎的神情。
這是他的兒子,他已經很久,沒有見到這孩子了。
穆昱宇發現自己其實很想他,哪怕他只是一個臆想出來的產物,可這孩子如此鮮活可愛,又虛榮又臭屁,怎麼看也是他老穆家的種。穆昱宇突然很有一種把孩子緊緊抱進懷裡的衝動,事實上他也這麼做了,小孩軟軟的身體抱在臂膀間,成功喚起他溫柔純淨的感覺,他想也不想,拿腮幫的鬍子茬去刺小孩嫩嫩的臉。
斐斐咯咯直笑,在他懷裡亂扭,一邊扭一邊嚷嚷:「爸爸好癢,爸爸好壞。」
「臭小子,快下來,別蹬到你爸了,爸爸剛回來累著呢,快下來。」
穆昱宇抬起頭,倪春燕出現在他正前方,臉色紅潤,帶著笑呵斥穆斐然,隨後抬頭看他,目光溫柔如水,笑語盈盈說:「你回來啦?」
那是他的妻子,給他生兒子的女人,在這個空間,他們相親相愛。
穆昱宇抱著孩子走過去,鄭重地用另一隻手,把倪春燕抱進懷裡,胳膊收緊了,切切實實感受到手臂裡有兩個人跟他血肉相連,無法分割。
什麼是無法替代的東西?這就是無法替代的東西。
他的眼眶忽然潤濕了,他恍然大悟,原來,他的內心一直以這樣一種具象的方式給他傳遞著信息,告訴他長久以來他一直匱乏的,一直渴望的,一直遺忘的,一直嚮往的。
就是這樣的東西。
它跟致幻劑無關,跟違背理性的幻覺無關,甚至跟愛情也無關,那是一種更為根深蒂固的需求,它關於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依賴,對她的信任,它是這個男人只能對這個女人才能產生的安全感,是只有在他抱著這個女人,只有擁有這個女人為自己誕下的後代才能有的踏實感。
這才是冬夜裡被冷硬的暮色包圍下跳躍不定的那點火光。那點火光無需太亮,因為它不是拿來照明,可它也不能太暗,因為它必須溫暖且切實地存在。
「老公,累不?」懷裡的女人體貼地拍拍他的後背。
「爸爸,看我的畫,老師有表揚哦。」臂彎上的小孩樂滋滋地向炫耀。
穆昱宇接過一看,紙上畫著濃墨重彩的一派鮮豔的顏色,各種抽象的人和花朵共生一處,依稀彷彿還能辨認出動物的形態,這是兒童在用自己天真燦爛的筆觸表達對這個世界的熱愛,他還不懂得什麼是生活,可他懂得人類那些最基本的善意與情感。
「這個畫叫什麼?」穆昱宇問。
「春天來了。」穆斐然認認真真告訴他。
「為什麼要畫春天來了?」
「因為春天裡有好多花呀,漂亮的,香香的,小朋友們都出來玩,」小孩笨拙地比手畫腳,「我本來還要畫一個大太陽,可小舅舅說他不喜歡大太陽,小舅舅就是怕熱,唉。」
穆昱宇沉默著,然後問:「斐斐,你的願望是什麼?」
「當畫家。」穆斐然大聲回答。
「你呢?」穆昱宇轉頭看靠著他的妻子。
倪春燕有些詫異,抱著他的胳膊笑嘻嘻說:「我沒啥願望啊,家裡兩個兔崽子好好的沒病沒災,你工作不要太累,咱媽長命百歲,麵店生意再好點,哈哈,是不是說得太多了?」
「你自己的呢?」穆昱宇問。
「我自己?」倪春燕咯咯笑著說,「那我希望自己今年二十明年十八怎樣?嗯,別老得太快,不用太漂亮,夠迷住你就成。」
穆昱宇笑了,抱緊她,低聲說:「在我心裡,你很美,真的。」
倪春燕紅了臉,穆昱宇又緊緊擁抱了他們,戀戀不捨地看著臂彎裡的女人和孩子,笑著說:「這次我來,其實是想跟你們說再見的,我愛你們,但是,現在我必須跟你們道別。」
「我知道你們是假的,你們其實是我幻想出來的。很抱歉,我花了這麼長時間才發現這麼簡單的事實。」他含著淚,輕聲說,「我花了這麼長的時間,兜了這麼大一圈,才終於知道原來像現在這樣的日子,有你們在我身邊,這才是我真正想要的東西。」
他摸摸女人的頭髮,柔聲說:「我發誓,終有一天,你們會變成真,像今天這樣的,咱們一家在一塊,終有一天會變成真的,我發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