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身子漸好,雲崢卻又病了。
雲崢又經過了一個月中,這一夜,所有的人都提心吊膽,老爺子帶著安遠兮也專程上了山。我在房間裡不知道雲崢的情況,更是心急如焚,冥焰一直在房間裡陪著我。好不容易等到天明,雲崢回房時,是自己走回來,不是坐在輪椅上被人推回來的,我激動得難以自己,抱著他流下了喜悅的淚水,他的蠱毒解了,他的蠱毒終於解了。
老爺子也很高興。我見雲崢身子大好,我的月子也坐完了,準備收拾東西回侯府,我實在是很掛念寶寶。老爺子卻說我剛剛坐完月子,身子還虛,雲崢身子也剛剛才好,還是再在山上休養一段時間,免得回去侯府人來人往還要分神應酬。
我心裡雖然有些不太樂意,但也不好太忤逆老爺子。沒想到還真被老爺子說准了,雲崢第二日便開始有點發低燒,還一直咳嗽,這回侯府的事兒便耽擱下來了。傅先生說雲崢長年被蠱毒所苦,體內的器官和精神一直都處於警戒狀態,如果蠱毒乍一解除,那些長年處於高度緊張期的器官驀地鬆懈下來,反倒容易生病。他這解釋我覺得沒什麼不妥,想起前世工作也是經常加班,長期處於緊張狀態,結果每次到放長假的時候,身體和精神一鬆弛下來,立即就感冒發燒,彷彿是把病囤積起來就專門留在放假的時候來養似的。
前段時間是雲崢照顧我,現在又變成了我照顧他。我處處細心,照顧周到,雲崢的病情卻反反覆覆,今兒才見著好一些,不燒不咳,也有精神起來走走,明兒又昏昏沉沉地睡一天。我心裡擔心著急,又沒法可想,只得按傅先生的交待細心料理他。老爺子差人送來了千年人參、鹿茸、天麻、血燕等補藥補品,連沉諳下山後,也差人給雲崢送來一些藥丸,說是他制的一些補身藥,看來他們都知道雲崢解完蠱會生一場病。
雲崢服了藥,又昏沉沉地睡了。這些日子他胃口也極差,吃得很少,我讓廚房將飯菜也改成了藥膳,那些雖然補身,可是味道卻不怎麼好。我想去看看,能不能儘量把味道弄得可口一點。走進廚房的院子,見雲澤蹲在井邊打水,地上擺了個木盆裡,不知道在洗什麼東西。近了一看,見盆裡似乎是雲崢的手巾,沾著可疑的紅漬,雲澤打了水看見我,嚇了一跳,趕緊抓起盆裡的手巾,背到身後,驚慌地道:「少夫人……」
「你手裡拿的什麼?」我靜靜地看著他,「給我看看。」
「少,少夫人,不行……」雲澤的臉漲得通紅。我伸出手:「給我!」
他咬著唇,看著我半天也不動,我也不縮手,眼睛一著盯著他,他侷促不安地囁嚅道:「少夫人,少爺說不能讓您知道……」
「給我!」我淡淡地打斷他,「你要我自己過來拿嗎?」
他遲疑著,把手伸出來,我拿過他手裡的手巾,展開一看,倒抽了一口氣,那巾子上豁然有一塊污紅的血漬。我的心裡升出不祥的預感,抬頭看著雲澤,目光有一絲冷:「少爺的手巾上怎麼會有血?是少爺咳的?你們好大的膽子,竟敢瞞著我!」
他被我凌厲的目光嚇住,結結巴巴地道:「少夫人,是,是少爺讓我們別說的。」
「少爺什麼時候開始咳血?」我的心裡越發不安,雲崢身子再不好,也從來沒有咳過血,怎麼解了蠱毒之後,身子反比以前更差了?
