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
浮屠下重逢·02

  比利時。

  南北拿著和小臂一樣長的鏟子,給花填土。她戴著大大的遮陽帽,露出半張臉,而身邊蹲著的小女孩,也戴著和她一模一樣,只是尺寸小了些的遮陽帽,認真蹲在她身邊,看著她的一舉一動。

  花棚是恆溫的。

  雖然是冬天,但是難得好太陽。

  「爸爸呢?」

  「爸爸在中國。」南北柔聲說。

  「爸爸在中國做什麼呢?」

  寶寶的聲音,奶聲奶氣的,卻問得很認真。

  她笑:「工作啊。」

  「爸爸為什麼要工作?」

  「給你買奶粉吃啊。」南北笑著摘下手套,摸摸她的臉。

  她看著寶寶的眼睛,和他一樣的顏色,只是很亮很清透,睫毛很長,隨著眨眼的動作,很快就帶走了南北的所有思維。她想起,在菲律賓生死之間的那個夢,少年時的程牧陽,也是這樣安靜,並且乾淨。

  「媽媽。」寶寶忽然學著南北,伸出小手,摸了摸她的臉。

  「嗯?」南北摀住自己的臉,把她的小手按在手心裡。

  「寶寶吃得不多,」寶寶小聲說,「叫爸爸不要工作了。」

  南北聽得啼笑皆非,答應下來。

  南淮並不常來這裡,只是在寶寶剛會說話時,陪她住了半個月。可能一個小孩子,尤其是女孩子,天性就很依賴「父親」這個角色,所以寶寶真的很喜歡他,甚至在學會叫他爸爸後,每天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從南北的房間走出來,叫南淮起床,並且一定要親自把床頭的拖鞋,併攏擺好,再讓南淮下床。

  其實小哥哥只是第一晚累了,才睡得久了些。

  餘下的十幾天,他卻都乖乖躺在床上裝睡,直到寶寶出現。

  也許到寶寶懂事了,她需要給她講,這個爸爸不是真的「爸爸」。不過,看寶寶現在的樣子,她甚至想,這一天可以永遠不用到來。讓她覺得有爸爸、有媽媽,每天問些奇怪的問題,真的是最幸福的事了。

  晚上南淮打電話來,她和他說了這件事。

  南淮的聲音,也是出乎意料地溫柔,他說他會儘快解決手裡的事情,在農曆新年趕過來。兩個人交流著寶寶最近的近況,說了半個小時後,南淮突然就問她:「昨天,你帶寶寶去布魯塞爾了?」

  她自己雖然能偷跑出去,但想徹底瞞住他,根本不可能。

  所以她也承認得坦然:「我忽然想吃那裡的菜。」

  南淮沉默了會兒,笑起來:「有些小麻煩,明天我給你們換個地方住,好不好?」

  她倒不意外,「嗯」了聲:「好,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以前讀書時,南北住在法語區,可這次住過來,卻大部分在布魯塞爾以北的荷蘭語區。有時候帶寶寶出去,還要帶上個翻譯。在一些特定的時間,她總喜歡帶寶寶去走一些自己和程牧陽走過的地方。

  搬家後不久,就是中國農曆新年。

  南淮沒有準時來,卻來了個意外的客人——沈家明。

  寶寶很禮貌,但是明顯對沈家明充滿敵意,她始終趴在南北的懷裡,從吃年夜飯一直到睡著,都不肯離開,最有趣的是,只要沈家明想和她說話,寶寶一定會問她問題,打斷兩個人難得的溝通。直到小孩子真的睡著了,南北才把她放到小床上,讓人看著,走出臥室。

