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起,陳明被移出地下室。
周揚再沒有對他動過手,兩人面對彼此,像有無形的牆隔在之間。
「你不用太愛我,不需要太愛我。」
「別怕,我會好好保護你,不讓別人再傷害你。」
陳明成了一個不能動彈的玩偶,周揚定時為他注射針劑,令他手腳無力,連站也站不穩。每天,他被周揚抱到浴室洗澡,被周揚抱到桌邊餵飯,被周揚抱回床邊。
周揚到書房辦公的時候,會把他安置在一邊的沙發。
沙發還是很舒服,像他從前在上面小睡時那樣舒服。
「別再讓小白臉往日本跑,沒日沒夜的玩女人,受得了嗎?」周揚從容地下達一個又一個指使:「給他找個懂事點的漂亮妞,好好哄哄他。」
「這事很危險,不能讓老狼插手。他一定要去?不行,把他調到加拿大的牧場去,就說我說的。」
「通知弟兄們,不許在光頭他們面前提起離字,連類似的音都不許提?」
「薇薇……又把自己關在房裡?我辦完事就看她。派人好好看著,出了差錯,自己了斷。」
聲音越來越輕,周揚小心地放下電話,走到沙發前,居高臨下,貪婪地望著。
睡著了?
還是這張沙發好,乖乖的睡了,眉頭也不皺了。
該死的,瘦得渾身只剩骨頭。周揚咬牙。
蹲下,無聲無息地湊近。平緩起伏的胸膛瘦得肋骨都露出來,到處是斑駁的傷。
離,他心疼地嘆,離是不會這樣留傷的。
他仔細觀察熟睡中的臉,似乎篤定不會醒得太快,小心地探出一根指頭,若有若無地摩娑胸膛上那道白色的刀口。
均勻的呼吸噴在臉上,癢癢的。
忽然感覺到身後有異,周揚警覺地轉頭。
薇薇站在身後,默不作聲地瞅著他。
「薇薇?」周揚站起來。
他對著世界上最可怕的人物都能從容微笑,可今天對著薇薇的大眼睛,竟有點侷促不安。
薇薇默默走過來,停在周揚面前,抬頭看著周揚。周揚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擋在了沙發前,他不自在地退開一步。
薇薇走到沙發邊,低頭看著沙發上的人。
「為什麼這麼瘦?」她忽然開口。
書房裡的沉默中,只有陳明輕輕的呼吸聲。
「這麼多的傷……」
周揚轉過身,冷冷開口:「他自找的。」
薇薇默然,輕聲嘆氣:「周大哥,你真狠。」
「他不是離尉,我憑什麼對他好?」周揚冷冽地譏笑,似乎薇薇哪一句話把他惹急了,火氣上來了,轉身大步走到沙發前,把猶在夢鄉的陳明一把抓起來拚命晃動:「這是我的書房,不是你的休息間,不許睡,你沒資格在這睡!」
陳明被驚醒了,意識到抓住自己的人是周揚,皺起眉,沒有多大力氣地低聲說:「別碰我。」
周揚似乎明白過來,手上的人份量輕得令人心驚,他低低哼了一聲,手一鬆,讓陳明掉回沙發,轉身回到書桌前,打開面前的文件。
薇薇輕輕挪動腳步。
「別過來。」陳明沉聲說。
腳步僵住了。
陳明沉默了一會,似乎想到什麼有趣的事,沉沉地笑起來:「我和周揚上床很多次了,他功夫真不錯。你不是要殺死離尉之外和周揚做愛的男人嗎?你靴子裡不是帶著一把小銀刀嗎?」
嬌小的身子因為他的笑而僵硬,開始顫抖。
「來啊,讓我看看你配不配當離尉的妹妹。」
薇薇的目光,痛苦而複雜。她盯著陳明清瘦的臉,忽然別過臉,呼吸變得紊亂,似乎會隨時忍不住放聲大哭。
周揚一直沒把注意力放在文件上,他一把推開面前的文件,站起來:「薇薇,別管他,周大哥陪你出去走走。」他放軟聲音,向薇薇走過去。
「不不,薇薇,你不配當離蔚的妹妹,做事果斷點,你這樣懦弱,離蔚會在天上哭的……」
「閉嘴!」周揚轉頭,怒火從他眼裡噴出來。
薇薇化石一樣站著,緊抿著唇,在周揚即將走到她身前時,她忽然微微嗡動嘴唇,像爆發似的,發出一聲尖叫。
「哥!哥!哥!哥!哥……」薇薇尖銳地叫著,用雙手摀住自己的耳朵,閉上眼睛,帶著血淋淋的飲泣,一聲比一聲急促。
象黃鶯被撕碎的聲音。
