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牧陽姿勢沒變,可明顯迴避了致命要害。他用很低的聲音,問了凱爾兩三句話,凱爾被他卡住咽喉,很難再發出聲音,只是點頭,或者搖頭。
南北聽不懂。
她繼續瞄準凱爾的眉心,猜想這兩個人在說什麼。
最後,程牧陽從凱爾身上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沙子。
凱爾脫離桎梏,坐在沙地上,咳嗽了半天,終於抹掉臉上的沙子:「沒想到,你們會從白鯊海岸逃出來。」
「今晚的是什麼人?」程牧陽邊問他,邊把南北的槍口按下去,示意她安心。
「解放戰線。」
「解放戰線?」
凱爾「嗯」了聲:「他們想要殺的是我。這次大選,解放陣線想要和政府和解,爭取把棉蘭島變成自治區,可惜這裡的自由武裝不想妥協,只想從菲律賓獨立出去。」
他的話,信息量巨大,卻把今晚的局勢說得很明白。
凱爾究竟做了什麼,她並不是很關心,倒是程牧陽會因為什麼很快就相信他?南北找不到機會單獨問他。凱爾繼續用腔調古怪的中文告訴他們,自己本來就安排了從這條路走,沒想到能碰到他們兩個。
凱爾知道他們不可能回頭,也沒多廢話,休息了不到五分鐘,就示意他們兩個一起離開。
他很熟悉這一帶的路。
程牧陽和他一前一後把南北護在了當中,很快穿出無人地帶,走上了大路。或許因為今晚的交火,這條路上有不少走動的平民,開著汽車的,車內都有不少行李。
南北穿著的是在駐地的衣服,很尋常的平民裝扮。
「剛才,他和你說了什麼?」她走在程牧陽身邊,看著前面向人借煙的凱爾。
「剛才?」程牧陽回憶著,告訴她,「他告訴我,他是拉姆的人。」
「拉姆?」
「俄聯邦安全局第二局,反間諜情報局的頭目,」他輕聲說,「負責收集各國情報,同時在境外進行反間諜活動。」
她詫異看他:「凱爾是俄羅斯的人?」
如果不是程牧陽說,她曾一度以為,凱爾會是中情局出身。
程牧陽頷首:「凱爾根本不知道我要做什麼。他只知道,他需要幫我們逃離危險。因為他的上司拉姆,是我的好友。」
他的答案,超出她的想像。
在旅程之初,她以為程牧陽只是為了搶奪礦床。落海後,她才知道,他對礦床根本就沒興趣,只是要抓自己家族的叛徒。
而今晚,程牧陽終於告訴她:他要抓的人不只是一個叛徒,而是中情局的人。
現在,她認定的事實,被他再次推翻。
腦海裡,浮現出波東哈對他的評價:
程牧陽曾多次獲得俄羅斯媒體的公開讚譽,是俄羅斯人民的朋友,是慈善家。他作為最大的軍火商,不論國籍、膚色如何,都是莫斯科最尊貴的客人。
現在看來,程牧陽不可能只是「尊貴的客人。」
南北欲言又止,程牧陽似乎也不願意再說下去。兩個人在路上並肩走著,搶來的槍已經扔到向路人買來的旅行袋裏。
反正在菲律賓這種國家,連學生都能持槍,兩把槍並不會帶來多少麻煩。
反倒是沒槍,才是最大的麻煩。
凱爾很健談,很快他從經過的路人那裡買來了幾瓶水,扔給他們。他從路人的口中,也得知了更多關於今夜的消息。
在兩大組織交火的同時,棉蘭島的另外一股武裝勢力忽然對軍隊發動襲擊,並在臨近的村子扣留了400多名平民,同時,有人斷了臨近幾個村子的電力供應。
短短幾個小時,已是天翻地覆。
因為是軍隊負責護送,所以不允許自由走動。
程牧陽他們只能跟隨著護送的軍隊往安全的城鎮轉移。現在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大多數民眾都走累了,三五個地坐在路邊休息。
他們三個坐在路邊,凱爾刻意穿著帶帽子的外衣,此時他拉上了帽子,把頭髮遮住。
三個人的外形裡,唯獨他最扎眼,自然要迴避些。
「菲律賓第一機械旅,已經派出士兵,專門護送平民轉移。」凱爾席地而坐,順便說出自己的想法,「我需要去首都馬尼拉,所以現在,我會說服他們的指揮官,送我去棉蘭島的國際機場。程,你應該可以如魚得水了。」
程牧陽不置可否。
程家有全球最大的貨運機群,只要到了機場就有機會悄然消失。
「不過忘了和你說,」凱爾忽然想起什麼,「在我到棉蘭島之前,中情局就開始在這裡對你實行逮捕計劃了。」
南北看著凱爾和他,始終保持沉默。
她不是第一次有這種感受,縱然你在這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都有能力呼風喚雨,可是在菲律賓,手無寸鐵,不能和外界聯絡,不能洩露自己的身份。
在這裡,程牧陽只能是個普通人。
面對小範圍圍剿,能夠自我防衛。
可真的碰上軍隊,或者是中情局的天羅地網,就如同螻蟻。
「南北小姐,」凱爾彎起眼睛,輕聲說,「不要這麼看著我,昨天,我問過你程是誰,你也沒有說實話。所以你和我,彼此彼此。」
