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外面的雨下得甚大,隆隆的雷聲裡時不時的打閃。

霍尊霆居然冒著大雨前來尉遲府上食飯,著實出乎了飛燕的意料。當她站在屋簷下時,看見他並沒撐傘,反而身上披掛著一件蓑衣,戴著小沿的斗笠,因著身材高大倒是不顯得臃腫,像是江邊剛剛打魚歸來的模樣。

事實的確是如此,原以為他拿來的食盒是在趙府打包的喜宴,可是侍女們展開了食盒才發現裡面俱是些生肉碟子,還有一些時鮮的瓜果圍碟一類,一個小廝拎著兩個大大的魚簍進了廚房,讓尉遲府上的廚子把裡面的活魚料理妥帖了。

「今日大雨,城郊錦湖的閘口鯰魚都冒了頭,一網下去打撈了不少,正好藉著雨天燒烤來吃。」驍王解下了蓑衣,笑著對飛燕說道。

這當哥哥的怎麼喜酒還吃到了錦湖那?飛燕有些不解,便是出言問道。

驍王半垂著眼兒說:「過了禮後,藉著酒醉便走了,我素來不喜熱熱鬧,倒不如去湖邊躲下清淨。」

飛燕直覺這婚禮上應該是有些事情,可是他不說,她也懶得問。下意識地從侍女的手裡接過了巾帕呈給坐在椅子上的驍王擦拭下俊臉上的雨痕。

若是平日,這小妮子絕不會這般的恭謙,驍王注意到她有些懨懨的,似乎有些心事。不禁心道:莫不是因為那無緣的未婚夫婿成了禮,因而倦怠了精神?

就在這時,那敬賢、敬柔二兄妹也來拜見驍王,敬柔還好些,那敬賢也是副提不起精神的模樣,少了些平日見到驍王時的冷面瞪眼,恍恍惚惚地望著窗外的屋簷落雨出神。

驍王只假裝看不到兄妹二人的異狀,便是給他們講了些方才釣魚的趣事。敬柔初時有些怯怯的,畢竟是大理寺裡走了一遭,心裡懼怕這未來的堂姐夫——大齊的皇子殿下。

可是她見驍王倒是隨和得很,並不像她想像那般的盛氣凌人,更沒有那沈康那般的豪橫,便也漸漸放鬆下來。

這時廚房已經將烤爐小桌擺在了長廊裡的背風處,因著尉遲侯府的供應都是驍王府所出,所以烤肉所用的炭,也是用的宮中小節竹炭,俱是西陲進貢的三年以上的高山毛竹燒製而成,用它烤制食物,不但煙味不大,也會讓食物熏染上竹炭所特有的清香。

飛燕原是沒有胃口的,本來這魚下得黏稠,濕氣陰冷。她便覺得身子不大爽利。

在白露山時,天寒地冷,雙腿膝蓋受了些風寒,落下了病根。一到陰雨天便會隱隱作痛。原來打算著今日就在府裡歇息了,早早地上了床榻,再讓鴛鴦攏個小手爐暖一暖雙腿。可是驍王卻突發奇想,弄出了這麼些蛾子,少不得要在長廊裡受些冷風的侵襲,但也只能忍耐著了。

驍王親自打撈上來的鯰魚已經料理妥當,去了魚鰓和內臟雜物,用黃酒粗鹽塗抹了內外後,切成了魚段並叉上了竹籤。食盒子裡的幾碟子鹿肉與兔肉也鋪擺了上來。

搭配著這些野味的是驍王帶來的一罈子金桔酒。飛燕原是不想飲用的,可是驍王卻笑著說:「這金桔酒可比不得『翻倒驢』,酒勁不大,女孩家飲了正好。」

嘴饞的敬柔早就迫不及待地飲了一口,眼睛發亮地說:「堂姐,這酒可真好喝,酸酸甜甜的。」

飛燕覺得若是再推托倒是顯得矯情,便淺淺地飲了一口,果然味道甘甜,只是隱隱有種不同於酒的辣味,只飲了一小杯,便覺得渾身發熱,微微出汗,很是舒服。

「這酒乃是宮裡的御醫按著驅寒的方子釀的藥酒,裡面除了金桔,還配了薑片及幾味藥材,最適合雨天驅散寒氣。」驍王往飛燕的小酒盅裡續酒,慢慢語道。

飛燕倒是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心道自己這寒腿的毛病,他倒是如何知道的?應該是湊巧了吧!

