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
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
玉雪山的雪還沒有化,山下卻已帶上了朦朧的春色。我撩起馬車的窗簾,望著窗外的景色,涼風夾著雨絲從窗外撲打在臉上,想起韓愈這首《早春呈水部張十八員外》,怔怔出神。一年沒有下山,這京師繁華如故,它不像人的心境,不因為哪一個人的消失變得蒼涼荒蕪。
「娘……」懷中的諾兒軟軟地喚我,我放下窗簾,低頭親了親他粉嫩的臉頰,對他微笑。我的諾兒今天滿週歲,老爺子在侯府為他舉行抓周禮。天曌國的男人一生有三個重要的儀式——滿月擺宴、一歲抓周、十六歲成人禮。諾兒的滿月宴我錯過了,抓周禮卻不能再錯過,即使我還在守喪期間,即使我再不願意離開玉雪山,離開雲崢。
我遵照雲崢的心願,將他葬在玉雪山上,傲雪山莊內。很久很久以後,我都覺得玉雪山上發生的一切是一場夢,夢醒時,就像以前他把我從噩夢中喚醒一樣,我還會被他擁入那溫暖安全的懷中,看到他溫柔撫慰的目光。然而,諾兒是真,冥焰是真的,雲崢不會再在我身邊,也是真的。
我已經完全不記得雲崢走後最初那段日子我是怎樣過的,只記得大殮那天,山上來了很多人,很多熟悉的或陌生的面孔,但我都分不清他們是誰,他們在跟我講話,我也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我只是看著我的雲崢,看著他蒼白的臉和緊閉的雙目,心裡的痛在蔓延,我知道,縱然我再痛苦絕望,這雙眼睛也永遠不會再睜開,溫柔地看我了。
雲崢安詳地躺在棺槨裡,好多人在哭,我卻流不出眼淚。我的淚已經流乾了。雲崢,我答應過你,我會好好活下去。可是你不在,誰能治好我的心痛?棺蓋緩緩地蓋到棺槨上,雲崢的臉漸漸被棺蓋擋住,消失在我的視線中。突然意識到,這一刻之後,這世上最愛我、最疼惜我,對我最好的人,我以後再也看不到他了。瘋了似的沖上前,雙手死死地抵住棺蓋,我心慌地嚷:「雲崢、雲崢,你起來,你起來呀……」我以為我可以堅強,可以信守對你的承諾,可是我做不到,我偽裝不了堅強,我控制不了心痛。雲崢,你怎麼忍心丟下我,你怎麼可以丟下我……
心裡的痛在擴大、擴大,無邊無際的痛楚似乎要將我吞噬。我以為我不會再流淚,可是眼角又有濕熱的液體順著臉頰流下來,天地間剎時一片猩紅。有人來拉我,有人在驚叫,我只是死死地撲在雲崢的棺槨上,一聲聲喚著我親愛的雲崢。腦後驀地被人重重一擊,雙眼前的血紅變成了黑幕,意識漸漸飄散,我聽到有人在叫,「葉丫頭」、「少夫人」、「大嫂」、「姐姐」、「花花」、「榮華夫人」,甚至「雪兒」,是誰?我都不想管他……因為再也沒有那聲我願意為之醒來的「葉兒」了。
雲崢,我想去找你,不管在天堂還是地府,你別生我的氣,讓我任性這一回,諾兒有爺爺,有小叔,他們會照顧好他的。雲崢,帶我走吧,不管你去哪裡,化成了風還是雲,請你帶我一起走……
可是,人有著身體的枷鎖,飛不到靈魂想去的地方。你是多麼不想走,可你的身體,無可奈何地衰弱下去,我是多麼想去找你,可是我的靈魂掙不開這逐漸恢復神志的身體。漸漸的,我能感覺到有人幫我診脈,有人給我餵藥,只是我,不像上次產後出血你守在旁邊的時候那樣,不想努力睜開眼睛。我想更深地沉寂在黑暗中,想在黑暗中找到你的光亮。
直到我感覺到,一個溫暖的小小的身體趴在我身上,開始大哭。
心驀地一抽,我的諾兒……
我睜開眼睛看著諾兒,出生後我只看過一眼的諾兒。他趴在我的胸前,好奇地望著我,居然停止了哭泣。眼前隔著一層微紅,心裡喜悅並著疼痛抽搐,諾兒和崢,太像太像,雖然他還那麼小,可那臉部的輪廓,眉清目秀的樣子、清澈的眼神、專注的神態,幾乎和雲崢一模一樣。
我抱住他,號啕大哭,再也不肯鬆手。雲崢,你執意不肯帶我走,是因為你知道,諾兒將會是我的救贖,是不是?