  她的臥室外,就有個小型的客廳。

  沈家明坐在那裡,拿著根菸,在手指間來回把玩著,卻不點燃。

  「在戒煙?」南北奇怪地問他。

  「沒有,」沈家明笑看她,「怕對小孩子不好。」

  「她睡著了。沒關係,你抽吧,一會兒會有人處理味道的。」南北在他對面坐下來,「怎麼這麼好,新年特地來看我。」

  「沒什麼,」沈家明輕輕地噓出一口氣,「就是想看看你。」

  南北笑:「忽然說得這麼煽情,是不是遇到不好的事情了?」

  「沒有。」他把手裡的煙放到桌上,把眼鏡也摘下來,丟到桌上,「玩骰子嗎?」

  「可以啊,反正今天是新年。」

  南北讓管家拿來骰盅和籌碼。花花綠綠的,堆在透明的長桌上。

  沈家明笑著撥開那些籌碼,輕輕地用右手晃動著骰盅,看她:「如果你贏了,我送你個新年禮物。」沉悶而有節奏的聲音,從骰盅傳出來。

  像是回到了少年時,他每次想要送她禮物,都要這麼做。既讓南北贏,又讓她收到禮物,樂此不疲。在暗紅色的壁燈光線裡,她看沈家明的手,想起那段她過去生活裡最平穩,沒有任何生命威脅的日子。

  單純比大小。

  最簡單的玩法。

  可沈家明偏就讓她贏得非常絶對,給她開了三個六,而給自己開出了三個一。南北忍不住笑起來:「家明,你絶對可以去演賭王。」

  「我喜歡輸得徹底。」沈家明半真半假地笑起來。

  他看著南北,並沒有掏出禮物的意思,卻像是有什麼話要說。

  十二點的鐘聲,就在此時響起來。

  低沉而有規律。

  新年了,新的一年了。

  南北笑著對他說:「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沈家明看著她,沉默了幾秒,再次開口,「程牧陽還活著。」

  簡單的幾個字。

  她卻盯著他,沒有任何反應。沈家明又說了兩遍,一字未改,告訴她,程牧陽還活著。南北覺得自己的手都有些發抖,她扶著透明的長桌邊沿,不斷攥緊,再攥緊,手心被壓迫得發疼時,她忽然站起來:「他在哪裡?」

  沈家明不可能騙她。

  可是她卻很怕,下一句他就會說,這根本是個新年玩笑。

  「不知道,」沈家明的聲音有些低,「我只知道,他還活著。」

  他說完,也站起來:「其實我這次來,是你哥哥授意的。」他笑得非常遺憾,「多好的機會,我本該向你求婚的。」

  南北的心跳,非常不平穩。

  「南淮應該比我清楚得多,你可以去問他。」沈家明看出來,南北早已無心多留,示意她可以先離開,「快去吧,打個電話,就什麼都清楚了,不用管我。」

  「謝謝你,家明,謝謝你。」

  她說完,頭也不回地跑進了書房。

  沈家明把煙夾在兩根手指上,看著書房,莫名地出神。有時候人和人的緣分,真的只能拿時間來衡量。如果說他和南北有六七年的緣分,那麼程牧陽,顯然比他要幸運得多。

  運氣好的話,或許真的就是一生一世了。

  他把煙握在手裡,笑了笑,沿樓梯而下,離開了這個房間。

  電話接通後,南淮先問寶寶。

  她沒有回答,卻問了程牧陽的問題。

  南淮有些意外,甚至一開始的語氣非常不善,他在壓抑自己的煩躁。他想不到,沈家明會告訴南北。如果他不說,沈家明不說,幾乎與世隔絶的她永遠都不可能知道。作為一個哥哥,親眼看著出遊的妹妹,歷經生死,渾身是傷,懷著孩子回到身邊,他覺得自己不殺了程牧陽,已經非常有度量了。

