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忐忑入睡,次日一早,寂驚雲來看我,我見他滿臉黑雲,猜到他終是沒有抓到那個黑衣人,被他跑掉了。其實我對黑衣人來救我還存有一些疑惑,如果他是蔚彤楓,以他和九爺的關係,沒理由想不到我們這些無辜的人關不了多久就會放掉,為何要冒險來這一趟?除非……,除非他們見過紅葉,知道我已經被關了小號,以為我被列為重犯了吧?這麼說,紅葉她們多半平安無事。
「見過寂將軍。」我請寂驚雲坐到凳子上,站著聽候發落。他精心部署的圍捕計畫被我破壞了,此刻心中一定窩火得很。
「卡門姑娘……」寂驚雲望著我,嘆了口氣,「姑娘請坐。」
我坐到床沿上,看了寂驚雲一眼,輕聲道:「將軍想問什麼,就直接問吧,小女子知道的,一定不敢欺瞞將軍。」
寂驚雲默默看了我半晌,臉色漸漸緩和下來:「那個黑衣人是誰?」
「我不知道。」我搖搖頭,一臉坦然地望著寂驚雲。我是真的不知道,我猜他是蔚彤楓,也只是我的猜測。
寂驚雲似乎早知道我會這麼回答,凝望我半晌,輕嘆道:「你不知道,何以他肯冒此大險,劫姑娘出獄?」
「應該是認錯人了。」我想了一下,半真半假地道,「我聽他叫我小雪,應該是把我當成他認識的女子了,但我的確不認識他。」
這是實話,我的確不是蔚藍雪,若黑衣人是蔚彤楓,我也的確不認識他。寂驚雲看了我半晌,緩緩道:「姑娘既然不認識他,為何還要助他逃跑?」
呀!被寂驚雲看出來了?我想了想,老老實實地道:「之前我中了採花賊玉蝶兒的迷香,他救過我,雖然他是認錯了人,但也算對我有恩,此際算還個人情給他。」我站起來,對寂驚雲施了一禮,道:「破壞了將軍的部署,小女子難辭其咎,將軍若要追究,我甘願受罰。」
「姑娘有情有義,叫驚雲怎麼罰?」寂驚雲站起來扶我,苦笑道,「罷了罷了,皇上要是追究,也是驚雲辦事不力,與姑娘無關。」
「將軍……」我怔怔地看著他,他竟肯幫我背下這個黑鍋?為什麼?一時心中百味雜陳,不知如何回答。
「罷了,姑娘好生休息。驚雲告辭。」寂驚雲蹙眉看了我一眼,轉身離去,我怔怔地望著他出門,竟然忘了行禮。
他走後不久,獄卒帶了個老者進來,對我道:「卡門姑娘,寂將軍請了大夫來看你臉上的傷。」我怔了怔,寂驚雲見到我時,一個字也沒提過我臉上的傷,沒想到不動聲色地將所有情況看在眼裡,想不到他那個直率人,也有這份心思。
大夫檢查了我的傷口,道:「本來不是很嚴重,但一直沒有好生上藥,現在即使是傷口治好了,也會留下疤痕。」
我笑笑不語。大夫給我清潔了傷口,敷上藥,道:「老夫明日再來給姑娘換藥。」大概是我沒上藥的舉動被寂驚雲發現了,所以才讓大夫每日來為我上藥吧?我一時竟有些怔忡,不知道這到底是寂驚雲的意思,還是宇公子的意思。
下午又有人來看我,我看到她,吃了一驚,竟是紅葉。
趕緊迎她進來,我詫異地道:「姐姐怎麼能來看我?」
「九爺差人把我保出來了。」紅葉笑道,「聽說外面鬧得可凶,那些『超級花魁』的粉絲們天天圍在府衙大門外示威抗議,官府查不到什麼證據,也不能老把人關著,好些姑娘都已經放出去了。」
這麼快?我倒有些驚訝,這件案子要查的話,應該也不是這幾天就能搞掂的,除非之前,倚紅樓已經引起了朝廷的注意,暗中查探了不少時日,我想起宇公子放到倚紅樓的「粽子」,心中已經有些明白,倚紅樓應該是朝廷早就想下手的對象,此番說倚紅樓勾結楚殤,不過是朝廷一個順水推舟的藉口,一則可以早早清除掉有異象的民間勢力,二則敲山震虎,警告一下與倚紅樓過從甚密的朝中高官吧?現在官府肯先行放掉的這些姑娘,大概是早就查清楚沒有跟月娘勾在一起做壞事的。
我笑著牽起紅葉的手:「那我要恭喜姐姐了。」
「妹妹也別憂心,你應該很快能出去。」紅葉笑了笑,轉而又蹙起眉道:「我原想請九爺也把妹妹保出去的。可是府衙大人說寂將軍交待過,妹妹誰都不能保,也不知道寂將軍是怎麼想的,以他和妹妹的關係,本應由他保妹妹出去的,這會子倒跟你撇得開淨,我看他也不像是沒情沒義的人啊!」
「將軍有將軍的難處,他是這案子的主審官,自然要注意一下影響的,何況將軍也很關照我,我呆在這裡沒吃什麼苦。」我笑道,心中明白蔚彤楓為何冒險而來了,就是寂將軍那一句「誰都不能保」,才把他引到牢裡來的吧?
