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化險

  我的人生,從未如此漫長過。

  

  日頭升了落,落了升。

  

  從京城到邊疆。

  

  經豫州,羅山,勝州;歷忐忑,恐悸,苦厄。

  

  我還是沒到達他身邊。

  

  我們到了又一個驛站,蕭副將去與士兵交涉換馬匹的事宜,我在站外長凳上等著,連日來的勞累使我越來越沉默,諒誰都料不到,王清淺也有寡言的一日。

  

  想必我們已經靠近邊疆了,風沙黃土,渺無人煙。

  

  風凜冽得很,刮在我臉上刀削般的疼,但比不及我的腳疼,幾日前我下馬時把腳崴了,為了不耽誤行程,我一直都忍著,但這兩日是愈來愈疼了,昨夜我想脫靴子時已經是脫不出來了,恐怕裡面已經是腫得不像樣了。過度的疼痛讓我有點昏昏欲睡,這些日子以來,我練就了一身坐著、站著、甚至騎著馬都能抽空睡的好本領。也不知蕭副將換個馬還要換多久,乾脆打個盹兒算了。

  

  「夫人?夫人?」

  

  我掙紮著撐開眼皮,蕭副將牽著兩匹馬站在離我五尺外的地方喚著我。

  

  我點點頭,小心翼翼地站起來,朝他走去,休息了一會的腳更是痛得天理難容,每一步我都覺得像是踩在刀刃上,鑽心的疼。

  

  在我踏上馬蹬時,一陣劇烈的疼痛襲來,痛得連額角的筋都突突地跳。

  

  我抱著馬背,苦笑道:「蕭副將,我們恐怕得歇一歇了。」

  

  話音一落,我一陣暈眩,然後便是無盡的黑暗。

  

  再一次清醒過來時,我躺在一張簡陋的小木板床上,一個慈眉善目的老頭俯身望著我。

  

  他對我呵呵一笑,很是像彌勒佛。

  

  我回以一笑,問道:「這是哪兒?」

  

  老頭回道:「這裡是驛站的休息間,我是這附近的大夫。」

  

  我點點頭,想坐起來,突然門口傳來一聲呵斥:「躺下!」

  

  我嚇得趕緊躺好,只見蕭副將騰騰地從門口衝進來,手裡端著一碗黑乎乎的藥,道:「末將該死,竟不知道夫人有孕在身,還帶著夫人一路顛簸,若是將軍的骨肉有個三長兩短,末將定當以死謝罪!」

  

  我眨眨眼,望望蕭副將,望望大夫,望望我的肚子,嘴角抽了一抽,才道:「我沒有懷孕。」

  

  大夫捋一捋鬍子,道:「夫人脈象與滑脈萬分相似,定是有喜了,大概是有孕初期,夫人自個兒還不知曉罷。」

  

  呃,莫非他就是江湖中傳聞已久的——擅長把生龍活虎之人治成半死不活,把半死不活之人治成回天乏力,把回天乏力之人送入棺木的——江湖郎中。

  

  「夫人,把藥喝了罷。」蕭副將把藥端到我面前。

  

  我只得問:「這什麼藥?」

  

  郎中道:「安胎藥。」

  

  安你娘個胎,你娘當年就不應該安胎,生你下來為害人間。

  

  但我沒有罵出來,我現在的身份是將軍夫人,我的一舉一動都代表了將軍府的榮譽。於是我苦口婆心地解釋道:「我真沒懷孕。」

  

  郎中露出被侮辱了的表情,道:「夫人,你這是在懷疑老夫的醫術了?」

  

  醫術?倘若你有的話。

  

  我還是陪笑道:「非也非也,我是因為連日勞累,加上腳傷才暈倒的,不是有孕。」

  

  郎中斬釘截鐵道:「不可能,脈象不會騙人。」

  

  脈你個死人郎中像,老娘黃花大閨女一枚,你倒是告訴我怎麼懷孕?難不成我在路上不小心踩了巨人的腳印?

  

  幸好是蕭副將是個聰明的娃,他放下藥,問道:「夫人的腳何時受傷的,給大夫看看罷?」

  

  我道:「幾日前了,靴子脫不下。」

  

  蕭副將找來一把剪子,剪開我的靴子。

  

  這腳腫得十分面目可憎,我瞬間有股不想承認這是我的腳的衝動。

  

  郎中在旁捋著鬍子嘖嘖稱奇,「這都趕上祭神的神豬腳了。」

  

  礙於這方圓十里內就他一大夫,我不便殺掉他,於是只得忍著,還得容許他往我腳上糊噁心的膏藥。

  

  為了養好我的腳傷,蕭副將強迫我在驛站內歇了兩日,今日已是第三日,我實在是耐不住了,在心裡斟酌好了說服他的語句,便對著門外喚道:「蕭副將?」

  

  蕭副將匆匆忙忙地進門,走至離床五步之遙處,立住不動,問:「夫人有何吩咐?」

  

  我笑道:「我的腳傷已經好得七七八八了,你打點一下,我們下午上路罷。」

  

  蕭副將偏頭望瞭望我的腳,道:「似乎還腫著。」

  

  我搖搖頭道:「非也,那是我的肉,你看我嬌生慣養的,當然身嬌肉多。」

  

  為了說服他,我還故作輕鬆地晃動了幾下腳,道:「瞧,這不好好的。」

  

  蕭副將面無表情地望著我,食指與拇指一彈,一顆小石子飛射而出,打在我的腳踝上,力道不輕不重,卻足夠疼得我想叫娘。

  

  蕭副將搖著頭道:「夫人,依末將看,你這腳沒個十天半個月是好不全的。」

  

  我發誓,他眼神清澈得可見底,語氣真摯得可感天動地。

  

  於是我也只能以不知者無罪勸慰自己原諒他,不過,為什麼他與范天涵都能信手拈來石子彈?難不成這是軍事訓練的一種?

