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最開始,我聽見了一聲尖叫。

  這沒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這裡是酒店,聽見什麼都不稀奇。說實話,都這個點兒了,我還沒聽見從前後左右房間傳來各種嗯嗯啊啊的聲音,這才比較奇怪。所以一開始我沒當真。

  過了一會兒,我聽見了很多聲尖叫。叫聲是從樓下傳來的。考卡起身走到窗戶邊,撩開窗簾,謹慎地朝下方窺探。

  「怎麼了?」我雙手墊在腦後,懶洋洋地問。

  「群體事件。」考卡說,「集會示威遊行。」

  「噢,拜託,這裡是酒店,又不是市政府。」我從床上跳下來,「也許是酒店員工罷工?」

  「群體事件。」考卡重複道。

  我推開他,從窗口朝樓下看。只見一群人圍在酒店門口,紛紛朝天空張望。一輛消防車停在不遠處,辛勤的消防員們正在給氣墊充氣。

  「發生了什麼事?」考卡問。

  「要麼是飛機失事,要麼是有人跳樓。考慮到消防氣墊接不住飛機,我猜是跳樓。」

  我話還沒說完,一輛警車停在了樓下。幾名警察從車上下來,我能清楚地看見他們每個人都帶著「真他媽活見鬼」的表情。

  「那不是阿什福德警官嗎?」

  考卡湊過來,用他的頭把我的頭撞到一邊(人類的骨骼屈辱地輸給了金屬),接著按了下自己的耳朵。他內置移動電話,可以隨時跟人通話。

  「你好,阿什福德警官。」他說,「是的……我們就在這家酒店……巧合而已……我們馬上就去。」

  他又按了下耳朵,結束通話,然後將窗簾扯回原位。「我們上酒店天台。」

  「幹……幹什麼?」

  「『尋死先生』又要尋死了。」

  他就不能消停會兒嗎!我才剛剛起床,還沒來得及洗漱!說到這個,我突然想起來了,我沒刷牙就吃了披薩……這事絕對不能讓我媽知道。

  我這麼想著,又順手扯了塊披薩。

  在通往天台的消防通道的門口,我們與阿什福德警官重逢。

  警官靠著樓梯扶手,摸了摸自己臉上的胡茬,對我露齒一笑:「你們的辦案速度還真快,嗯?」

  這時候我真希望自己是考卡,這樣我就不用理會警官話中的譏諷了,因為考卡聽不懂人類語言中的微妙諷喻。

  「這是個絕好的機會,阿什福德警官。」我這位聽不懂諷刺的老兄用公事公辦的語氣對阿什福德警官道,「本案的當事人就在天台,假如他放棄自殺的念頭,願意合作,我們就能審訊他。」

  「你以為我們沒試過嗎?」警官咧開嘴,露出因為抽了太多煙而有些發黃的牙齒,「我敢打賭在他的律師來之前,他一句話也不肯說。而且他也不大可能放棄自殺的念頭。」

  考卡挑起眉毛,似乎在表達「你真的想打賭嗎?」,我及時地拍了拍他的手肘,讓他不要在警官面前說出這種近乎挑釁的話語。

  「我去勸勸他。」我說,「你們有喇叭嗎?」

  阿什福德警官板著臉:「沒有。你得靠自己的嗓子吼。」

  考卡說:「我可以幫你擴音。」

  我將我的搭檔推向警官:「不,你還是在這兒計算一下他放棄自殺的概率吧。」

  「好吧,反正就算你勸說失敗,下面還有消防氣墊呢。就算消防氣墊沒接住他,明天他也會照常出現呢。」

  ——這傢伙是在諷刺我吧!絕對是在諷刺我吧?!