我在每個夜深人靜時想你,反反覆覆溫習和你在一起的日日夜夜、分分秒秒,在已經不再感到撕心裂肺的疼痛後,我才開始感謝而不是怨恨老天,我才終於明白老天待我不薄,他不能給一個人的幸福太多。
在上一世,我見過那麼多夫妻,或反目成仇、或分道揚鑣、或同床異夢,或者,也不過是生活上的伴侶而矣,鍋碗瓢盆、磕磕絆絆、爭爭吵吵,有多少人真心為愛廝守一生。在這一世,稍有錢勢的男子,也多是三妻四妾。要我去跟一堆女人搶一個不能完全屬於自己的男人,我做不到;今天對我情深意重明天又去和其他的妻妾卿卿我我,我受不了。而雲崢,他的心,那麼無瑕無價的一顆心,居然是完全屬於我的,何其有幸,我是他的初戀和唯一。
從一曲淚下的心意互通,到坦誠身世的理解包容,面對朝堂江湖,我們攜手並肩,他為我遮風避雨,哪怕是我未說出口的一個願望,他都費盡心力幫我完成。我昏迷中,他忘我呵護,願意和我同生共死;而他走了,卻只願我好好地活下去。除了他的病,他從未讓我生氣、傷心,就算在他病中,他也總是怕我擔憂,獨自隱忍著苦痛,不願我為他冒險。
我葉海花,一個平凡女子,曾經有夫如此,夫復何求。
我和他的一路,只有美好,沒有遺憾。或許是有幸,如果沒有冥焰的黑龍玉,沒有促使我來到滄都的一切遭遇,我不會遇見他;也或許是不幸,如果我能早一點遇到他,他能早一點解蠱,或者我生產後沒有大出血,人生會不會有不同?可惜的是,人生沒有如果,我的問題也永遠沒有答案。
但我卻知道,我不孤單,我永遠也不會孤單,他在我心裡,永遠若初見時那麼飄逸,跟纏綿時一樣真實,如相視時一般鮮活,似乎一伸手,我就能摸到他清俊溫和的面容,拉住他微涼纖長的手指。不需要再為他的病擔心,我輕輕地跟他訴說我每天遇到的人和事,告訴他諾兒成長的一點一滴。想著和他相處的朝朝暮暮,他化風伴我的真誠諾言和美麗謊言,和他一起的戲謔調笑,他對我的溫存愛憐,我經常含著微笑睡去,只是醒來發現,不知何時,淚濕枕巾。
「姐姐,侯府到了。」小紅見我抱著諾兒怔怔發呆,輕聲喚我,我回過神。小紅是老爺子接到京城的,大概是怕雲崢走後我想不開,想讓個我熟悉的人陪著,我不得不承認,老爺子對我其實還算是不錯的,並沒有因為我失去了利用的價值就輕賤我。諾兒的奶娘伸手,想把他從我懷裡抱過去。諾兒死死地勾著我的脖子,不依地輕嚷:「娘,抱抱,娘……」
諾兒剛剛開口說話沒多久,現在還只能說一些單個的詞,記得第一次聽到他嘴裡叫出「娘」的時候,我的眼淚止都止不住,害我被小紅嘮叨了好久。我安撫地拍著諾兒的背,對奶娘道:「沒事,我抱他。」
「可是少夫人的眼睛……」奶娘擔憂地看著我,欲言又止。我笑了笑:「我抱著諾兒,你們扶著我的胳膊就好了,又不是一點兒都看不見。」
我的眼睛,在雲崢下葬那天,流出血淚。醒來後,眼裡始終籠罩著一層朦朧的紅色,看什麼都紅濛濛的一片。我的視力漸漸變得很差,小紅他們離我很近,我才能看清他們的模樣,離遠了就只能看到一個人影,像是深度近視患者。如今傅先生又成了我的診治大夫,替我醫眼睛,可是也僅僅只能控制住視力不再變差而已。
下了車,雲義迎上來:「少夫人辛苦了。」
我笑了笑,在小紅和奶娘的帶領下,小心翼翼地步上台階,抱著諾兒往裡走。侯府今兒想必請了不少客人,只是我實在是看不太清楚,只好保持著合宜的微笑,憑著聲音對向我施禮的人點頭示意,不至失禮。還沒走到中庭,爺爺就迎了出來,聲音有絲激動:「葉丫頭……」
