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天亮。
依稀回憶昨晚的夢,只覺得很暖。她從沒見過小時候的程牧陽,這些片段,都源自在千島湖時,他家裡老阿姨所描述的話。
接下來的十幾天,她都這麼被綁在床上。杜帶來一個菲律賓的七八歲的女孩子,在他不在房間的時候,那個女孩子就坐在那裡,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守她。等到杜回來,才會用手銬把她右手銬住,關在洗手間裡,依舊讓那個小姑娘看著她。
只不過,這時候的小姑娘,手裡拿著一把槍。
南北曾做過嘗試,她根本聽不懂英文。她握槍的姿勢,很生疏,應該是被杜剛剛教會的。
杜在第十四天晚上回來時,身上帶了傷。
他讓那個女孩子幫他包紮時,女孩子先做的事,是手心向上,和他要酬勞。
杜用菲律賓語咒罵了句,從上衣口袋摸出一把東西,雜亂地扔到木桌上,裏邊有幾張紙幣,他扔了一張給小姑娘,終於換來她給自己包紮。
南北被毛巾堵住嘴巴,旁觀這一切。
杜竟然一改平日的沉默,扯下毛巾,用槍抵著她的額頭:「我做夢都想殺了你。」
他說的是中文。
語調不是非常標準,卻咬字很重。
南北看著他,冷冰冰地說:「我也是。」
她本來就偏瘦,這十幾天的折磨下來,更顯得臉小,眼角微揚著,黑色的瞳孔裡映著近在咫尺的槍口。她有著一雙和南淮極相似的眼睛,只不過少了戾氣,多了些亮度。
杜在她的目光下,竟然有一瞬的不確定。
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能真的用她的命,換回自己的妻子和女兒。
他被她的目光激怒,用力用槍口把她壓到了牆壁上,整個人都俯身上來,對著她的耳朵惡狠狠地詛咒。
「你知道有多少人追殺我?中情局的人,你哥哥的人,俄羅斯的人。好像我才是大軍火頭子、大毒梟,十惡不赦,該下地獄!你,生下來就該下地獄,竟然能活到現在!」
南北被撞得眩暈,竟有反胃的感覺。
她的太陽穴被壓得生疼,手腳都被綁著,完全沒有招架的力氣。
可是杜的話,卻彷彿一個大笑話,讓她冷笑起來:「誰該下地獄?」
她聽著外邊的熱鬧,有些為這個民族悲哀。
「我告訴你,中情局不是上帝,你也不是為拯救人類而生,你們的美國夢,帶給多少國家戰爭和內戰?我們都一樣,滿手鮮血,誰也不比誰高尚。」
她用餘光看著他。
有一點,她比他要強。
無論是哪個家族,他們最初的起源,都是為了守住一方土地上的人。他們從來不是為了侵佔別人的土地,霸佔別人的資源而存在。
杜被她說得無言以對。
他緊緊地握住南北的脖頸,只要一隻手,就能要了她的命。
可是,她的神情卻極坦然,彷彿是看透了他不敢下手。
到最後,他終於恨得笑起來。
「你很信佛?」
南北被卡著脖頸,呼吸不暢,更難以開口說話。
「我們信上帝的人,都聽過一句話『Joy may end in grief』,」他低下頭,聲音從牙縫裡穿過來,恨意夾帶著快意,解釋給她聽,「這句話的意思是:快樂至極,必生愁苦。南北小姐,我想,佛教裡應該也有類似的話。」
杜莫名地笑了幾聲,南北忽然有些心慌。
「我這幾天,為了拿到要挾俄羅斯安全局的證據,冒著生命危險,拿到了一些中情局的資料,是幾段視頻。」杜的聲音,有些詭異的興奮,「我想,你和程牧陽先生在前一段時間,應該有過非常快樂的相處,否則他不會如此在乎你。」
南北眼睛驟然睜大,猛地扭過頭來,緊緊盯著他。
他提到程牧陽,又莫名其妙說著「快樂至極,必生愁苦」,還有這種因為復仇而興奮的笑,每個細節,都讓她心驚膽顫。他說程牧陽「在乎」自己,為什麼會這麼說?
