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遠兮和四名鐵衛在碼頭和沙灘上搜尋。烏篷渡船將我越載越遠,我咬緊下唇,死死地盯著安遠兮,望著他們越來越遠的身影,心中只剩下絕望,難道今日我依然要和你們擦肩而過嗎?
安遠兮的目光向著我的方向掃過來,他似乎看到我了,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唇張了張,想大聲呼救,可我忘了自己根本發不出任何聲音。但他的目光只在我的臉上稍微頓了一下,便轉向了別處,我如同被人澆了一桶冷水,渾身涼透。他也認不出我?紅葉的易容術當真如此高明嗎?易容能把人的眼神也改掉嗎?我以為我跟他之間經歷過這麼多事,已經培養出無須言道的默契,以前在處理家族生意的時候,很多時候僅僅是一個眼神,雙方便能心領神會,知道對方的意圖。可原來不是這樣,他認得的,不過是我這具皮囊。
眼裡熱起來,不明白為什麼,喉嚨發堵,心裡難過得想哭。冥焰沒有認出我,我只覺得焦急氣惱,可為什麼當我發現安遠兮也認不出我的時候,心裡居然這樣難受?我怔怔地看著他佇立於海岸上四下搜尋的身影,眼淚緩緩地從眼眶裡湧出來,儘管我知道他們是在找我,心卻一點點涼透,緩緩墮入深潭,覺得自己彷彿被全世界遺棄了。
安遠兮在岸上搜尋了一圈,沒有發現什麼,又看向海面上的漁船和商船,我看到他指著海面在問一個補漁網的村婦什麼,那漁婦不知道答了什麼,安遠兮的目光又看向載著我的渡船,匆匆掃過我的臉,看向旁邊的幾條渡船。我已不再抱任何希望,烏篷渡船離商船越來越近,我木然地看著他,任淚水從臉頰滑落。已經看向別處的安遠兮似乎怔了一下,猛地轉過頭,目光緊緊地鎖在我的臉上。他的眼中似乎閃過一絲驚疑,眉頭緊緊地蹙起來,死死地盯著我的眼睛。我的心微微一動,他發現我了嗎?沉寂冰涼的心似乎又開始隱隱地暖起來,眼淚卻像斷了線的珠子滾滾而下,我定定地凝望他的眼睛,他眉頭舒展開來又立即蹙起,眸子裡帶著驚喜又立即被怒意沖淡。我的眼淚掉得更快更急,唇邊卻浮起笑意。他是誰?楚殤?安遠兮?雲崎?或者那都是他,又或者那都不是他,那有什麼關係?我只知道,他認出我了,在我最絕望最無助的時候,在別人都認不出我的時候,他認出我了,只有他認出我了。
安遠兮向著碼頭衝過來,鐵衛見他突然飛奔而去,怔了一下,立即也跟上前。安遠兮……我的心跳快起來,彷彿長了翅膀跟著他的腳步一起飛奔,重獲自由的希望就在眼前,巨大的喜悅令我忍不住顫抖。突聽紅葉在身後道:「忍六,背她上。」我心中一驚,見背我上渡船的男人過來扛起我,才發現渡船已經靠在大商船旁邊了,我心中大急,商船離碼頭已經很遠了,安遠兮的身影站在碼頭的長堤之上就像螞蟻一般渺小,關鍵是碼頭那兒已經沒有渡船了,他怎麼過來?這麼遠的距離,就算輕功再好,也飛不過來的。
只見安遠兮一掌劈斷了碼頭上拴渡船的木樁子,木樁凌空飛出,「砰」的一聲落到遠處的海面上,濺起雪白的浪花。同時腳下用力一跺,鋪在長堤上的木板像被炸開的爆米花似的,一塊塊噼噼啪啪地彈跳起來。他用腳將一塊塊彈起來的木塊挑離地面,飛快而連貫地將它們夾到腋下,身子凌空一躍,已經站到剛才被他擊到海面漂浮著的木樁上,同時將手上的木板丟出一塊,身子又躍起,點在被他拋出的木板之上,成為他水中前行的借力之物。一塊又一塊的木板相繼飛出,安遠兮迅速在海面躍進,追向烏篷渡船,跟在他身後的鐵衛有樣學樣,踩著他踏過的木板追上來。紅葉大聲道:「忍三、忍七,帶人截住他!」
忍六背著我迅速攀上商船,將我丟到甲板上,我身子軟成一團,已經無法看到海面上的情況,抬眼見紅葉也攀上船,我怔怔地看著她,紅葉看了我一眼,對忍六道:「準備開船!」
忍六轉頭對甲板上的一些水手迅速說了一串我聽不懂的話,應該是紅日國的語言,聽起來有一點點像我那時空的日語。水手們迅速行動起來,有的起錨,有的升帆。我觀察著那些水手,全都長得不高,心知他們全都是紅日國人,這根本就不是正經的商船,而是紅日國的間諜船。眼見風帆已經升滿,商船似乎也有了一些波動,我心中大急,看不到海面上的情況,我不知道安遠兮到底追上來了沒有,是被那些攔截他的紅日國奸細絆住了嗎?