我笑了笑:「爺爺……」低頭輕聲對懷裡的諾兒道:「諾兒,叫太爺爺!」
諾兒撅了撅嘴,張開嘴卻沒有發出聲音,抬眼看到老爺子滿臉期待的表情,繼續輕聲催促他,諾兒張開口,片刻才發出兩個含混不清的音節:「太、爺……」
老爺子的眼淚一下子就滾出來了。我心裡有些愧疚,老爺子年紀大了,心裡肯定是很想多親近一下諾兒的,可是我不願意住在侯府,只肯待在玉雪山上,老爺子沒有以我眼睛不方便的理由把諾兒留在侯府,我心裡一直感激他。我低下頭,看著諾兒,柔聲道:「諾兒,讓太爺爺抱抱,乖……」
諾兒微微掙紮了一下,不依地抱著我的脖子,我輕聲哄他:「乖,太爺爺最疼諾兒了,讓太爺爺抱抱……」諾兒不動了,乖乖讓我把他遞到老爺子手上,老爺子手足無措地抱起他,眼睛又濕了。
「爺爺,進屋去吧,儀式準備好了。」老爺子身後響起安遠兮的聲音。我抬起臉看了他一眼,他的臉在我的眼中紅濛濛的。「大嫂!」他的聲音聽不出起伏,想來臉上也是沒什麼表情,不過不管他是什麼表情,我現在也看不清了。「小叔。」我點點頭,微微一笑,把手遞給小紅。老爺子見小紅扶著我,輕聲道:「丫頭,你的眼睛好些沒?」
「還好,沒有繼續惡化。」我笑了笑,不想談論我的眼睛,「爺爺,進去吧。」
天曌國人很重視抓周禮,孩子滿週歲,意味著平安地度過了人生路上第一個春夏秋冬,所以要大肆慶賀,何況是雲家這樣的豪門,加上諾兒又是個喪父的早產兒,他平安健康地迎來週歲,對雲家的意義更是非比尋常。
諾兒換上了早就準備好的新衣裳,腰上繫了象徵長壽的瓔珞珮飾,我看不清他衣服的顏色,眼前仍是紅濛濛的一片,但仍能感覺到他的新衣的顏色應該很鮮豔,繡著牡丹和福壽的圖字。供了神,我對著神位祈願,願我的諾兒能平安健康地長大,一生順利,無驚無險。
抓周的物品擺了一桌:文房四寶、刀劍弓箭、官帽、書冊、元寶、算盤、玩具、糕點糖果、胭脂水粉、首飾……老爺子將諾兒放在「晬桌」前,讓他抓取桌上的物品。諾兒在桌上好奇地撲打一陣,抓起了一把小銀劍。前來觀禮的親朋們紛紛說著討喜的話,什麼「前程遠大、安邦定國」之類。我坐在椅上,淡淡一笑,我的諾兒,娘親不指望你以後文治武功,你能一生健康平順,才是你爹爹和我最大的心願。
老爺子倒是對諾兒抓到的劍很滿意,抱著他走到主位坐下,朗聲道:「今天本侯邀請各位前來觀禮曾孫雲諾的抓周儀式,是想當眾宣佈一件事,從今兒起,雲諾就是永樂侯世子,待本侯百年之後,即可承襲本侯的爵位。」
此言一出,眾人紛紛道喜,我的面前也擁了不少人,說著「恭喜榮華夫人,恭喜小世子」之類的話。我只覺得眼前好多人影晃來晃去,有些頭暈。唇角泛起一絲苦笑,我早知道老爺子有這個心思,他跟我提了幾次,都被我搪塞回去,沒想到他還是執意當著眾人把這個決定說出來了。我幽幽一嘆,以後,我和諾兒的平靜生活只怕要被打破了。
抓周禮行完,來祝賀的客人還要飲過酒宴,才會帶著回禮離開,我實在沒有精神再應酬那些場面,以身體不適為由,帶了諾兒回房休息。推開我和雲崢的房門,一年多了,沒有主人居住,房間依舊乾淨得沒有一絲灰塵。我的手輕輕撫過家具上我剪貼的福字,想起去年那個時候,我拿著福字倒貼在雲崢的胸口,喉嚨一哽。閉上眼睛,等眼中的水霧消散,感覺諾兒在我懷裡興奮地扭著小身子,低頭看他,見他指著妝台的方向,瞪大眼睛:「娘,娘……」
我看不到他指著什麼,看了小紅一眼:「小紅,諾兒要什麼?」
小紅沒有出聲,過去拿起妝台上的東西,走到我們倆面前:「姐姐,是兩個娃娃。」
