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搭檔是個沉默寡言的傢伙。他從不主動談起與工作無關的事,而就算是同工作相關,他也向來言簡意賅。他壓根不懂「社交」為何物,對於我們為何如此熱衷於社交網絡,他也十分不理解。當然,我得理解他,因為他是個機器人,而機器人不需要社交。
請注意,我的意思並不是「他冷漠得像個機器人」或者「他的邏輯就像機器那樣」之類的比喻。我的意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的搭檔是個機器人——雖然有著人類的外表,但是在那仿真硅膠下面的不是骨骼和血肉,而是金屬和電線,他的腦袋裡裝的不是大腦,而是一個複雜的處理器——所以他沉默寡言也在所難免,我們得理解他。
我的這位搭檔名叫考卡提奧(Cockatiel),暱稱考卡,在不知情者眼中這或許是個帶貶義或者揶揄的稱呼,比如暗示我的搭檔有個大JJ什麼的,不過我指天發誓,我們在喊他暱稱的時候絕對不帶這層含義,因為暱稱對於我的搭檔來說就是暱稱,是一個簡短扼要的代稱,而且他是個機器人,也不需要什麼大JJ。
給他起了這個(在常人眼中)相當糟糕名字的是我的媽媽,她是個和藹可親(某些時候)、充滿活力、並且不論何時何地都能找到話題跟任何人滔滔不絕一整天的奇人,還會烤世界第一美味的小甜餅。那事情發生在我和我的搭檔結識後的一星期,那會兒我們剛剛合力破獲了一起毒品走私案。雖然半途他的電池接觸不良,導致我只能一個人追那嫌犯追了八個街區,但這並不能影響我們最終取得成功的好心情。為了慶祝,我邀請我的搭檔去我媽家裡歡度感恩節。一般來說,搭檔之間合作無間,應該去酒吧或者夜店玩個通宵來慶祝,但是正如我上面所說,我的搭檔是個機器人,他並不需要酒吧和夜店,也不需要通宵後的宿醉,而我又不想一個人面對我媽的嘮叨,所以我叫上他一塊兒去。
當我的搭檔聽到邀請時,他是這麼回答的:「為什麼我要去你媽媽家和你們共度感恩節?」
「這是慶祝。」我說,「既為了我們一起破獲的第一個案件,也為了感恩節。而且我很樂意向我媽介紹我的新朋友。」如果她有了新的談話對象,或許我就能逃過一劫了——當然這話我沒說出口。
我的搭檔聽完之後沉默了一會兒,沉默對於他來說是常態,所以我並沒在意,而是耐心地等著。幾分鐘之後他開口說道:「我知道了,對於你們人類來說,『慶祝節日』是維繫家庭、朋友之間關係的重要手段,這些慶祝活動同時也可以鼓舞人心,提升你們人類體內的某些激素,讓你們的生理心理狀態更好,因此也有助於工作和生活。好吧,如果你是出於這種目的邀請我去你的母親家中共同慶祝感恩節,我很樂意接受。」
……我敢打賭剛才的幾分鐘他絕對查閱了世界上一切他所能查到的有關「慶祝」和「節日」的資料。
所以在感恩節那天晚上,我開車帶著我的新搭檔去了我媽家裡。自從和我爸離婚後,這位和藹可親(某些時候)、充滿活力、總是滔滔不絕並且會烤美味小甜餅的老婦人就快樂地獨佔了這棟帶花園的小房子。她的日常生活由和鄰居朋友八卦、打電話騷擾我不論我是不是在工作和一邊嘮叨一邊照顧她的小花園組成。真是充實的生活。
我向我媽介紹了我的新搭檔。
「這就是我和你說起過的搭檔,一個機器人。」在房子門口,我對那位老婦人說,「他的名字就是他的唯一識別代碼——RCTP5057-6834-1290BH。」
「哦!就是你!」我媽驚喜地握住我搭檔的手,「戴蒙德常常和我提起你,一個星期以來他幾乎天天打電話給我抱怨……呃……閒聊有關你的事,這頻率可比從前一年加起來都高。真高興認識你!」
「我也很高興認識您,漢克傑拉德夫人。」
「哦,就叫我羅絲好了,RCT……什麼來著?」
「RCTP5057-6834-1290BH。」我的搭檔面無表情地重複了一邊他的名字,即他的唯一識別代碼。
我媽用無懈可擊的完美笑容歡迎了這位名字過長的訪客:「不管你叫啥,快進來吧。我烤了火雞,還有小甜餅——戴蒙德非常喜歡,希望你也能喜歡。」
「呃……媽……」我說,「我的搭檔不需要火雞和小甜餅,事實上他什麼事物都不需要,他是個機器人。」
「哦!」我媽露出失望的表情,「真是太可惜了!我聽說戴蒙德的朋友要來,特意多烤了一些。」
「您可以分給鄰居。」
「好主意。」我媽熱情地將我們迎到餐桌邊。
於是那次感恩節晚餐,我和我媽一起努力地消滅過量的火雞和小甜餅,而我的搭檔坐在桌邊,享用他的特別料理——一根接在壁爐旁邊插座上的充電線。
席間,我媽不停跟我介紹她在烹飪學習班遇到的各種奇聞異事,而我不勝其煩,為了少說話,我努力地往自己嘴裡塞小甜餅,於是我媽把攻擊目標換成了我的搭檔。
「我告訴你,上次去學習班的時候,我遇見了史密斯夫人,她呀……哎,你叫什麼名字來著?」
「RCTP5057-6834-1290BH。」我的搭檔說。
「太長了我記不住呢。」我媽誠實地說。
我的搭檔又重複了一遍:「RCTP5057-6834-1290BH,尊敬的夫人。既然您能把幾年前在烹飪學習班偶然聽見的一句話記得如此清楚,那麼一串代號對您來說想必不是什麼難事。」
我媽嚴肅地思考了一會兒,隨即意識到我的搭檔在諷刺她。這可不容易。因為我這位沉默寡言的搭檔很少諷刺人,他對語言的情景意義把握不好。我想這可能是個設計缺陷。
當然,我媽也不是什麼好惹的人物。她當即一拍手:「太難記了,我是個老太太,記憶力不如從前,要我記這麼長的名字真是對我大腦的一種折磨,而溫良恭儉讓的年輕人不應該折磨老人,看在我們年輕時為社會做了那麼多奉獻的份上。所以我決定給你起一個暱稱,便於記憶。就像我有時稱我兒子為『小戴』,他的同學有時稱他為『怪胎』一樣。」
……媽!您為什麼要提起這些不愉快的回憶!