紅葉見我眼神焦慮,伸手點開我的啞穴:「擔心他嗎?」
我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紅葉淡淡一笑:「他救不走你的,你勸他回去,否則枉送性命。」說完,抓住我的手臂,將我扶起來,讓我倚到船舷上。我趕緊往碼頭方向看過去,見安遠兮和鐵衛們正在海面上驚險萬狀地避開烏篷渡船上那些紅日國奸細發射的勁弩,在翻騰、跳躍的同時還要不斷地拋出木板繼續追趕。那兩艘烏篷渡船向著安遠兮他們劃過去,密織的弩箭一支接一支地射向他們,安遠兮和鐵衛本就是依靠漂浮在海面上的木板追趕渡船,這種方法極耗內力,再加上要留神躲避射來的弩箭,更是險象環生。海面上颳起了風,商船的帆完全漲滿,我感覺商船行進得很快,不一會兒工夫,我們與海面上那幾艘烏篷渡船拉開了距離。安遠兮他們雖然快追上烏篷渡船,但離大船更遠了。弩箭的破空聲和著海浪風聲,聽起來異常凶險,風浪大起來,漂浮在海面上的木板左搖右晃,雲兌險險地避過一支弩箭,弩箭擦著他的肩膀飛過去,他身子一顫,下落時卻沒有踩到木板上,跌到了海裡。
「啊……」我失聲叫起來,見雲兌從水裡冒出來,抱住了漂在海面上的木板,才鬆了口氣。這一眨眼工夫,又一支弩箭射中了剛剛從一塊木板上起躍的雲坎,他身子一翻,直直掉入海中。「雲坎——」我驚呼一聲,見他驀地沉入水中,消失在海面上,知道他已經凶多吉少,呼吸一窒,心中又痛又怒。只聽到紅葉道:「妹妹還不出聲嗎?你想看著他們白白送死?」
「你——」我費力地偏過頭,瞪著紅葉,「你最好向老天祈禱不要落到我手上,否則我一定會讓你下地獄!」
「地獄嗎?」紅葉的眼中沒有一絲溫度,唇微微一抿,唇角浮起冰冷的笑容,「你怎麼知道我現在不是身在地獄?」
我心中憤恨,不願再看她那張面目可憎的臉,轉眼看向海面上的情況,見安遠兮離那烏篷渡船越來越近,另兩名鐵衛落得稍遠,而掉在水中抱著木板的雲兌卻一動不動,我心中暗驚:「那弩箭上有毒!」
「聰明!」紅葉平靜地道。我氣得身子輕顫,拚命地大聲叫出聲:「箭上有毒,大家小心!」
隔得較遠,我不知道安遠兮他們聽不聽得見我的喊話,只見他敏捷地躲避著弩箭,終於接近了烏篷渡船,閃電般地躍上其中一艘船,船上頓時展開了激烈血腥的廝殺。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安遠兮這樣肆意殺人,袖中劍已出鞘,矯若神龍,劍尖泛起銀光,沒有任何花巧的動作和詭奇的招式,劈、刺、斬、劃、挑,一連五個動作一氣呵成,血霧噴濺中,船上五名紅日國奸細頓時變成五具沒有生命的死屍,有的跌入深海,有的撲倒船舷。另一艘烏篷渡船上的紅日國奸細慌了神,顧不上攻擊海面上追過來的雲巽和雲艮,紛紛將弩機調頭對準安遠兮,慌亂地將弩箭向他射去。
安遠兮的身子騰空躍起,長劍揮灑中,將那些弩箭一支支砍飛,銀劍在陽光下暴出耀眼的反光,劍氣如潮浪般將弩箭震飛出去。精芒一閃,其中一支弩箭被一劍彈開,以奇快奇強的勁道反反射回去,「嗖」的一聲,貫入一名紅日國奸細的喉嚨,那奸細不可置信地瞪大眼,喉頭鮮血直冒,「咚」的一聲倒在船舷上,當場暴斃。安遠兮趁這眨眼的工夫,已經落到另一艘船上,一篷又急又密的劍雨傾盆而下,劍氣絲絲,那剩餘幾個紅日國奸細被這漫天劍雨籠罩,哪裡還有命在?
