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南氏的南北·03

  結束通話的時間,是五點十七分。

  天即將亮起來的時間。她推開自己睡房的玻璃門,走出去。

  遠處的湖面上,星星點點有未熄的漁火,空氣還有些潮濕的味道,像是剛才有過陣雨。幸好這裡露台避雨措施不錯,不會有積水弄髒衣褲。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間,更凸顯壁燈的光線。

  而程牧陽就這麼穿著簡單妥貼的休閒衣褲,腳踩白色的拖鞋,坐在高背藤木椅裡,翻看著手裡的報紙。藤木矮桌上,有一壺茶。

  他聽見腳步聲,沒有抬頭,反倒是嘩啦一聲翻到下個版面:「天還沒亮,怎麼睡醒了?」

  「被我哥哥的電話吵醒了,」她和他坐的地方是隔開的,算得上是隔空相望,走不過去,「你一直沒睡?在看什麼報紙?」

  「昨天的俄羅斯《新信息報》。」

  她「哦」了聲:「這麼官方的報紙,別告訴我會寫今天哪裡有軍火交易。」

  「這些倒是沒有,」他瞧了她一眼,笑得像只老謀深算的狐狸,「純屬消遣。比如莫斯科市長競選,投票,在你的眼睛裡就是一場舞台劇,簡單來說,忽然有人失了總統的寵愛,或許就是他背後的黑色勢力在內鬥?或者是在某個市場投資失敗?就像你明明知道歷史是這樣的,教科書卻是另外的文字,不覺得很有趣嗎?」