「那倒是。」紅葉看了一眼這單間,調笑道:「寂將軍對妹妹也頗上心。」
我笑推他一下:「姐姐出去之後有什麼打算?」
倚紅樓被封了,就算以後月娘能出去,朝廷也不會允許鬧出這麼大風波的青樓重開,這些姑娘們的去處,倒是個難題。卻聽紅葉笑道:「九爺給我安排了住處,我這些年也存了點私房錢,以後不用過賣笑的生活也能度日。」
「那其他姑娘……」我遲疑地道,這是我當初沒有想到的,倚紅樓一封,相當了斷掉了別人的生路,不是個個姑娘都像紅葉一樣存有私房錢的。紅葉笑道:「你還擔心她們?從『超級花魁』大賽一開始,百花樓、迎春院這些與倚紅樓齊名的青樓老闆,哪個不是虎視眈眈地盯著這些肥肉,這會子倚紅樓落了魄,還不瘋搶?聽說香香、落霜、彩霞她們一出府衙大門,就被其他青樓的轎子接走了。她們現在是自由身掛牌,不高興隨時都可以走人,比當初在倚紅樓時強多了。」
我放下心來,紅葉看著我的臉,蹙起眉道:「你呀,整天替這個擔心替那個擔心,也不多操心操心自個兒,你的臉現在這樣子,可怎麼好?」
「會好的。」我笑了笑,拍拍她的手背,「寂將軍請了大夫,天天給我上藥。」
「那還好。」紅葉笑著點點頭,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輕聲道,「對了,寂將軍知不知道你有了孩子?」
我的心一凜,搖了搖頭,紅葉詫異地道:「你還沒有告訴他你懷了他的孩子?他知道了說不定就會馬上放你出去了……」
「姐姐,這件事你別張揚好嗎?」我笑了笑,原來紅葉以為我懷的是寂驚雲的孩子,怪不得那天一臉喜色,以為我可以母憑子貴、脫離苦海了吧?我握著她的手,輕聲道:「這件事,我會尋機會跟他說,你現在不要告訴別人。」
紅葉想了想,笑道:「也是,這是喜事,自然要你親自跟他說比較好。」
我在心中苦笑,若這孩子是寂驚雲的,我還用這般苦惱嗎?送走紅葉,我坐到床上發呆,寂驚雲不放我走,大概是為了引黑衣人出來,眼下我跟他說了不認識黑衣人,不知道他會信幾分,也不知道他還會關我多久?抱過吉他,我有一下沒一下地拔著琴弦,一時有些心神恍惚。
牢門響了一下,我回過頭,迎上來人的黑眸,這麼久,他都不肯來看我,現在黑衣人出現了,他終於來了。我望著他溫雅出塵的俊逸臉龐,一時有些怔忡,不知道門口佇立那高貴清華的身影,是不是我思念太久產生的幻覺。
他看到我臉上的傷,怔了怔,語氣中帶上一絲怒意:「臉怎麼了?」
「沒事。」我淡淡地道,轉過臉,避開他的目光,看來上藥之事不是他的意思了。不知道為何,隔了這許久不見他,竟不知道說些什麼,心裡明明牽著他掛著他,可是此時見了,又覺得他離我那麼遠,遠到我根本觸摸不到。
我放下吉他,站起來行禮:「卡門見過宇公子。」
「坐吧。」他自己坐到凳子上,懶懶的目光掃過來,我坐回床沿,微微側過臉,不讓他看到我臉上的傷。
見我半晌不語,他忍不住開口道:「丫頭,你怨我麼?」
「公子指什麼?」我輕輕地笑了笑,是指你用我作餌,引黑衣人出來?還是你故意躲我這麼久,不聞不問?