「前天開始咳的,少爺每次都讓我們趕緊收拾了,說不要被少夫人您看到……」雲澤見我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不敢往下說了。我將手巾遞給他,吸了口氣,道:「給少爺洗了吧,別說我已經知道了。」
轉過身,我徑直走去傅先生的小院,剛剛轉出一片茂盛的梅林,見老爺子帶著雲德急匆匆地踏了進去。老爺子來了?怎麼不先去看雲崢,反倒跑傅先生這裡來了?我心中疑惑叢生,趕緊跟了上去,老爺子已經進了傅先生的房間,我踏上台階,站在房門外,想了想,將耳朵貼近木門。
開始還聽不太清楚他們在說什麼,適應片刻,我聽到老爺子道:「真的沒辦法治了麼?」
「傅某無能。」傅先生似乎嘆了一口氣,「崢少爺如果不咳血,還有一絲希望,可是他從前天開始咳血,傅某實在……,無力回天……」
我的腦袋「嗡」地一聲,他們在說什麼?他們在說雲崢嗎?雲崢的病怎麼會沒辦法治?那麼可怕的蠱毒都治好了,怎麼會治不好他現在的病?他們在胡說什麼?在胡說什麼?我再也聽不下去,猛地推開門,踏進房去。屋裡的三人錯愕地看著我,等看清是我,抽了口氣,老爺子慍道:「葉丫頭,你怎麼……」
「爺爺,剛剛你們說的是怎麼回事?」我走到他面前,瞪著他道,「你們是在說雲崢的病沒有辦法治?是不是?」
老爺子臉上有一絲心虛,垂睫不語。我看向傅先生和雲德,兩人都別過臉,沉默著。我的心裡冒出一股火,驀地暴發了,尖叫道:「快告訴我,你們一個個的,都瞞著我,那是我丈夫,我有權知道他到底怎麼了,你們,你們憑什麼瞞我?……」
眼淚洶湧而出,我跌坐到椅子上,捧著臉「嗚嗚」痛哭。老爺子嘆了一聲,道:「傅先生,你告訴她吧。」
我抬起臉,抹去臉上的淚,卻忍不住抽泣,半晌,等我稍微平復下來。傅先生才低聲道:「崢少爺的蠱毒折磨了他二十多年,他的五臟六腑早就承受不了了,只是靠著一股意志在支撐,就算是解了蠱,他的身子也已經敗壞了,咳血是油盡燈枯的一個徵兆……」
我麻木地坐著,呆呆地聽著。油盡燈枯?油盡燈枯?他在說雲崢油盡燈枯?他還不到二十二歲呀,怎麼會油盡燈枯?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為什麼?老天為什麼要這樣對我?我到底做錯了什麼?為什麼每次當我以為我已經擁有幸福的時候?他都要毫不留情地奪走?為什麼?
「別說了,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尖聲打斷他,猛地站起來,跪到老爺子面前,語無倫次地、慌亂地道,「爺爺,再給雲崢找大夫,找最好的大夫,我知道你可以的,你能找到的,我不相信,我不相信雲崢的病治不好……,雲德,去找沉諳來,沉諳一定能救雲崢……,對了,我去宮裡求太后,讓御醫來給雲崢診治……」
「葉丫頭!」老爺子按住我的肩膀,「你冷靜一點兒!」
「我冷靜,我很冷靜……」我拉住他的手,「爺爺,你救救雲崢,你救救他……」
「丫頭!」老爺子眼中閃著深切的悲哀,「崢兒是我的孫子,是我一手帶大,一手教養成人的孫子,如果我能救他,你以為我會不救嗎?崢兒的病,已經深入膏肓了!」
我無力地坐到地上,怔怔地看著他,他眼裡的痛楚是真的,悲哀是真的,這痛楚和悲哀的可信度,勝過了傅先生剛才那番話,我覺得我快要窒息了。老爺子沉痛地道:「像崢兒這樣自幼中蠱,雖然有人極力壓制他的蠱毒,可是蠱毒仍然會損害他的內臟,加重負荷。一年前,傅先生就診出崢兒的身體開始衰竭。就算解了蠱,能否活下去也要看運氣,崢兒如果運氣好,有三成的希望能活,可是前段時間你昏睡不醒,他憂慮過度,傷心傷肺,身子這麼一折騰,已經回天無力了。」
原來是我,原來是因為我,雲崢才會咳血。我慘然一笑,從地上站起來,轉過身,往門外走。是因為我,雲崢才活不下去,我還能怪誰?