杜又笑了聲,從上衣口袋裏摸出手機,遞給她。
那裡在播放一段視頻。
非常血腥,南北在看到畫面的一瞬,就呆住了。
她不知道這是哪裡,不知道被殺的都是什麼人,可她認識那個腳步不穩,低低彎著腰,握住短刀的人。
到處都是鮮血。
她看得忽然乾嘔起來。
心跳得極快,無數種猜想在腦中飛過,抓不住,亂了套。杜的聲音非常配合,像是怕她看不懂一樣,低聲解釋給她聽:「那天,你在審訊室和我親熱的時候,程牧陽就在隔壁,你們就隔著一層玻璃,可惜你看不到他,他卻能看到你。」
她眼前已是天旋地轉。
杜說的每個字,都直接砸到她心底,最深處。
「真是個瘋子。你猜,他忽然發狂,是因為你背叛了他,還是因為我們兩個親熱?或者,因為你和他隔著一面玻璃,他卻保不住你,而喪失了理智?」
她看著他,只是看著杜,眼淚就毫無徵兆地湧出來。
他絶不會懷疑自己。那麼多日日夜夜,從比利時開始,他們有太多只屬於兩個人的時間。只有彼此,才熟知對方的感受。
杜用槍挑起她的下巴,看著她因為乾嘔而佈滿淚水的眼睛,「他如果不是這麼屠殺,我們就不會死這麼多人,而我,也不會下令炸死他。轟的一聲,我們的軍火大亨,就沒了。」
南北的瞳孔,驟然一縮。
「沒了,就是死了的意思,屍骨無存。」
杜的聲音,繼續說著話。
南北卻什麼都聽不到了。
程牧陽死了?
屍骨無存。
聽著真像個夢。
從兩個人再相逢開始,他的視線,就從未離開過她。
他說:「北北,我記性始終不錯,這裡一直記得你。」
他說:「這件事情結束,和我回莫斯科,好不好?」
他說:「我很少開槍,剛才只是怕你有危險。」
他說:「你對我來說,從來都不代表畹町。我只認識,剛才欠我賭債的那個南北。」
他說:「我本來可以做個好人,可惜,誘惑我的人是你。」
……
在黑暗中,他的聲音像是深夜海岸上很細軟的沙子,冰涼,卻讓人舒服愜意。有的時候很遠,有的時候又很近。只可惜她睜不開眼,看不到他。
這本來是個天衣無縫的計劃,她的出現,成了第一個意外,之後就是接二連三的險境。或許最初,是她被他連累,捲入這場莫斯科和中情局的較量,但故事的結局,卻是她成了整個較量中最大的意外,她害死了程牧陽。
南北昏迷了一天一夜,被捆綁的地方,都出現了紅疹。
杜開始並不以為意,甚至有些快意,可是在深夜時看到她竟然又開始不停流淚,身體溫度始終燙得嚇人,他終於開始坐立不安。南淮的條件,只有一個,要把南北完璧歸趙,一根頭髮也不能少,那麼杜的妻子和女兒就能順利到達英國。
他煩躁地拍醒睡著的小姑娘,讓她去找個醫生。
來的是個當地的醫生。
而且是個老人,還是個瞎子。
杜看他行動不便,放心不少,但仍很戒備地拿著槍,始終防範任何的意外。那個老年醫生看起來是個華裔,他給南北搭脈後,用非常生疏的中文說:「先生,你太太,懷孕了。」
杜怔了怔,忽然笑起來。
簡直太好了。
懷孕的南北,足夠讓南淮加快妥協。
這麼多天,南淮都因為他同時被多方追殺,而有恃無恐。合作這幾年,杜太瞭解南淮這個人睚眥必報的本性,甚至不惜自損八百,也要十倍奉還。他曾經聽過一個傳聞,南淮用了十五年的時間,孤身一人,把所有當初涉及他父母死亡的人,一一殺掉。
這是個任何人都不想為敵的男人。
老醫生很快開了些溫和的藥方,想要儘量避免影響胎兒,讓南北的身體好轉。
南北是杜最大的籌碼,他雖然恨之入骨,卻也不能讓她出事,還是非常聽話地按照醫生開的藥方來給她服藥。在兩天後的深夜,南北終於有些清醒的意識。
「醒了?」杜走過來,彎腰去看她。
南北的眼睫毛動了兩下,慢慢地睜開。眼睛腫漲,刺痛,視線模糊。
多日的昏迷,將她的意識研磨成了碎片,分不清現狀。
「太太醒了?」老醫生笑起來,「醒了好,應該活動活動,否則對胎兒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