  

  我忍著疼痛問道:「你為甚隨身攜帶石子?」

  

  他撓撓腦袋笑,道:「我剛剛覺得馬靴裡硌得慌,正脫靴倒石子,就聽見你叫我,我沒來得及丟石子就匆匆進來了。」

  

  崩潰。

  

  我試圖與他講理:「蕭副將,我的腳傷真的不礙事了,再說,騎馬也用不著腳使多少力。」

  

  蕭副將不吭聲,直直將我望著。

  

  我生怕他又從哪裡摸出一顆石子來彈我,便先發制人喝斥道:「范天涵為了誰才落得今天這個地步的?你竟然還阻止我去見他,你該當何罪?你居心何在?」

  

  這番話我講得很是心虛,一是:這是我隨口瞎掰的,毫無因果邏輯的一番話,仔細聽實在是前言不搭後語的;二是:若是好死不死,蕭副將真有什麼居心,被我如此一捅破,殺我滅口怎麼辦?

  當然,我忘了預料一件事,就是——蕭副將是個性情古怪的老實人,腦子裡的溝溝渠渠比筆還直。他一聞言,抽出腰間的刀,咚一下跪下,把刀架自己脖子上,道:「末將愧對將軍和將軍夫人,今若夫人欲治我的罪,末將願以死謝罪,只盼夫人養好身子再上路,莫去到軍營讓將軍擔心,加重他病情。」

  

  我仔細分辨他說這番話的真偽,分辨得有點久,回過神,他已是手往空中一揚,眼看就要抹脖子了,我不得已從袖中射出銀針,射中他手腕,震得他到匡一下落了地。

  

  是這樣的,傳言君子報仇十年未晚,我是小女子,等不及十年。

  

  我望著他吃驚的樣子,道:「是這樣的,我相公,就是那個范將軍,他怕我行走江湖吃虧,教了我一點花拳繡腿,你現在知道了吧,我也是有武器的,以後可別動不動拿石子彈我。」

  

  蕭副將似乎沒想到我一婦道人家為什麼要行走江湖,他只是一臉沉痛地拔出針,又一臉沉痛道:「夫人,末將一片真心可昭日月,請賜我以死明志!」

  

  嘖,這少年人真是衝動。

  

  我還沒想好怎麼勸導他生命可貴,螻蟻善且偷生,門外傳來了一聲:「來報。」

  

  我順勢吩咐蕭副將道:「出去看看發生什麼事了。」

  

  蕭副將領命出去,頃刻後回來,臉上盈滿喜色,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突然撿了個媳婦。

  

  他道:「夫人,將軍中的奇毒已解,正在緩慢康復中。」

  

  我腦袋嗡了那麼一瞬,大喜過度居然十分淡定,道:「讓門外那人進來報。」

  

  來人是個小兵,一臉稚氣的模樣,我讓他坐在凳子上,絮絮叨叨地講與我聽,講范天涵如何在鬼門關苦苦掙紮了數十日,如何軍營內突然出現一名高人三兩下解了他的毒,還講范天涵在沙場上是如何英勇。這孩子有種天賦,能把故事講得天花亂墜,高.潮迭起。

  

  我讓蕭副將給小兵倒了茶水潤嗓,誇他道:「小兄弟,你口條如此清晰,真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

  

  小兵聞言挺起了胸膛,得意道:「可不是,我爹是個說書先生,在家時我就常跟著他說書,之前范將軍巡察時遇上我在軍營裡給同袍們說故事解悶,他聽了好久,說等仗打完了,讓我跟著他回將軍府,給夫人您說故事,這次也是范將軍特意派我來報信的。」

  

  我心下不爭氣地一暖。

  

  沒待我感動太久,在一旁杵著的蕭副將開口道:「夫人,現在你可以把腳傷養好了再上路罷?」

  

  我剜他一眼,老娘想見范天涵,迫不及待得很,如此令人害臊之心思還真不知道如何跟他這塊木頭說。

  

  小兵插嘴道:「夫人一定很想見到將軍,但是將軍吩咐下來了,他現在需要靜養,夫人不必著急趕路。」

  

  我氣歪了臉,好啊,我還沒去呢就嫌我呱噪了。

  

  我咬牙道:「你回去稟報范天涵,就說他既然死不了,我也不用去替他收屍了,我腳傷養好了就回京城去,讓他好生靜養,別死了,下次我可不來收屍了。」

  

  小兵似乎意識到自己傳錯了話,低著頭不敢講話。

  

  我揮揮手,道:「你不用擔心,照著我的話傳給范將軍就好了,這是我與他的暗號,只是言辭比較驚濤駭浪而已。」

  

  小兵領命走了。

  

  我讓蕭副將去把江湖郎中請來一趟,再給我的腳塗點膏藥。

  

  我嘴上雖講要回去,但還是得去看看那王八蛋的,去用針把他紮成個仙人掌。當務之急是得把腳傷養好,免得他以為我為了見他連傷也不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