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南氏的南北·02

  她的動作,漸漸停滯。

  可這一聲輕響後,卻是讓人窒息的安靜。

  沒有重物落地的聲音,她的手摸著牆壁,用眼睛找尋著響聲的來源。只住過短短的一夜,她並不熟悉這房間裡的所有東西,所以,任何一個地方,對她來說都是陌生而危險的。

  她手心的皮膚,緊貼著牆壁。

  甚至能感覺到,表面那層凹凸有致的藤木紋路。

  忽然,又是咔嗒一聲。

  是上膛的機械聲?

  她腦子裡浮出這念頭的剎那,手也被人按在了牆面上,同一時間有個高大的身體貼上來,悄無聲息地壓住了她的身子。

  「這裡是射擊死界,」是程牧陽在說話,耳邊有溫熱的氣息,低低地擦過去,「北北,不要亂動。」

  就是想動,也沒有什麼機會。

  兩個人嚴絲合縫地貼著。手臂和雙腿的所有關節都已被他制住,她甚至感覺到自己的脈搏被金屬壓迫著,跳得急促,如此質感,應該是他手腕上的表。

  她從來不知道,如果你想要不傷害而完全制住一個人……要用這樣的方式。

  經過消聲器的過濾,仍能聽到彈頭在空氣裡超音速地飛行的尖嘯聲。

  然後又是手動退彈殼,再上膛。

  應該只是狙擊手在給大部隊補漏,或者只是兩三隻野貓來襲?

  她不能抬頭,也不能低頭。

  鼻尖蹭著他的襯衫,就這麼遷就著,夾在他和牆之間,動彈不得。

  背脊上的傷,被藤木牆壁壓迫著,反倒少了些讓人煩躁的癢,雖有些疼,卻意外地舒服了些。從小到大,真正在槍火下用身體給她擋過危險的,只有兩個人。

  而今晚,程牧陽成了第三個人。

  沒有時間的衡量標準,她判斷不出這場對峙維持了多久。

  「好了,」最後,程牧陽終是放寬了和她之間的距離,「結束了。」

  清涼緩和的聲音,有著鎮定人心的魔力。

  她聽到有物體碰撞玻璃的聲音,餘光看到小風單手拎著狙擊槍,把三個金屬彈殼規規矩矩地放到了玻璃台上。就像是小孩子玩夠了玻璃球,交還給父母。

  那雙亮晶晶的眼睛瞥過來,很快又收回去,默默拿著槍,回到了露台,合了窗子,倒在籐椅上,蜷著身子繼續睡覺。

  「出汗了?」程牧陽伸手,輕輕替她撥開額頭的劉海兒,「睡房的空調壞了嗎?」

  他的手指有特殊的味道,她大概能辨別出這是什麼。

  剛才那個彈殼掉落的響聲,應該是他在手動退彈殼,而不是小風。

  「我受不了空調的冷風,」她說,「尤其是睡覺的時候。」

  南北說著這句話,窗外忽然就有道刺目的光划過。

  他轉頭看出去,一瞬間只有紅色的光,勾出那側臉的輪廓,幸好他的五官並不十分硬朗。如此模樣,反倒讓人覺得他只是休息的間隙,被人打斷,去欣賞窗外的煙火。

  她被光刺得眯起眼睛:「你這個小老闆也做得不安穩,如果早估計到這種事,怎麼還住在這裡?」

  「這裡非常安全,整幢建築都是最高防爆係數,」程牧陽說,「如果你不是忽然醒過來,或許可以一覺睡到天亮,什麼也不知道。」

  她仰起臉,和近在寸許的眼眸對視:「那你在做什麼?打野貓?」

  「我?適當的示弱,」他給她做著簡單假設,「你看,程牧陽帶了這麼多人在身邊,卻仍要時刻防備,是不是身邊的人有問題?或許真有機會置於死地?」

  她「哧」地笑了:「風雨飄搖,還自得其樂。」

  兩個人這才分開,他走到桌旁,把小風留下來的子彈都扔進垃圾筒。

  「你讓我想起小時候抓猴子的事。知道豚尾猴嗎?獼猴的一種,非常聰明的動物。」她忽然想起小時候的趣事,「以前我在雲南,很小的時候,總想要抓住偷我東西的小豚尾猴,我用了很多方法,甚至學它們交流的方式,眯眼、噘嘴什麼的,來逗它,都沒成功。」