  我打開天台大門,一股冷風隨即灌了進來。高樓大廈的頂層總是吹著不正常的狂亂妖風。跳樓真的不是自殺的最好選擇,因為假如你不是真的想自殺,也有可能被大風吹下去,弄假成真。

  天台邊緣有一圈圍欄,尋死先生就站在圍欄外面,雙手抓著欄杆。只要他一放手,就會自然而然地摔下去。這時候我只能期盼消防氣墊質量過硬了。

  「嗨!」我儘量用和藹親切的口氣說,以免刺激到他,「我們談談好嗎?」

  尋死先生頭也不回:「滾!」

  「我是『超能力犯罪調查局』的特工,我叫戴蒙德。我是來幫助你的!」天台的大風把我的聲音刮走不少,我不得不大聲吼叫,「你叫什麼名字?」

  「滾!!!」

  嗯,我想他的意思肯定是叫我快滾,而不是他的名字叫作「滾」。其實我不太擅長勸服他人,大部分經由我勸說調解的人最後都會暴跳如雷地把怒氣撒到我頭上——似乎是因為我說得太多。但是這時候我必須得賭一賭。就算賭輸了,尋死先生一命嗚呼……像考卡說的一樣,反正我們還有明天呢。

  「好吧,假設我現在滾了,那你又能怎麼樣呢?」希望這傢伙的腦筋還清楚,能明白我的邏輯。「你跳了下去,運氣好沒摔死,運氣不好成了一攤肉醬,那又怎麼樣呢?到了明天,一切又恢復原狀。就跟灰姑娘似的,砰,一過12點,南瓜馬車和漂亮禮服都消失了。你想一輩子都那樣嗎?」

  尋死先生扭過頭,戰戰兢兢地看著我。他真是個俊秀的年輕人,為了他那漂亮臉蛋我也不願意他摔死。如果不是他此刻的表情太過絕望,他肯定能去當演員或者模特什麼的。

  「你知道?」他的聲音帶著哭腔。

  「我說了,我是『超能力犯罪調查局』的特工!」我喊道,「我有超能力!也許你不信,但是我他媽的有超能力!是的,我能幫你!」

  「你的超能力是什麼?!」他問。

  「三一律!」我答。

  「什麼是三一律?」

  「這……」我不禁詞窮。我現在要跟他解釋這個嗎?這似乎有點偏離主題啊?我們能不能不要在狂風呼嘯的天台討論這個問題?換到有Wifi和免費咖啡續杯的餐廳好不好?

  「這是個很複雜的概念!」我說,「一時半會兒解釋不清楚!不如你先上來,我慢慢說給你聽好不好?」

  「不!!!」他又把頭扭了過去。現在他看起來更加想跳樓了。

  「好吧!那你跳吧!我們在警察局停屍間再會!不見不散!」

  我小跑回樓梯間。阿什福德警官無力地捂著臉,考卡面無表情,歪著頭看我。

  我攤開手:「我搞砸了是不是?」

  考卡的腦袋不易察覺地轉了一下:「嗯……如果你現在去幫那位先生從欄杆上下來,就不算搞砸。」

  我轉過身。尋死先生趴在欄杆上,一隻腳在欄杆外,一隻腳翹在半空中,正極為費力地往過翻。真不曉得他這麼笨拙,究竟是怎麼到外邊兒去的。

  我連滾帶爬地跑過去幫他,免得他一不小心從樓上摔下去,那樣我花費的工夫都白搭了。雖然我也沒怎麼費工夫。

  在我的拉扯之下,尋死先生終於翻進了欄杆裡側。我聽見樓下傳來一陣歡呼——感謝熱心的圍觀群眾。尋死先生像個球一樣蜷在地上,嘴裡嗚嗚咽咽地不知道在說什麼。我想把他扶起來,但連試了幾次都失敗了。當一個人努力變成一攤爛泥的時候,你是無論如何也無法把他糊上墻的。

  看來他一時半會兒不想離開天台。我索性坐在他身邊,靠著欄杆,享受足能把我從天台吹飛的涼風。

  「三一律,」我說,「是個戲劇理論中的名詞,它是指……」

  「克里斯。」

  「嗯?」

  「我叫克里斯。」尋死先生從地上爬起來,胡亂抹了把臉,把眼淚鼻涕抹得哪兒哪兒都是。

  這小子就算哭得像個豬頭,也是個賞心悅目的豬頭啊。我不無嫉妒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