我該怪誰?怪綺羅下了毒才使雲崢如此?可她死了,早就爛成一把泥。怪老爺子的利用?可嫁給雲崢是我心甘情願的。怪你給了我希望再讓我絕望?可你們都說是為了我好。還是怪雲崢太美太好,怪我情不自禁地愛上他?才如同被人掏空了七魂六魄?淚從眼角滑出來,我渾然不覺,失魂落魄地往前走。「姐姐小心!」梅林中鑽出一個人影,猛地拉住我,我回過神,才看到前面橫著一根粗大的梅枝,我幾乎撞上去。「冥焰!」我抓住他,像抓住了一塊求生的浮木,「你救救雲崢,你救救雲崢,他們救不了他,你一定可以,你是神仙啊,你救救他……」
「姐姐,你在胡說什麼?」冥焰瞪大眼,我拚命搖頭:「我沒胡說,你是神仙啊,要怎樣才可以救他?你要怎樣才能恢復記憶?是不是要這塊黑龍玉?你快把它取下來……」我拚命地拉扯脖子上的黑玉,可是我怎麼也拉不斷那根繩子,繩子將我的脖子勒破了,我卻感覺不到疼痛,瘋了似地使勁抓:「你快幫我取下它……」腦袋嗡嗡作響,眼前金星亂竄,頭又沉又重,我軟軟地倒進冥焰懷裡,在暈過去之前,緊緊的抓住了冥焰的手臂:「救救他……」
醒來時,我已經躺在床上,發現自己倚睡在雲崢懷裡。我抬眼看他,他本來閉著雙目,卻像是感應到我的目光,立即睜開了眼睛:「葉兒……」
我痴痴地看著他,抱緊他的身子。眼神相遇的一瞬間,那個事實我們已心照。老爺子瞞不過我,又怎麼瞞得過冰雪聰明的雲崢。他深深地凝望著我,久久,輕聲道:「葉兒,我自幼受病苦,死亡對我並不是一件恐懼的事……」我身子一顫,將他抱得更緊,眼睛卻望著他,一秒也舍不得移開。他憐惜地撫摸著我的臉,聲音像是從九天之外飄來:「真的,有時候,死亡同時也是新生。我以前常常想,如果我死了,化成清風,遨遊四海,也是值得快慰的事,可是現在,我卻捨不得丟下你。」
「那你不要丟下我。」我痴痴地望著他晶瑩蒼白的臉,「你化成清風,就把我也帶去吧。」
「傻姑娘……」他輕輕地吻我的額頭,溫柔地道,「就算我化成清風,我也不會丟下你,我會陪在你身邊,不論何時何地,只要你感覺到有風從你臉龐刮過,就知道那是我在看著你、陪著你……」
「我不要你看著我、陪著我,我要陪著你。」淚如斷了線的珠子,一顆顆地從眼裡滑落。雲崢的聲音縹緲得不真實:「傻姑娘,如果我帶你走,那誰來陪我們的寶寶,我們的諾兒呢?」
「諾兒?」我抽泣著,沒有明白。雲崢溫柔地抹去我臉頰的淚水,柔聲道:「雲諾,是我剛剛想到給寶寶取的名字。葉兒,即使我化成風,也會永遠陪在你身邊,這是我對你的承諾。」
我像孩子一樣委屈地哭泣。雲崢,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要我好好活著,好好照顧寶寶,你怕我傷心,哄我說你即使死了也不會離開我,我明白,我都明白。我聽你的,我不再鬧你,不再讓你擔心,我答應你,我會好好活下去,我會好好愛寶寶,等他長大了,我會告訴他,他的爸爸是這個世界上,最好、最溫柔、最愛我們的人。