諾兒歡喜地一把抱住,胖胖的小手戳上了娃娃的臉,我的胸口驀地一陣抽搐,怔怔地看著諾兒手裡的兩個娃娃,正是去年除夕我送給雲崢的結婚娃娃,以為平靜下來的疼痛,又一絲絲蔓延出來。
「寶寶……」諾兒把「小崢」舉到我面前,開心地笑,「娘親,寶寶……」
「不是寶寶。」我搖搖頭,痴痴地看著「小崢」,輕聲道,「諾兒才是寶寶,這是爹爹。」從諾兒開始說話,我便教他說各種各樣的稱呼:娘親、姐姐、爺爺、叔叔……卻從來沒有教過那個詞——爹爹。我怕他學會了叫爹爹,卻找不到那個可以溫柔應他的人。
「寶寶……」諾兒堅持著自己的叫法,專心致志地玩娃娃,我別過臉,一陣心酸。小紅在旁邊道:「姐姐,你累了就休息一會兒,我陪諾兒玩。」
我搖了搖頭,這個房間充滿了我和雲崢甜蜜的回憶,你讓我如何能平靜地休息?一會兒,寧兒進來說老爺子來看我,我趕緊站起來,老爺子已經進來了,見狀趕緊道:「丫頭,快坐下。」
奶娘抱了諾兒出去,諾兒手裡抱著娃娃,也不再黏著我不鬆開,乖乖地任奶娘抱走。老爺子等人都出去了,才笑著對我道:「丫頭,你難得下山,就在侯府多住幾天吧。」
「爺爺……」我抬眼看他,他坐在軟榻對面,我勉強能看清他的五官,「我……」
「我知道,你捨不得崢兒一個人在山上,可你是諾兒的娘親,雲家的當家主母,總不能一輩子住在山上。」老爺子認真地看著我,溫和地道,「守喪期也快滿了,等崢兒的週年祭過了,你就搬回來住吧,一家人,這樣長年分住兩頭,也不是個事兒。丫頭,回來幫爺爺管管家,爺爺也好享幾天清福……」
天曌國的守喪期只需一年時間,與我前世的古代略有不同,只是,一年也罷,三年也好,對我來說,並沒有多大的區別。能安安靜靜地住在傲雪山莊,陪著雲崢,守著諾兒長大成人,是我現在唯一的希望。我心裡也明白,老爺子不可能讓我一直在山莊住著,老爺子的身子最近越發不好,他本也是個有病的人,雲崢走了,老爺子的傷心不會比別人少,但他是男人,是一家之主,不可能像我這樣任性而為。
「爺爺,小叔現在不是挺能幫你嗎?我一個婦道人家,眼睛又不好使,不給您添亂就好了,還能幫您做什麼?」我微笑道。安遠兮當初在繡莊當總管的時候我就知道他是個能做事的人,老爺子現在已經把很多生意上的事都交給他打理,據說他也勝任有餘,這一年來,充分發揮出他在經商方面的才幹,處理事務的能力讓幾位執事都沒閒話好說。
「可是諾兒才是世子,而你是他母親。」老爺子搖搖頭,「諾兒現在還小,你這當娘的要為他多擔待一些,我這老頭子還能照看這個家幾年呢?到底還是要你挑起來才成……」
我的頭開始痛起來,有些走神。老爺子其實是滿意安遠兮的辦事能力的,表面上看起來對他也很信任,很疼愛,可是心裡對他庶出的身份還是有些疙瘩吧?再加上上一代那些糾葛,老爺子不肯將雲家的大權交給他。可是,我就有管理雲家的本事嗎?莫說我一個半瞎的人,又無心理事,即便是當初我一切安好時,可能也不如現在的安遠兮吧?如果老爺子讓安遠兮當家,不是皆大歡喜的事嗎?我落了個清靜,安遠兮也能發揮長才,老爺子更不用擔心他百年之後誰會威脅到諾兒的地位,明明可以平平和和地過下去,為什麼要把局面弄得這麼難搞?揣測半天,老爺子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誰也不知道,但他這麼做總有他的用意,他精明了一輩子,唯一看走眼的大概就是當今聖上了。
「丫頭?」老爺子見我半天沒反應,出聲喚我,我回了神,聽到他說,「這事兒就這麼決定了……」