  他聽得有趣,打開牆櫃,拿出冰鎮的紙巾。

  冰櫃月白的光,成為房間裡僅存的光源,把他的影子投在牆面上。程牧陽擦乾淨手,卻不見她繼續說,於是問:「然後呢?」

  「然後,就是用示弱的方式,抓到了它。」她現在想起那只小猴子,仍舊覺得很懷念,「不過我抓它,是用來陪我玩,不像你,是為了趕盡殺絶。」

  這雙手,在她的記憶裡是很乾淨的。指甲從來都修剪得一絲不苟,喜歡握著純黑色筆管的水筆,寫下來的公式讓人如墜雲霧,是個冷清幽默,偶爾有些難以捉摸的男孩子。

  在她的生活裡,兒時是潮濕而毒蟲繁多的密林,後來是在無數槍械守護下的平淡無波的山莊。只有那麼幾年,對她來說,彌足珍貴。

  而他也被當作一個不可或缺的元素,被封存在記憶深處。

  如今這個男孩子忽然從過去走出來,以深不可測的名字出現,讓這次偶然的台州之行,變得越發超出掌控……

  回到房間,後背的皮膚奇癢難耐,正當她不知如何處理時,老阿姨竟如神算般,拿著藥膏出現了。她趴在床上,任憑阿姨拿著細軟的刷子,給自己上藥,聽到老阿姨說是程程下樓,拜託她們來看看,是不是藥膏已經因為她不老實的睡姿,被糟蹋乾淨了。

  她將臉埋在床褥中,笑而不語。

  難怪小風要乖乖把彈殼收拾好,如此才能不驚動在熟睡的局外人。

  「我們程程啊,疼人是真疼,就是不會說話。」老阿姨的手保養得很好,指腹竟然還很柔軟,刷完藥膏,慢慢用指腹替她又揉按了一次。手指永遠是最好的藥刷,只有人的皮膚溫度,才能讓藥膏徹底軟化,滲入受傷的地方。

  老阿姨似乎問了她一句話。

  她強迫自己醒過來:「什麼?」

  「我是說,囡囡的家在哪裡?」

  「雲南,」她的聲音有些不清楚,真是睏了,「瑞麗市畹町鎮。」

  老阿姨似乎很感興趣:「也是旅遊勝地嗎?」

  「遊客並不多,」南北懶著聲音,在半夢半醒中說,「瑞麗市三面都接壤緬甸,畹町算是西南的一道國門,往西北去就是中印邊境。有山有水,有熱帶雨林,也有最小的國家級邊防站,東南亞人很多,屬於非常大的集散市場。」

  「很多東南亞人?」

  「非常多,有時候一個村子五六十戶人家,有多半都是跨國聯姻。」

  「那麼,我們的囡囡也是個混血兒?」

  「應該沒有吧。」這真是個好問題,其實她自己也不敢打包票,誰知道老祖宗有沒有娶過幾房東南亞美嬌娘。

  老阿姨聽著越發有趣,追問了很多問題。

  她最後也不知道自己說了多少。

  只是有些話,總不能說。

  比如,畹町連接著中國內陸,是中緬和中印的主要通道,那裡最有名的並非是地上的什麼集散市場,而是地下東南亞的最大黑市。

  以軍火、翡翠、紅木、野生動物和毒品為主。

  所有人都以為南家是中越邊境不可碰的姓氏,可當真正走進這個市場,會發現南家覆蓋的邊境不只是中越,還有緬甸和寮國,甚至是印度。

  真正意義上,他們也是生意人。只不過政治色彩更濃烈些。

  以紅木為例,收藏界近十年最熱的海南黃花梨、東南亞紫檀木,在流通的過程中,都要經過南家的手。海南黃花梨,在清末接近絶跡,世上存留的傢俬數量不會超過萬件。

  而如今那些正在生長期的黃花梨,還要等待數百年生長,才有可用的大料。

  數百年?哪個收藏家能等待數百年?

  比起那些被十幾個國家聯手炒高的血鑽,這才是真正的「有價無貨」。

  敢於收藏這些的人,大多是為了填充自己的私人博物館。限量的商品,絶非財力可達,而是身份。所以,與其說南家做的是生意,倒不如說他們做的是政治。

  可即便如此,她也有過顛沛流離。

  當一個家族動盪時,任何光鮮亮麗的姓氏都是無用的,想要真正得到安全,就需要出現一個強大的人,站在這個家族的最高處,鐵腕統治。

  南淮做到了。否則她永遠都要遠離畹町,不能重返故土。

  所以,她才能像個遊客,孤身一人來到台州。單單這個姓氏,就足以保她平安無事。

  今晚的事,讓她想起了曾經的哥哥。

  究竟是什麼人,能有膽量挑釁程牧陽?

  早晨醒來,是因為哥哥遲來的電話。

  大意就是問她的行程,何時回到雲南。她輕描淡寫地說了沈公忽然改變行程,要從海上返台的意思,南淮意外沉默了幾秒,忽然問她:「有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

  她想了想,沒有刻意去提程牧陽。

  不過倒是記起自己給沈家敗出去的那個玉鐲,軟著聲音撒嬌說:「小哥哥,最近有沒有看到什麼好的翡翠?」

  南淮笑了:「怎麼忽然喜歡老女人的東西了?」

  這是她曾經不屑一顧時說的話,那時南淮特意給她請了師傅,學鑒別翡翠玉器,她學得痛苦,就這麼抱怨了句,沒想到平素大度的南淮,偏就記得這件小事。

  她不得已坦白:「我把沈家一個值錢的玉鐲送人了,想要補上謝罪。」

  電話另外一端的男人應了,替她還這個人情。

  南淮結束通話前,告訴她:「沈家之行,背後是一筆很誘人的生意,記得我的話,你只需健健康康回來,餘下的任何事情都不要參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