我的搭檔立刻道:「我有名字,我不需要暱……」
「你需要的。」我媽強硬地說,「讓我想想,叫你什麼好呢?考卡提奧怎麼樣?」
「呃夫人,這個詞的讀音有些類似於某種鳥類的名字……」
「玄鳳鸚鵡。」我媽露出勝利的微笑,「不是有些類似,親愛的,它就是玄鳳鸚鵡的意思。我剛剛就想跟你這麼說呢,上次我去學習班的時候,聽說史密斯夫人家養了一對玄鳳鸚鵡,據說非常伶俐活潑,她的孫女彈鋼琴的時候,它們甚至會在一旁伴唱。希望你能像它們一樣活潑,親愛的。你一直這麼沉默寡言,將來會找不到女朋友的。」
「夫人,我是機器人,我不需要女朋友。」
「那麼男朋友。」
「……」我的搭檔於是不再說話。
就這樣,他有了一個近似於人類的名字。雖然這名字不怎麼樣,但還算朗朗上口,一週之後,局裡每個人都不再用他那串冗長的代碼稱呼他了。
我想,考卡的內心感受肯定很複雜。不過因為我不是機器人,無法感同身受,所以這部分就略去不表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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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了我的搭檔考卡提奧,現在來說說我好了。
我叫戴蒙德·漢克傑拉德,今年24歲,從加州理工大學建築系畢業。我本來打算從事朝氣蓬勃的畫房子工作,但是天不遂人願,一畢業,我就被「聯邦超自然現象研究學會」下屬的「超能力犯罪調查局」強行徵召,原因是我有超能力,而我的超能力對調查超能力犯罪有巨大幫助。
「聯邦超自然現象研究學會」雖然從名稱上來看是一個學術研究組織,但事實上它管理著這個國家所有登記在冊的合法超能力者和那些沒有登記在冊的黑戶超能力者。它的權力很大,你可以把它想像成專管超自然現象的聯邦調查局或者中央情報局什麼的。而它的下屬機構「超能力犯罪調查局」,顧名思義,就是專門抓捕超能力犯罪者的執法機構。
當今時代,全球人口的萬分之三都擁有超能力,這是個不小的數字。試想一下,一座擁有百萬人口的大城市裡,有超過三百名超能力者,他們擁有各式各樣匪夷所思的奇異力量,完全可以組成一支軍隊奪取政權。(事實上有些非洲小國的超能力者已經這麼做了。)而利用自身超能力進行違法活動的人也不在少數。
違法行為必須受到制裁,正義和秩序必須受到維護。為了制裁他們,伸張正義,「我們」登場了。
我必須申明一下,這裡的「我們」指的並不是所有的超能力者,而是隸屬於「超能力犯罪調查局」的特工們。我們擁有各式各樣的能力,能夠打擊犯罪,制裁邪惡。但「他們」——這裡的「他們」指的是調查局的領導,而且是那些不具備超能力的人——忌憚我們的能力,就像人類訓練獵犬追捕野兔,但也害怕獵犬狂性大發傷害主人一樣。為了保證我們在執行任務的時候不會突然失控,造成更大傷害,他們想出了一個主意,那就是讓所有具備超能力的特工和機器人搭檔。之所以不選普通人,是因為普通人也是人類,可能感情用事。但機器人不會這樣。他們永遠冷靜理智,缺乏感情。假如我們的能力失控,我們的機器人搭檔可以第一時間壓製我們——說得難聽一點兒,就是把我們消滅。
由於這個原因,我起初對機器人搭檔感到很反感。身為聯邦的普通公民,我竟然會被當作危險品一樣對待,這嚴重地傷害了我的感情,因為我又不是自己想成為超能力者的,人無法選擇自己的出身和天賦,不是麼。
但是隨著我在「超能力犯罪調查局」中訓練的深入,我對機器人的看法逐漸改觀。在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人工智能誕生之後,他們花了整整七十年為自己的權益鬥爭,現在終於獲得了聯邦公民的合法資格,能與人類一同受到憲法的保護。這聽上去挺勵志的。(在認識考卡之後,在他的建議之下,我去聽了菲利斯關於機器人權益合法化的演講。這位菲利斯號稱機器人中的馬丁·路德·金。說實話他的演講確實十分動人,我都聽哭了。白宮應該聘請他當發言人。)
訓練結束後,我正式開始了在「超能力犯罪調查局」的工作。我的搭檔是機器人考卡提奧,當時他已經在局裡工作了兩年。那會兒他的名字還叫RCTP5057-6834-1290BH。一週之後他就獲得了考卡提奧這個近似於人類的名字。托我媽的福,他在局裡的人緣微妙地變好了,畢竟……假如你的同事有個無比冗長且繞口的名字,你也不願意天天叫他,不是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