「你知道我指什麼!」他默默地看著我,沉吟道,「決賽那日,我不是存心丟下你不管……」
「公子說笑了。」我打斷他,淡淡地道,「公子乃千金之軀,不容有失,卡門絕不敢怪責公子。」
他頓了頓,又道:「這些日子,我不是不想來看你……」
「公子和寂將軍公務繁忙,卡門不敢作非分之想,勞公子掛記。」我再次打斷他,冷淡的語氣令他挑了挑眉,他的眼裡閃過一絲笑意,似乎在說,還說不怨我,語氣這麼不滿?
我咬了咬唇,垂下眼瞼,心中也對自己一陣氣恨,我剛剛那番話,怎麼聽,都像是受了委屈心懷不滿的小媳婦兒。
「聽驚雲說,你不認得那黑衣人。」他換了話題,懶懶地道。
「是。」我抬眼看他,眼中一片坦然。宇公子眼裡閃過驚懾的目光,我心中一涼,他不信我,他不信我,我微微一笑,淡淡地道:「公子不信嗎?」
「抓到那人才知道,我不能單聽你一面之詞。」他淡淡地道。
「是啊,那就再設計抓他就是了,反正我不像那些花魁姑娘有那麼多擁護者,關多久都沒關係。」我冷笑道,「不過那黑衣人已經知道他認錯人,他來不來,就不關我的事了。」
「你沒那些姑娘那麼多擁護者?」他輕笑起來,「你的擁護者,可比她們都要厲害。」
我怔了怔,不明所以地望著他:「什麼意思?」
「她們的擁護者也就是一些平民百姓,你的擁護者就不簡單了,全是寂平安這些千金嬌女,這幾日聽說羅太師和蘇大人在家裡也被兩位千金煩著呢。」宇公子唇角噙起意味不明的淺笑,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我,「丫頭,你可真不簡單哪。」
還有這一茬?想起那些千金嬌女之前對我的刁難,心中不覺感到有些可笑,看來古人還真是相信「腹有詩書氣自華」,就那麼兩首詩,輕描淡寫地就化解了她們對我的偏見,這些丫頭們也未免太單純了。
他也是這麼想的吧?我抬眼望著宇公子,以他的心思,自然不會像那幫丫頭那麼容易輕信我。我揚起唇角,嘲弄地道:「公子想說什麼?」
「倚紅樓今次牽涉到無極門一案,朝廷對樓裡的每一個人都作了徹底調查,每個人的身世來歷都一清二楚,唯有你,朝廷查不到半紙資料。」宇公子收了笑容,眼裡的驚懾之光更盛,「丫頭,你的神秘,真是讓人深感興趣。」
我心中一凜,他什麼意思?是想問我的來歷嗎?我既已決定與蔚家撇清關係,之前的說辭是斷然不能告訴他的了,那我要怎麼做?編出一套身世來嗎?總不能說我是借屍還魂來的吧?還不把人嚇死?
我還在尋思算計,卻聽到宇公子接著道:「之前你說你是自願在倚紅樓掛牌的,朝廷卻查到你是楚殤交給月晚池的人,丫頭,你倒說說,這是怎麼回事?」
這才是他今晚來的目的吧?我望著他,幾乎大笑出聲,原來,原來他以為我是楚殤的人,原來他以為我也是無極門的孽匪,我費盡心思設計楚殤,沒想到算來算去,換來的卻是把我自己套進去這個結果!這世上的事,原來真的這般荒謬滑稽。
「公子既然查得到是楚殤把我交給月娘的,自然也該查得到其他的。」我冷嘲地笑起來,心中萬念俱灰,他對我,真的是一點信任都沒有啊,我還指望什麼,「你去問月娘和楚殤,不是比問我更清楚嗎?」
「問他們?」他笑了笑,淡淡地望著我:「你想知道楚殤現在怎麼樣了嗎?」
「他怎麼樣了?」我下意識地問,卻發現宇公子聽到我這句問話之後,眼中閃過的一抹怒色。我心中一緊,你傻啊,你既想申明與楚殤無任何關係,這麼關心他的狀況作什麼?不是自己把自己推到風口浪尖上去嗎?那句話,是宇公子故意這麼問的吧?這下子,他更不會相信我了。
我咬了咬唇,費力地道:「如果我告訴你,楚殤是我的仇人,是他把我囚到倚紅樓,逼我賣身,公子會信嗎?」
「是嗎?」他淡淡地道,突然拍了兩下手掌,牢門被推開,一個隨從模樣的人端了一碗黑乎乎的湯藥進來,放到桌上,躬身退出牢房,帶上門。
「喝了它,我就信。」他的表情淡淡的,眼中卻帶上一絲寒意。
「是什麼?」我看了那碗湯藥一眼,毒藥嗎?