  她想了想,笑起來。

  程牧陽說的估計十有八九,就是那個倒霉的前莫斯科市市長,在新舊兩任總統間徘徊,最後牆頭草沒做成,反倒成了勢力絞殺下的犧牲品。

  坐飛機來的時候,剛好聽到三個同艙的人在議論,沒想到程牧陽也在關注這件事。

  兩個人說了會閒話,小風終於晃晃悠悠從搖椅上爬起來,揉了會眼睛,對程牧陽比畫了幾下。程牧陽低聲用俄語對他說著什麼,小風抿起嘴巴,看向南北。

  最後的程牧陽曲起手指,狠狠彈了下他的額頭,迅速而低沉地說了句話。

  南北完全聽不懂,只能隔著欄杆,等他給自己解釋。

  「小風說,你吵醒他睡覺了,」程牧陽把報紙扔到桌上,走過來,「他說,通常女人要給男人道歉,最好的方式就是獻身。」

  南北聽得哭笑不得:「這是什麼思想?」

  「他從小在俄羅斯長大,你知道,那裡男女比例接近一比三,男人是稀缺物種,自然比較大男子主義,」他笑一笑,把手遞給她,「跳過來。」

  南北握住他的手,直接躍過了齊腰的欄杆,對於從小在原始叢林生活的人,這種障礙和距離實在不值一提。

  「俄羅斯男人大多沒什麼責任心,愛喝酒,脾氣暴躁,」他扶著她的手臂,直到她安全落地,「而女人都是尤物,人數氾濫,可以說是男人的天堂。」

  「所以他就如此被慣壞了?」她聽得有趣。

  「差不多,」程牧陽若有似無地笑著,「你知道,大多數時候他和我在莫斯科,都有超模圍著他,獻身也再正常不過。」

  她抿唇笑起來:「然後呢?你又說了什麼?」

  「我?」程牧陽重複了一遍她聽不懂的俄語,然後,再低聲翻譯給她,「我告訴她,這個女孩,需要先向我道歉。」

  她「哦」了聲。

  遠處的天空已經有些亮起來,仍舊是陰雲密佈。從這裡看湖面,煙霧裊裊,不甚分明。

  忽然有隱隱的雷聲響起來,像是被悶在了雲層中,音色低沉。

  在雷聲中,她說:「對不起。」

  「沒關係。」

  「當時有很多原因,我不得不離開。」

  如果那時知道他也和自己一樣,是世代生在這樣的家庭,或許她會做不同的選擇。起碼,她會告訴他為什麼自己必須回到畹町。

  「沒關係。」他再次重複。

  她看著他。

  他也看著她,曾在昨夜很嫻熟地退彈、上膛、扣動扳機的手此時只是敲打著木質的欄杆。

  輕叩木頭的聲響,緩慢,而不失節奏。

  程牧陽忽然說了句話,又是她不懂的語言。

  她問他:「你說什麼?」

  「沒什麼,」他將手肘撐在身側的圍欄上,倚靠在那裡,「我在和小風說話。」

  話沒說完,小風已經從藤木搖椅上站起身,拉開了露台的玻璃門。湖面有潮濕的風吹過來,在玻璃門開的瞬間,將兩側的窗簾吹得瑟瑟作響。

  她望著少年的背影,猜想他剛才說了什麼。

  程牧陽像是感覺到她的好奇心:「想知道我剛才說了什麼?」

  她笑一笑,不置可否。

  「我說,」他撩起她額頭的劉海兒,看著她那雙黑得發亮的眼睛,說,「小風,你最好換個地方去睡覺,我現在,想要吻這個小姑娘了。」

  他說完,手已經滑到她的臉側,用指腹輕輕摩挲著她的皮膚。而那雙眼睛,也不再是深夜裡濃郁的褐色,反倒有著半透明的光澤,漂亮得讓人側目。

  她笑著避開他的手,努力打破這太曖昧的氛圍:「所以,在莫斯科,你就是這麼邀請女人的?」

  「我?」他也笑一笑,收回手,「在莫斯科,我通常都是被邀請的人。」

  南北抿起嘴角,推了推他:「醒醒吧,程小老闆,這裡是浙江省。」

  程牧陽就勢退了開,回到籐椅邊坐下,把報紙扔回到竹編的小筐子裡。

  雷聲已經越來越大。

  南北依舊靠著欄杆,掩飾仍舊難以平穩的心跳。

  「最近這裡都是梅雨季,我已經一個多星期沒有看過初升的太陽了,」她舒展開四肢,「你知道,一天中只有日出的時候,你可以直視太陽,不傷眼睛,反倒可以增強目力。」

  程牧陽從桌上的瓷碟裡拿起一枚薄荷葉:「你說的是『望日功』?」

  她笑:「你懂泰拳?」

  「懂一些。」他把葉子咬在齒間,若有似無地笑了笑。

  「我也懂一點點,是我小哥哥教的,」她提到南淮,總會笑得很柔軟,像個被寵壞、被溺愛的小女孩,「他從七八歲開始,就會每天盯著初升的太陽,做『望日功』。」

  「這樣長久練出來的人,目力都極強,」他接著她的話,繼續說,「不只適合近身肉搏,也同樣精於射擊,對嗎?」他饒有興緻地反問她,因為咀嚼著薄荷葉,話語略有不清,可就如同他那次深夜在講電話時候的聲音。