同樣是心裡存著事情,可是到底是少年心性,不大一會,敬賢與敬柔一樣,吃得歡暢了起來。

霍尊霆是武將出身,更是不拘小節,彷彿是舊日與將士們麾下炙烤一般,親力親為,倒是省了一旁侍女們的瑣事,看著炭火弱了,就自己順手拿起旁邊的長筷夾炭添補。待食物烤熟後,便先用竹夾子捏了食物分給敬賢敬柔,然後再夾給飛燕,自己反而食得不多。

漸漸的,就連敬賢也放下了戒備的心神,同二皇子藉著酒興閒談了起來。飛燕不由得想起這位二皇子昔日攻城陷陣時,不同於驍勇的三皇子霍廣雲一味屠殺,他招攬的前梁降將最多,稱得上是手下人才濟濟。當真是收買人心的個中好手。

待得吃得飽足時,大雨也漸漸停歇了。主子們都起了身,僕役便前來撤下了桌子。因著要走出長廊,驍王順手拿起自放在一旁的厚絨披風,披在了飛燕的身上:「剛出了汗,莫照了風。」這般的體貼做派,引得敬柔笑著又多看了幾眼。

敬賢還要去讀書,敬柔也先回轉了自己的閨房。

飛燕想離也離不得,只能請二殿下在客廳飲茶休憩。看著驍王飲了半盞後,飛燕想了想,斟酌了半響後,說道:「不知那日遇險時的刺客俱是抓到了沒有?」

霍尊霆手中的茶盞微微一頓,接著淺飲了口,說道:「此案歸了大理寺查辦,本王倒是不好太過問,不過總歸是北方的通古部作亂,眼下齊魯大饑,父皇以排除內憂為主,不宜用兵,便是審問了圍場的官吏,找出了將長哨做了手腳的內應。」

飛燕靜默了一會,接著道:「雖然圍場官員可疑,但是若宮中毫無內應,想必那次埋伏也不見得會如此的順暢,不知公主身旁之人可否徹查了?」

驍王慢慢放放下茶盞道:「難道是小姐發現了什麼蹊蹺?」

尉遲飛燕怎麼好跟這二皇子道出自己昔日的那段舊情,若不是情非得已,樊景竟是將書信送到了年幼的堂弟那裡,她唯恐禍及家人,是萬萬道不得的其中的隱情的,為今之計,只盼著隔山振虎,大理寺加緊徹查,迫得樊景撤出人手,離得自己遠遠的,莫要再橫生枝節,於是開口道:「奴家能覺察到什麼蹊蹺,只是覺得那日偷襲的周密佈置絕非一朝一夕,樂平公主喜歡隨性而至,若不是她的身邊人,豈會這般瞭解?」

驍王聽了,俊臉上慢慢浮出了笑意,飛燕與他相處久了,便察覺到,這位二皇子大多數的情況下臉上要麼面無表情,要麼掛著禮節性的淺笑。可是若他真的高興時,那深邃的眼角會形成淺淺的一道彎。

就像此刻,不知為何,商討著刺殺他親妹的如此嚴肅之事,他卻是突然笑開了,當真是個喜怒不定之人。

「這等瑣事莫要牽掛了,自會有人料理,不過尉遲小姐現在當真是有些霍家兒媳的模樣了……本王倒是欣喜得很……」

說著,驍王揮退了侍女,起身來到了飛燕的身前,伸手握住了她的柔夷。

飛燕沒想到他竟然是誤會了自己擔心小姑子樂平公主的安危,又要過來親近自己,便是要急急收回被握住,急急說道:「是飛燕酒飲得多,妄言了。」

可是驍王卻牢牢地握住了她的手,言道:「今日與父王提及了你我成禮之事,下個月初便是個吉日,我讓魏總管翻修了王府西側的院落,圖樣是請了工部主管土木的侍郎按著江南最新的式樣設計的,算一算日子也是剛剛好完工作為你我的婚房,至於聘禮的單子,我也命魏總管備下了,明日你再瞧瞧,可還有什麼要填補的?」