安遠兮彷彿一頭殺紅了眼的野獸般,乾淨利落地結束了另外幾個奸細的性命。那一連串圓轉自如的殺人手法,把我看得心驚肉跳,那是他身為楚殤時自小學來的殺人技法,快速、準確、一擊即中,令敵人來不及抵擋便斃命劍下,彷彿他的劍本來就在那裡,是那些奸細自動將心臟喉嚨送上。我咬緊了唇,緊緊地看著他,第一次血淋淋地切身感受到他幼時是怎樣拚命掙紮著,從那樣殘酷、凶險、血腥、黑暗的環境中生存下來的,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心中彷彿被人用力一抓,驟然痛得一陣陣抽搐。
「沒想到這位侯府二公子這麼厲害!」紅葉的聲音帶上幾分詫異。沒有人發射弩箭製造障礙,雲巽和雲艮稍頃也衝到了烏篷渡船上。安遠兮的目光調回來,落到離他們已經很遠的大商船上,目光中帶著一團燃燒的火焰,望向站在船舷邊的我和紅葉。雲巽和雲艮將船上的死人推到海裡,拿了槳開始搖船,想追趕大船。紅葉冷冷一笑,驀地揚聲道,「雲崎公子,我們將雲夫人請來並無惡意,只是想讓冥焰公子到我們紅日國明神島做客,我佩服閣下的身手,不願你喪身此間,請回去轉告冥焰公子,只要他肯來,我們立即將雲夫人送回。」
她藉著內力將這番話送出去,聲音十分清亮悠遠。我心中一跳,紅葉抓我的目的果真是為了冥焰?安遠兮只是冷冷地看著她,一言不發。雲巽和雲艮快速地劃動船槳,根本不理紅葉說的話。紅葉嘆了口氣,輕聲道:「妹妹當真不勸勸雲崎公子嗎?」
我定定地望著站在烏篷渡船上的安遠兮,沉默不語。「罷了……」紅葉幽幽一嘆,驀地揚聲道:「忍六!明神大炮!準備!」
我吃了一驚。明神大炮?正狐疑間,見船舷下方的船體內,緩緩伸出一個黑糊糊的圓鐵柱子,對準了遠處的烏篷渡船。我大駭,那東西有七分像我前世所見的大炮,轉臉看向紅葉:「你,你竟想用這個對付他們?」
怪不得她有恃無恐,看著十來個同夥被殺死也這麼鎮定,連眼皮都不眨一下,原來她有這個東西給她撐腰。我抽了一口氣,驀地看向安遠兮,拚命地道:「你們快回去!快——」我沒有內力可以把聲音送得很遠,只能拼盡全力用最大的聲音嘶吼,聲帶不能承受驟然而來的拔高音調,聲音頓時被撕破。我不知道安遠兮聽不聽得到我的叫喊聲,見他們的烏篷渡船完全沒有停下來的跡象,只得繼續拚命地嘶叫:「快回去!快躲開——」
話音未落,我卻聽到了紅葉冷酷的命令:「放!」隨著她的命令,一聲巨響從炮筒裡傳來,船體突然狠狠震了一下,炮彈射出,烏篷渡船在海面上轟然炸開。我身子無力,差點被震倒在甲板上,緊緊地抓住船舷,我死死地瞪著遠方在頃刻之間化為烏有的烏篷渡船,海面上漂浮著翻著白肚皮的死魚和破船帶著火焰的殘片,冒著滾滾黑煙,天空中不時有帶著黑煙且燃燒著的船體殘片掉下來,空氣裡滿是硫磺和硝煙的氣味,而安遠兮和鐵衛都不見了蹤跡。
「安遠兮……」我駭然大叫,死死地盯著前方那一片被炮火摧殘過的海域,不敢相信剛剛還活生生站在我前面的人,被炸得連一絲殘片都找尋不到。不會的,不會有事的,他的武功那麼高,他不會有事,我沒看到他的屍體,說不定他早就跳入海中躲過了爆炸,他一定不會有事,一定不會……我在心裡不斷地安慰自己,目光落在一塊船體碎片旁邊的海面上,全身驀地變得僵硬。那裡,從海底緩緩冒出一片嫣紅的血跡,在碧藍的海水中氤氳四散,像一朵妖豔的惡之花,在海面上徐徐盛開。
「安遠兮……」我喃喃地喚了一聲,眼前一黑,癱倒在了甲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