「什麼?爺爺?」我茫然地道。老爺子怔了怔,嘆道:「丫頭……」
我頓時反應過來,知道老爺子說的是什麼,笑了笑:「好,等守喪期滿,我就搬回來住。」我不能太自私了,老爺子還能看諾兒多久呢?而我,對雲崢的懷念,不會因為不住在傲雪山莊而減少半分,到底,是我太偏執了。
「好好。」老爺子像是長舒了口氣,看著我的眼睛,半晌,溫和地道,「丫頭,你這眼睛,傅先生說淤血早已經散了,按說早該好了才是,怎麼你還是看不清?」
是嗎?原來不是我的眼睛看不見,是我的心不想看見吧?或者我下意識裡一直在逃避,逃避那些必須擔負起的義務和責任。老爺子走後,金莎他們幾個跑來看我,幾個孩子又大了些,可能這一年裡經的事多了,都不像以前那麼嘰嘰喳喳的,性子漸漸沉穩起來,孩子們陪諾兒玩了一會兒,諾兒開始犯困了,我讓奶娘抱他去睡覺,幾個孩子也懂事地告辭。房間安靜下來,無邊的沉寂似乎要將我淹沒。我站起來,小紅立即過來扶住我:「姐姐,你想去哪兒?」
「外面的雨停了吧?屋裡有些悶,我想去園子裡吹吹風。」我輕聲道。小紅趕緊給我披上錦裘,扶我出門。走到園子裡,坐到池塘水榭的長椅上,椅子有些涼,小紅趕緊道:「姐姐,我回屋給你拿兩個墊子,你別亂走。」
我笑了笑,我能走到哪裡去?側身趴在水榭的美人靠上,臉貼著手背,閉著眼睛,感受著雨後濕潤的空氣,覺得胸口悶悶的感覺漸漸消失了。身旁似乎來了人,我沒有睜開眼,輕聲道:「小紅,墊子拿來了?」
來人沒有應我,我輕聲道:「快拿過來呀。」
「大嫂,是我。」耳邊響起安遠兮的聲音。我怔了怔,睜開眼睛,望向出聲的方位,朦朧的眼中顯出一個朦朧的身影。我轉身坐直身子:「是小叔啊,我還以為是小紅回來了。」
他不出聲,只是站在原處。我半晌沒聽到他開口,臉轉向他:「小叔有事?」
「哦,巧七將大嫂送去換弦的吉他送來了,我送過來給你。」安遠兮像是才回過神,將手中的東西遞給我。我接過他遞到我手中的吉他,摸索著將琴從琴套裡取出來。前段時間我發現吉他的弦斷了兩根,讓人送去巧七那裡換弦,想是今兒聽說我下山給諾兒舉行抓周禮,就把琴送來了。手撫上琴弦,摸索著調音,試了試換好的弦,沒什麼問題。我笑了笑:「有勞小叔了。」
「姐姐……」小紅回來了,見了安遠兮,聲音有些冷,「見過二少爺!」
他沒理會小紅冷淡的態度,只對我欠了欠身:「大嫂,我走了。」
我點點頭。小紅見他走遠了,才忿忿地道:「姐姐,這死呆子來幹什麼?」
「他把拿去接弦的吉他送過來罷了。」我笑了笑,「別呆子呆子地叫他,他現在是侯府的二少爺,身上也沒呆氣了。」
「我管他是誰?他就算當了皇帝,也是個沒心沒肺、薄情寡義的東西!」小紅撇了撇嘴,將墊子鋪到椅子上,讓我換了座,又道,「隨便支個人都可以把琴給姐姐送過來,要他來?無事獻慇勤,非……」
「小紅!」我警告地看了她一眼,她聽出我語氣裡有責備的意思,悻悻地住了嘴。我淡淡地道:「這裡是侯府,別隨便說些惹禍上身的話。」
她沒有出聲,想來心裡還不服氣,我幽幽一嘆:「你回房去吧,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
小紅別彆扭扭地走了,我抱著吉他,無意識地望著前方發呆,清風拂面,我感到有臉上濺了幾點冰涼。又下雨了?額前的發隨著風悠悠地輕顫,我把手伸出去,感受那隨風飄蕩的薄霧般的雨絲。雲崢,是不是你回來了?是你回來看我嗎?