  略有懶散,毫不在意,可話中的內容卻讓人難以忽視。

  南北轉過身,從上到下看他。程牧陽任由她打量,他的腿很長,如此坐在那裡,手搭在自己的膝蓋上看她,就足夠有強大的存在感。

  可是她要看的,其實是他的手。

  背部關節極平滑,彎曲起來,弧度漂亮極了。這是練拳留下的痕跡,沒有十年以上絶不會有這種體徵。如果當初稍微懷疑過他的身份,就不會忽略這樣明顯的痕跡。

  不過這種事也不好計較。

  套用南淮的話說:被騙?不要怪別人,那是你自己太笨。

  七點半結束早餐,南北以為程牧陽必然會同前兩天一樣消失。沒想到他倒是很閒,在她坐在樓下客廳陪兩個阿姨閒聊時,他始終就在玻璃門外,坐著逗貓。

  兩個老阿姨都是一直未嫁,倒是養了七八隻貓。

  天氣好的時候大多看不到影子,倒是這種陰雨天都懶得再跑出去,或坐,或臥,或是索性趴在程牧陽的腿上,安靜極了。

  「程程說你們曾經是同學,在比利時的時候?」黑旗袍的老阿姨笑著給懷中的白貓搔癢,隨口問她,「當初是學什麼的?」

  「數學,」南北提到自己學到中途放棄的專業,仍舊太陽穴發緊,「不好學,非常磨人。」

  「數學?程程好像是學的物理?」老阿姨覺得有趣,想了想,點點頭,「這樣好,這樣好,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這種20世紀80年代的口號,從老阿姨口裡說出來,真是讓人想不笑都難。她真是發現,這兩個老阿姨可愛得不行,只不過總是喜歡追問程牧陽和她在比利時的生活。她避開了兩個人真正相識的那場槍戰,揀了些有趣的事情說。

  等到兩個老阿姨終於肯放過她,南北發現程牧陽竟然還在逗貓。

  真是好興緻。

  她拉開玻璃門,雨聲瞬間就大起來:「剛才阿姨和我說,你是為了她們才買了這裡的房子,翻新改造的?」她問他的時候,最小的那只黑貓已經悄無聲息地蹭過來,貼著她的腿不斷打滾撒嬌。

  對於太嬌憨可愛的動物,她素來沒什麼抵擋能力。

  她索性就蹲下身子,摸摸它的頭,以資寵愛。

  「我小孩子的時候,她們總會說起千山鄉,」程牧陽也把手指遞過來,那只幼貓很快就張嘴,半咬半含住他的食指,「可惜這裡後來被淹了,她們無家可歸,無土可葬。最後也只能退而求其次,在千島湖邊給她們蓋棟房子。等到她們去世了,再葬到這裡某座山上,算是落葉歸根了。」

  幼貓咬得很是愜意,他想抽回手,卻沒想到貓兒兩隻前爪抱著他的手,生生被他提了起來。兩個人看著這頑固的貓,對視一眼,忍不住都笑起來。

  「程牧陽?」

  「嗯?」

  「問你個小問題?」

  他「嗯」了一聲,繼續慢悠悠和那只固執的貓玩鬧。

  「沈家之行,有沒有什麼別的目的?」

  她語氣輕鬆,如同在問這雨究竟何時會停。

  「你想知道?」他沉默了會兒,忽然就壓低了聲音說,「不如我們打個賭,如果你贏了我就告訴你答案。如果你輸了……就要學我說句俄語。」

  她倒是沒想到,他能答應得這麼痛快:「好,不過要先告訴我,你想要我說什麼?」

  程牧陽很慢地把這句話說給她聽,因為說得慢,凸顯了語調的冰冷柔軟。

  南北憑著記憶去回憶當初無聊,向喀秋莎問過的諸如「我愛你」之類的話,完全不同。當然,她也相信程牧陽沒有這麼無聊,於是只當作是個遊戲,同意了。

  兩個人的賭注是,貓能堅持幾秒。

  她看小貓依舊堅挺,很篤定地壓了寶:「應該還能堅持一分鐘。」

  程牧陽看向自己的手錶,說:「三十秒之內。」

  「這麼肯定?」

  他高深莫測地笑了笑,很快抖了抖手,貓兒抱怨似的喵嗚了聲,從他的手臂上滑了下來:「二十三秒。」

  ……

  南北先是一愣,後又哭笑不得地抱怨:「你還能再無恥些嗎?」

  可是這個賭注本身就漏洞百出,怪也只怪她輕易就接受了,怨不得他。願賭自然就要服輸,她很乖地跟著程牧陽學著那句俄語,重複了三四遍之後,終於記住了每個發音。

  然後,再對著他一板一眼說了出來。

  等到說完,她才想起問他:「剛才你教我的話是什麼意思?」

  「第一個詞солнце,是我的名字。」

  她「哦」了聲,很簡短,容易記住。

  「這句話完整的意思是,」他笑裡有著幾分調侃,「程牧陽是個好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