飛燕雖然一早便做好了嫁入王府的準備,可是聽聞日子已經敲定了,還是心裡略略一緊,盡量平靜地說:「我乃是以側王妃之名入府,成禮便是走了過場,倒不是用殿下如此周折費心,若是逾越祖宗禮制,反而不妥。」

驍王此時正握著她的素手,當然能覺察到她身子的微微僵硬,可依然執著地握著她的手,將她輕攔入了懷中:「經過這些時日,小姐也應該知道本王素來是不拘小節的,先前讓你入府養病,也是盼著你熟悉了環境,莫要嫁入王府覺得生疏不適應,就算成禮後,本王也不是會拘謹著婦人的腐朽之人,除了你要與本王朝夕相處,並無其他的改變,倒是不必太過緊張。」

飛燕被他拘在懷裡,一時間動彈不得,只能被迫承受著他附上來猶帶著桔酒香氣的熱唇,感受著他兇猛吞噬的力道。

這個男人許是因為久久不舉的憋悶,每次的親吻都是如同色中餓狼一般,只恨不得將她拆骨入腹。

這不由得讓人再次感歎著,當年的那一箭真是射得甚妙,不然自己單單是想想日後的「朝夕相處」便叫人覺得頭痛呢!

一時間被他困在懷裡又是被索吻了半晌,他才微微粗喘地鬆了口,一雙眼睛貪婪地看著懷裡臉色微紅的佳人:「天色已晚,今日又是路滑雨濕,你就留在尉遲侯府,本王明日再來看你。」

說完他才整理了衣衫,離了侯府。

被那二皇子癡纏得有些疲累,飛燕用巾帕掩著有些紅腫的嘴唇,回轉了自己的閨房裡。鴛鴦服侍著她換了睡衣,又接過了溫熱的手爐熨燙著自己的膝蓋,飛燕早早便躺下休息了。

偏偏那敬柔倒是上了些酒興,應該也是躺下了,可是睡衣外竟只披著件披風,便興沖沖地敲開了飛燕的房門,小腦袋鑽進了帷幔裡說道:「堂姐,今晚我跟你一同睡可好?」

飛燕含笑地看著堂妹,便是解開自己的被子,讓她鑽了進來。

敬柔方才穿了個院子,身上猶夾帶著涼氣,飛燕忍不住打了個激靈,說道:「當真是要耍了酒瘋不成?天兒這麼陰涼,連外衣都不穿就這般在院子裡瞎跑,當心以後哪個府宅裡的公子敢娶你這樣的破落戶入門!」

敬柔微翹起了小嘴,直往堂姐的懷裡鑽:「表姐當真是要嫁人了,越發口無遮攔,只拿我來取笑!敬柔不嫁人,便要在府裡一輩子!」

姐妹倆有說笑了一番,敬柔才神秘兮兮的語道:「堂姐,戲文裡情形居然也能是真的,那驍王果真是對你一見鍾情啊!今日食飯時,我可是看得分明,那驍王時不時便是用他那雙眼睛直直地看著姐姐吃東西,姐姐的碗裡短缺了什麼,他便立時填補了呢!」

尉遲飛燕自從認得那二皇子以後,每一次面對他的精神都是緊繃著的,雖然也知道他總是在相處時,不動聲色地眼望著自己,也只當這狡詐的皇子是要從她身上尋到了什麼端倪。可如今入了這敬柔情蔻初開的少女之口,這如影隨形的眼神竟是成了深情的佐證,當真是讓飛燕哭笑不得。