「紅花湯。」他冷冷地道,「喝了它,我就信你,信你和無極門,和楚殤沒有任何關係。」
他最後這句話加重了語氣,我渾身一震。看向那碗湯藥,紅花湯?是什麼?藥碗裡傳來若有若無的麝香味,我心中一驚:「你……,這是墮胎藥?」
他的臉抽搐了一下,面無表情地看著我,不否認我的問話。我的心漸漸涼下來,縱然我不想要這個寶寶,可是,也絕不想是他來逼我拿掉,也絕不想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被拿掉!我渾身冰冷,宇、宇,你好狠的心,你竟然帶著墮胎藥來,原來你早就知道我懷了孩子,這也是你不肯來看我的原因吧?是了,連落霜都知道楚殤每次到倚紅樓來都是暗中來找我,你的「粽子」更不可能不知道,怕是早就匯報給你知曉了吧?
我死死地盯著他,慘笑起來:「為什麼要逼我證明我與無極門無關?就算有關,與你又有什麼關係?你那麼在乎幹什麼?無極門只是一個江湖門派,你會放在眼裡嗎?」
他的臉色一下變得難看起來,驚懾的目光直直地抓緊我:「你想說什麼?你知道些什麼?」
「我想說什麼?」我慘笑,口不擇言地道,「我想說,無極門再厲害也沒用,你是天子,是一國之君,就算這無極門有什麼重要,也自有你的手下來處理,黑衣人不就是個最好的例子嗎?你為什麼,為什麼要親自來逼我?用這樣的方式來逼我?」這是否表示?你有一點點在乎我?可是你的手段如此狠絕,你非要逼我把對你最後那點情意抹殺掉嗎?
「你……」他站起來,面色灰白,眼裡盛滿震驚,「你何時知曉我的身份?」
「皇上下次上青樓找姑娘,記得不要帶寂將軍那種身份的跟班。」我冷聲嘲諷道,「否則一樣會被人家猜出。」
他跌坐到凳子上,眼裡的震驚漸漸退去,面如深潭,沉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半晌,才冷冷地道:「既然你知道了我的身份,就該知道,我為什麼容不下他。這藥,你喝?還是不喝?」
是了,只要是個男人,要說不在乎這種事,那是虛偽。何況他是天子,皇帝的女人,懷了別人的孩子,他不賜死我,只是取走我腹中的孽種,我就該慶幸了,不是嗎?
「公子……」我淒楚地喚他,他身子微微顫了顫,我慘笑道,「喝下這碗藥,你就不再是卡門心中的宇公子了,你……,一定要逼我嗎?」我的語氣無比淒涼,看到他臉色一變,面上湧出複雜的神情,卻沉默不語。我咬了咬牙,站起來,走到桌前端起藥碗,眼淚順著臉頰滴到黑色的湯碗裡,一滴、兩滴,藥湯濺起微弱的漣漪。我的左手滑向小腹,寶寶,對不起,媽媽對不起你……
藥碗端到唇邊,被他一掌拂落,湯碗跌到地上,碎成萬千碎片。抬眼看他鐵青的臉,他的聲音寒冷得令人顫抖:「罷了,喝與不喝,對我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他站起來,慘笑兩聲,拂袖而去。我的淚滑了下來,我知道,我與他之間已經結束了。不管是我的懷孕還是我的遲疑,都深深地刺傷了他作為一個帝王無比尊貴的自尊,縱然我的遲疑不是為了這個孩子的去留,也無法挽回什麼了。
失神地坐回床榻,碰到放在床上的吉他,我像個溺水的人抱住漂在海上的浮木,笑起來。吉他吉他,我這次是真的失戀了,真糗啊,每次失戀都是你陪在我身邊呢。這下子,心不用鎖了,情不用鎖了,心都死了,情還不能絕嗎?吉他吉他,還是你最好,這輩子只要有你陪我就夠了,我輕笑起來,抱著吉他,輕輕哼唱起來:
蝴蝶兒飛去,心亦不在,棲清長夜誰來,拭淚滿腮。
是貪點兒依賴,貪一點兒愛,舊緣該了難了,換滿心哀。
怎受的住,這頭猜那邊怪,人言匯成愁海,辛酸難捱。
天給的苦、給的災,都不怪,千不該萬不該,芳華怕孤單。
林花兒謝了,連心也埋,他日春燕歸來,身何在。
月華如水,清冷地從窗外傾洩而下,我坐在月光中,面帶微笑,輕聲哼唱,在淒柔的歌聲中,眼淚,緩緩地從眼角滑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