  可偏偏南北,就是這麼愛他。

  「我想見他,」南北對哥哥說,「我一定要見他。」

  不論南淮怎麼說,她都反覆只是這句話。

  最後兩個人都安靜下來。

  誰都不再說話。

  過了很久,南淮終於妥協,他就這麼一個親人,永遠的妥協已經成了習慣:「不要讓你的心情影響到寶寶,好好睡一覺。明天早晨,我送個人去見你。」

  她「嗯」了聲,斷了連線。

  因為南淮的話,南北徹夜未眠,坐在寶寶的小床邊,看著她。寶寶自從習慣自己睡,睡姿就變得極乖,永遠都是仰面躺著,兩隻小手放在自己的肚皮上。

  對於睡姿,從沒有人約束過她,可她似乎天生就喜歡這樣。

  她對寶寶的依賴,甚至更甚於小孩子對她的。所以她不肯給寶寶別的名字,就願意很俗氣地叫她「寶寶」,所有的事情都親力親為,與世隔絶,只是一心一意地對著和程牧陽如此像的孩子。

  每天她都是這麼看著寶寶睡醒。

  獨獨今天,南北心神不寧,等待著南淮所說的「那個人」。

  寶寶醒的時間,非常準時,還沒有睜開眼,就習慣地伸出兩隻手臂,軟著聲音叫媽媽。

  南北笑著,用小被子裹著她,抱到自己腿上坐著。

  「爸爸呢?」

  真是記性好,竟然還記得自己說過,南淮會在新年來看她。

  「爸爸還在路上,」南北接過身後遞來的溫熱毛巾,給她擦了擦臉,「寶寶喜歡爸爸嗎?」

  「喜歡。」寶寶重重點頭。

  「喜歡媽媽嗎?」

  「喜歡。」寶寶繼續點頭。

  「誰排第一呢?」

  寶寶想了想:「爸爸。」

  南北被逗得笑起來:「那媽媽呢?」

  寶寶慎重地想了想,「爸爸排在1,媽媽排在0。」

  「為什麼呀?」南北更覺得好笑了。

  寶寶勾住她的脖子,不甘心地說:「因為0在1前面。」

  她終於懂了。

  「寶寶,媽媽告訴你,你還有個——」南北想了半天,不知道怎麼形容程牧陽,後來自己都忍不住笑了,「有個小爸爸。開心嗎?」

  寶寶疑惑地看南北:「小爸爸?」

  「就是比爸爸年紀小,所以,你要叫他小爸爸。」

  寶寶把頭貼在南北臉上,蹭了蹭:「比爸爸小,是小爸爸。比爸爸大,是大爸爸。」

  南北哭笑不得,繼續哄她:「不是哦,寶寶只有兩個爸爸,別人都不是。」

  寶寶剛剛才接受一個概念,又被推翻後,更迷糊了。

  她只是慢慢眨了兩下眼睛,像是在思考。

  「多個人陪你玩,不開心嗎?」南北繼續誘導。

  她看到南北在笑,而且笑得很漂亮,終於也笑起來:「他會送我禮物嗎?」

  南北笑:「會啊。」

  「他會喜歡寶寶嗎?」

  「當然會。」

  估計會喜歡到瘋掉。

  「媽媽喜歡小爸爸嗎?」

  「喜歡。」

  寶寶彎起眼睛:「小爸爸明天會來嗎?」

  南北輕搖頭,親了親她的臉:「不會,但是很快就會來看寶寶了。」

  「好吧,」寶寶終於首肯,貼在南北身上,小聲提醒,「讓小爸爸偷偷來看寶寶。爸爸知道,會生氣。」南北「嗯」了聲,忍不住笑出了聲。

  南淮像是算好了寶寶吃早餐的時間,等到人帶來時,恰好她在陪寶寶畫畫。寶寶專心致志地拿著筆,在紙上意識流地塗抹著,管家暗示南北可以離開了。她馬上讓旁邊的兩個女人看好寶寶,起身悄悄地走下了樓。

  到一層就已經是大步在跑。

  中式的庭院裡,在下著雨,不是非常大,幾個男人拿著微型手槍,指著個身材修長的人,是小風。兩年的時間,大男孩變成了年輕男人。

  他的頭髮淋濕了,本是蹙著眉,在看到南北後,有一瞬的怔住。南北也看著他,過了會兒,兩個人忽然笑了起來,同樣的恍如隔世,同樣的如釋重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