「我沒有怪你,」她懶得理他,「我只是好奇,你有多少種身份。」
「很多,也很少,」凱爾笑,「你最好一個都不要知道。」
他說完站起來,開始四處溜躂。
菲律賓親美,就連總統競選,也大多有美國人在背後支持。所以凱爾很聰明,他亮出自己的美國護照後,就開始得到了不一樣的待遇。
他在試圖得到特殊照顧。
「我是個內科醫生,」凱爾從身上摸出證件,「我需要立刻去馬尼拉,我的病人在等我。」
那個指揮官拿過他的證件,有些半信半疑。
凱爾借了支筆,給指揮官抄了個電話號碼。
指揮官讓一個士兵去打這個電話,在得到答案後,他竟然親自從車上跳下來,把自己的軍用吉普車讓給了三個人。
方向是棉蘭島最大的國際機場。
接下來的道路很安全,所以只配了兩個士兵和一個司機。三人先一步離開這裡,向著棉蘭島最大的國際機場而去,如果路途順利的話,應該下午就能到達。
南北替程牧陽包紮好傷口,靠窗坐著,有涼風從窗口吹進來。
程牧陽的手,從她的腰後摟過去,輕聲用法語問她:「要不要和我回莫斯科?」
他說的話,只有凱爾聽得懂。
凱爾卻裝作不懂。
南北往他肩膀靠過去,閉著眼睛說:「你這麼聰明,應該知道我哥哥和中情局的關係。」
「知道,」程牧陽的聲音,很輕,也很冷靜,「所以,如果沒有必要,我不會讓你知道太多我的事情。尤其是這件事的內幕。」
「可我還是慢慢知道了。」
她猜到了。
這根本就是一個已經佈局多年,開始進入最後收官階段的棋局。
程牧陽的背後,是俄聯邦安全局,否則凱爾不會幫他。而那個叛徒背後,是美國中情局。
這場巨大的陰謀,是為了什麼?會得到什麼?會失去什麼?
她跟著他出生入死,到現在,才終於看到了真正的秘密。可是她不能問,問得深入了,就需要作出選擇。
程牧陽在等她的答案。
南北靠了會兒,終於說出自己的決定:「等到了機場,你回莫斯科,做完你要做的事情。而我回畹町,等到所有的事情都結束,你再來找我。」
「好。」他沒猶豫。
她笑:「真會來?」
「一定會。」
「你不怕有來無回?」
程牧陽用下巴,抵住她的額頭:「我怕再也看不到你,就像在比利時。那時候,我已經在做交代,想要把生意徹底都給程牧雲,可惜你沒給我機會,忽然就走了。」
凱爾忍不住抬眼,看兩個人。
程牧陽對他,比了個手槍的手勢,指尖對著凱爾的眉心。
後者笑著偏開頭,繼續去裝聾子。
天快要亮起來的時候,車開到了一個分岔路口。意外地,他們聽到了槍響,很快就看到兩個年輕女人,倉皇地往這方向跑來。兩個士兵似乎很緊張,不斷讓司機退後。
顯然,來不及了。
程牧陽把槍從旅行袋裏拿出來,把南北那把槍遞給她,卻在和凱爾跳下車時,按住她的手,說:「不要下來。」
接下來的一切,是一場魔鬼似的戰鬥。很多的持槍人,跟著兩個女人一起撲上來,黑暗中,無法辨別他們是哪一路的人,可是顯然並非政府軍隊。程牧陽和凱爾的戰鬥模式就像是野蠻人,槍和刀在手中不斷交互,凡是有倒下的人,都會被他們補上致命的一刀,在敵多我少的情況下,完全不留活口。
南北和司機坐在車上。兩個年輕女人,已經鑽到了車下。
因為天黑,只能看到影子,聽到槍響和大聲吼罵。
這種看不到血腥,卻不斷看到人數減少的戰鬥,讓人連毛孔都開始發冷。
程牧陽從最後一個敵人身上站起來,把匕首隨手別到腰上,太陽已經從遙遠的地平線上升起來。很淡的日光,照亮了一切。
道路上,橫陳了三十幾具屍體,遍地的槍械和血。
車下兩個年輕女人,看上去是西方人的臉。凱爾捂著手臂,在彎腰詢問她們一些問題。
程牧陽滿身的血,他脫掉自己的外衣,光著上半身,回到車上。南北仔細給他檢查,沒有新傷,他比凱爾幸運。
他低頭,把她摟在自己懷裡,沉默而激烈地親吻她。
剛剛過去的這個夜晚,有太多的流血和太多的危險。似乎在太陽升起的一刻,烏雲終於暫時散去了。她用手摟住他的腰,感覺他身上有些微微的汗意,等到他放開自己的時候,輕輕喘著氣。心跳過了很久,終於平復了些。
她從司機那裡拿來乾淨的軍用繃帶。
她替他重新包紮著傷口,因為剛才的激烈戰鬥,比較深的傷口又有些崩裂了。她拿著綁帶,在他手臂上纏繞時,忽然想到什麼:「我聽人說過一些典故,有些很像你。」
「什麼?」
「有人的七情六慾,有神的能力,有鬼的兇狠。雖然終日聆聽佛法,卻不向善。這些話,像不像在說你?」
程牧陽想了想,很慢地笑了笑:「你是說阿修羅?可惜,阿修羅從不喝酒。」
她愣了下,也笑起來:「好吧,只有這一點,不像。」
「還有,」程牧陽湊在她耳邊,繼續反駁,「印度的佛教傳說裡,阿修羅的男人都很醜,女人卻很美。你覺得我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