想起自己在皇宮裡看的那場戲,她想著倒是應該警醒下涉世未深的妹妹:「若是盡信了那戲文,當真是要將人看傻了。身在高位之人,胸懷萬物,獨獨少了地方容得下『情』,你當是戲文裡的書生嗎?見了美貌的小姐便茶飯不思,日不能寐?你堂姐我有何曾是傾國傾城之姿,能把那高高在上的皇子迷得神魂顛倒?」

敬柔仍舊不服,說道:「堂姐緣何這般自輕?堂姐的妙處其實那些凡夫子能欣賞到的?若是真正瞭解堂姐嫻淑品性的,必定奉堂姐為珍寶,別的女子皆是入不得眼的!」

飛燕有些睏乏了,一時也是懶得與這正當做夢時節的少女探討著那二皇子究竟愛著自己幾何,便是閉了眼不再言語,那敬柔到底是年輕沒有什麼煩惱,方纔還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不消片刻,便微微地傳來鼾聲,已經是睡熟了過去。

可是飛燕卻在黑暗中睜大了眼睛,再難成眠。

若是真正瞭解,必定奉為珍寶?

只有她心裡知道,這是多麼可笑的一句話。她曾經以為,世間再無男子能如樊景那般瞭解自己,二人攜手並肩作戰那麼久,當真是一個眼神便心知對方想的是什麼。

可是事實證明,她錯得是多麼無以復加,手下的軍隊,由倆廖廖數人的殘兵敗將,發展成為一支可觀的大軍時,他曾經深情凝望著自己的眼,便越來越少地在自己的身上停留,而是久久地眼望著遠方山河眼露熱切的目光,她隱約察覺他已經離自己愈來愈遠。

可笑她竟然還徒勞地在心裡默默為他找尋著借口。

直到偶然發現了父親亡故的真相,她才生平第一次與一直傾慕的樊大哥爭吵了起來。

她惱他隱瞞真相,她氣他竟是一直利用父親的威名招兵買馬。

可就是那時,她的心底依然在勸解著自己,試圖再一次地原諒了他。

這是怎樣的一種盲目?

竟是對從那時起頻繁來往於軍寨間的通古部的阿與公主視而不見,對於他對待那阿與公主的微妙的態度毫無覺察……

直到她察覺自己突然被支走前去北地的營寨籌集糧草,心裡頓起疑念,偷偷帶著鴛鴦回轉了主營地,才發現整個營地張燈結綵,那紅字剪成的「囍」字當真是刺入了自己淚如雨下的眼中。

那個全軍齊賀的吉日良辰,她便站在昔日與他並肩俯覽地勢的小山上,看著那片歌舞昇平,看著他含笑抱起了那一身嫁衣的嬌羞新娘子在軍營裡行走了繞帳之禮後,步入了大紅色的喜帳之中……

那一夜,北地的風冷極了,久站的雙腿在寒風裡如刺入了鋼針一般疼痛,可是她直到那喜帳裡的燈光熄滅了,也久久沒有移動腳步。直到鴛鴦擔憂地搖晃著自己,她才發現,冰冷的臉頰上早已經沒有了眼淚。

四年的執著最後竟然都是一場空。鴛鴦氣得要下去找那樊景理論。可是她搖了搖頭,因為她心知,自己雖然號稱運籌帷幄,可是他要的,是她窮極一生也滿足不了的。

自此以後,便是斬斷了情絲。她尉遲飛燕此後一生,恐是再無能力愛上旁人。因為那一夜的冷風心碎,痛入骨髓……

因為食了鹿肉,又飲了藥酒,第二日晨起時,雙腿倒是沒有了往日陰雨天後的酸脹。

還未梳頭了,小廝便來報,隆珍前來府上拜訪了。

算一算,有段時日沒有看見隆珍了,竟不知她這麼早來,是有何急事?

於是也顧不得梳頭,簡單地挽了麻花辮子便讓寶珠引領著隆珍入了自己的院落。

那隆珍的雙眼微微泛著光亮,見了飛燕沒有梳洗打理的模樣,便興奮地道:「竟是這般能睡,昨日出了那麼大的事情,你可是知曉其中的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