我會在你離開之前的這段日子,拚命拚命地愛你,我要陪你看盡玉雪山的梅和雪,我要記下你每一個溫柔的微笑和眼神,將你的模樣銘刻在心裡。雲崢,親愛的雲崢,我不會再哭,不會再任性,我會一直笑,笑到你安靜地羽化成風。
雲崢一天天虛弱下去,整日纏綿病榻。儘管知道他的病已經藥石無靈,我仍然每日定時讓他服藥,妄想著多留他一些時日,但我們都沒再提過他的病,他的生死,他那化成清風的承諾。我一步也不願離開他,眼裡再容不下旁的事。當春天快要來臨的時候,玉雪山降下了這個冬天最後一場大雪,我在清晨的陽光中甦醒,身側空無一人,悚然一驚,翻身坐起:「雲崢……」
「少夫人!」寧兒趕緊進來,「少爺去了八角亭。」
「他今天精神好些了嗎?」我有些驚喜,趕緊接過馨兒遞來的錦裘,顧不得梳洗,拔腿兒就往門外跑。遠遠的,看見雲崢坐在八角亭內撫琴,如同我初次在滄都籬芳別院與他相識,清風撩撥著他的衣袂,他的身姿安詳沉靜,蒼白的皮膚帶著虛幻的晶瑩。
我停止奔跑,一步一步向著他走去。他纖長的指尖下流洩出古樸悠遠的琴音,彷彿來自億萬年前的蠻荒歲月,帶著前世的氣息,似曾相識,令我靜定。世間一切在心中層層剝落,他的琴音如同聖潔的雪水,洗卻了塵世的煩擾,讓生命歸於永恆。我突然明白了,這是雲崢,生命中最後的絕唱。
他抬眼,伸出手,對我淡淡地微笑,眉目如畫:「葉兒。」
我虔誠地走向他,依偎在他身邊,遙望著亭外的雪景,高遠的天空上,有一輪暖陽。他握緊我的手,皺眉:「手好冰。」我微笑著合攏他的手,他的手才涼得刺骨:「又下雪了,這大概是今年的最後一場雪。」
「明年還會下雪的。」他笑了笑,低聲道:「葉兒……」
「嗯?」我輕聲應他,他溫和地道,「我想每年冬天,都能看到玉雪山的梅和雪。」
淚慢慢潤濕了眼眶,我閉上眼睛,不讓它從眼中滾落,我說過,我不會再在雲崢面前流淚:「嗯。」
「葉兒……」他的身子越來越冷,「好久沒有聽過你唱歌了,唱一首歌來聽,好不好?」
「好。」我的頭輕輕靠在他的肩上,感覺到他越來越疲憊的心跳,啟唇輕唱:
心若倦了,淚也乾了,這份深情難捨難了。
曾經擁有,天荒地老,已不見你,暮暮與朝朝。
這一份情,永遠難了,願來生還能再度擁抱。
愛一個人,如何廝守到老,怎樣面對一切我不知道。
回憶過去,痛苦的相思忘不了,為何你還來撥動我心跳。
愛你怎麼能了,今夜的你應該明了,緣難了,情難了。
他的心跳在輕柔的歌聲中,越來越慢。我轉過頭看他,他的臉上帶著一絲安詳的微笑,倚在我的身旁,靜靜地沉睡過去。暖冬的太陽在剎那間光芒萬丈,雲崢的身體在明媚的陽光下化出淡淡的金色光芒,閃爍跳躍,很久很久,那些躍動的光芒才星星點點地隨風而逝。我知道,我心愛的人已經化成清風,遨遊於天地之間。
眼角滑出一滴淚,我微笑著,抬起頭,望著遠方。雲天浩渺,眼前的雪山靜謐而深沉,彷彿可以包容整個世界。微風拂過我的臉龐,撩亂了我的頭髮,我迎著風,輕聲低喃:「再見了,雲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