雨水漸漸將我的手浸濕,指尖冰涼刺骨。「姐姐!」手被人抓住,氣結地用衣袖擦去我手臂上的雨漬:「姐姐,你怎麼這麼不顧惜自個兒的身子?」
我微微一笑,任他把我凍得有點發紅的手捂在掌心裡:「冥焰,我沒事。」
他看著我,皺著眉頭,悶聲不語,只顧著幫我搓手。我笑了笑:「冥焰,你今兒又學了什麼新鮮玩藝兒?弄得諾兒的抓周禮都遲到了。」
一年前,他和莫修齊被人莫名其妙追殺的事,雲家也沒查出什麼,那兩個忍者從此也銷聲匿跡。冥焰住在傲雪山莊後,雲崢讓鐵衛們教冥焰學一點防身術,原意只是想讓冥焰有點事可做,並不指望他真能學成一身好武藝,他學武的年齡畢竟已經過了。沒想到冥焰竟然很聰明,鐵衛們教給他的招式,他看一遍就會了,打起來有模有樣的。鐵衛們都說他是練武的奇才,可惜內力這東西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擁有的,除非有內力深厚的高手或者精通醫理的人幫助他打通任督二脈,可以一夕之間獲得內力。我對這種傳說中的事不太相信,有次特意問了問傅先生,沒想到傅先生早就對冥焰的聰慧天資大感興趣,替他診脈摸骨之後,更是欣喜若狂,非要收冥焰作徒弟,說只要冥焰答應,就幫他打通經脈,提升內力。能有這等好事,我求之不得,冥焰就這樣拜了師,每天除了練功,還跟著傅先生學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我自此才知道,原來傅先生不僅僅是醫術過人,還會一些旁門之術。再一深想,又恍然,如果傅先生不是會這些旁門術術,又怎麼有本事壓制雲崢的蠱毒呢?老爺子能把傅先生這樣的奇人收為己用,也算本事。
「對不起姐姐,我已經盡快趕過來了,我去看過諾兒,他還在睡呢。」冥焰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笑道,「姐姐,今天師傅教我『隨口禪』,可有意思了。」他的性格這一年來倒是漸漸開朗了,可能學了些本領,恢復了一些自信,人也可愛多了。
「隨口禪?是什麼?」我有些訝異地道,「傅先生還通佛理嗎?」
「不是指那個啦,隨口禪是一種小法術。」冥焰興奮地道,「簡單來說,就是說什麼就是什麼,比如我無意中說你今天會撿到錢包,然後你在路上果然撿到了,就是這個意思。」
「這麼神奇?那不是心想事成的法術嗎?」我有一絲激動,抓住冥焰的手,「那,能不能讓雲崢復生?」
冥焰的笑容僵在臉上:「姐姐……」
「不能?是不是?」我的笑容也僵硬了,「對不起,是我糊塗了……」
「姐姐……」冥焰的眼神滿是擔憂和抱歉。我抽回手,落到吉他的琴弦上,發出輕微的悶響,冥焰轉開話題:「姐姐,我還從來沒聽過你唱歌呢。」
「你想聽嗎?」我看了他一眼。冥焰點點頭,坐到我身邊。手撥響了琴弦,琴音在風聲中低泣嗚咽。雲崢,誰都知道,你不可能再回來,只有我一個人在這裡異想天開。
白色陌生的街,凜冽的風模糊了一切。
霧在窗邊在心裡在眼角間泛起,無法辨識冷冷的夜。
窗外飄落著雪,越來越遠所有的感覺。
沒有溫度沒有你沒有了思念,所有火光都已熄滅。
雪緩緩飄落而夜黑仍不停歇,這是個只屬於放棄的世界。
漫天的風霜都成了我的離別,我的心冷得似雪。
風吹過臉上我顫抖那麼強烈,眼淚是散落在風中的冰屑。
漫天的風霜裡愛恨都被忽略,說再見在異國的夜。
是在這個季節,拾起一片落葉,在那白色的街,你讓我心貼。
也是這個季節,心象斷了的線,不想再要聚散圓缺。
雪緩緩飄落而夜黑仍不停歇,這是個只屬於自己的世界。
漫天的風霜都成了我的離別,我的心冷得似雪。
風吹過臉上我顫抖那麼強烈,眼淚是散落在風中的冰屑。
漫天的風霜裡愛恨都被湮滅,說再見在異國的夜。
雲崢,我的愛。沒有你,世界依然運轉,沒有你,我依然活著,只是,心空了,被你帶走了。什麼時候,我才能再見到你,把我的心歸還給我,把我的心空填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