一股悲涼的森冷呼嘯而來,黑沉沉壓在這房間的每一個人心上。
陳明殘忍的宣洩被這尖叫割成無數碎片,蒼白著臉停下自己無端的挑釁,不由自主地叫了一聲:「薇薇……」
他這輕微得簡直不能耳聞的呼喊竟然被薇薇聽見了,她驀然停下尖叫,怔怔看著陳明,就在陳明以為她會撲到自己身上大哭的瞬間,她卻猛然轉身,衝出了書房。
「薇薇!」周揚急忙追出書房。
陳明無聲看著房門處人影消失,難過地閉上眼睛。
不能動,他從內到外,都不能動。
心靈到肉體,疲憊萬分,真的不能動。
他蜷縮在軟軟的沙發內,像死去的人一樣一動不動,想像死去的人如何斷絕呼吸,如何在空氣中腐爛。
周揚回到書房,怒氣衝衝地走到他身前:「為什麼傷害她?傷害一個女孩能讓你感到痛快?」
陳明睜開眼睛,瞪了他很久,眼睛漸漸滲出黯然:「對不起。」他低聲道歉。
周揚愕然,他沒想到陳明居然會道歉。他惡狠狠的目光軟了下來。
「你到底要什麼?」周揚伏下,放柔了聲音,與他眼睛望著眼睛,近到不能再近的距離:「到底想我給你什麼?」
「你什麼都能給,」陳明閉上眼,嘆氣:「可什麼都給得不徹底。」
什麼都不徹底。
我不甘,我不甘心。
能回到從前?回到從前多好。
從前,我還沒有那麼愛你。
漸漸憔悴下去,似乎心一旦淪陷,意亂情迷,不可收拾後,便是漸漸枯萎,漸漸憔悴。
陳明沒有過激的舉動,也沒有打算絕食。只是漸漸吃不下東西,漸漸消瘦。
周揚沒有再帶他去書房,白天他一人躺在床上,三名特別護理隨時聽傳,端茶倒水去洗手間,張嘴就有人招呼。
陳明覺得自己象豬,吃了睡睡了吃,但肉沒有長出兩斤,反而更瘦。
白天也常常睡著,也許體力更不濟了,清醒的時候不多,往往睜開眼,太陽還在日中,時間磨磨蹭蹭,越走越慢。
薇薇有時候會在睜眼的時候跳進眼簾,一聲不吭,默默凝視著他,已不知多久。不知道周揚在安撫上花了多少功夫,她的眼神不再盈著脆弱的茫然,凝視陳明的眸子中,常帶著迷惘和思索,可她總不說話。見他醒來,似乎知道自己並不受歡迎,轉身就走,留下一個匆匆背影。
「薇薇……」這天,他終於忍不住開口。
薇薇震了震,匆匆的腳步猛然停下。
陳明很後悔,不該叫住她,根本無話可說。
薇薇轉過身,緩緩走到床邊,拉開床頭的椅子,坐下。
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
「你真瘦。」薇薇輕聲說。
陳明勉強笑了笑:「是嗎?」
「周大哥說你很恨他。你不該這樣恨他。」
「別說他的事,好嗎?你也瘦了。」
薇薇沉默,抿了抿唇:「不說他,還能說誰?你不該恨他……」
「不該?」陳明冷笑:「他輕輕巧巧地按一下鼠標,毀了我的一切,只是為了要一個替身。我不該恨他?對,我什麼也不是,犧牲也只是微不足道凡人一個。離尉,離尉是你們的神。」他驀然剎住,露出內疚的表情:「對不起,薇薇,我……我不是這個意思。」
薇薇晶瑩的眼睛瞅著他很久。
她轉頭吩咐三名護理:「你們都出去,我要和他單獨說兩句。」
看著護理們消失在門後,薇薇沉吟。
「我幫你。」她從靴子裡抽出匕首,抵在陳明喉嚨上:「你什麼都沒了,還活著幹什麼?」 語氣出奇地平靜,似乎早已謀劃多時,什麼都考慮好了。
陳明溫柔地看著她:「薇薇,你真是個好女孩。動手吧。」
金屬的冰冷觸覺從脖子上傳來,森森寒寒。
「你有話要說嗎?」薇薇低聲問。
「沒。」陳明思索了一會,又說:「有。」他看著薇薇,小聲說:「謝謝,還有……對不起。行了,你動手吧。」他祥和地閉上眼睛。
薇薇並沒有立即動手。刀刃還貼在頸上。
房間彷彿被隔離在宇宙中一樣安靜。
「你真有自己的妹妹?」薇薇的聲音像輕紗被風吹起一樣縹緲遙遠。
陳明思索了一會:「有。」
「她長什麼樣?」
「我不知道。」 苦澀的笑從陳明唇邊化開:「希望她長得……長得像你。」他嘆息。
貼在肌膚上的匕首在顫抖,薇薇眨動睫毛,滾燙的液體滴在陳明臉頰上。
眸子蕩漾起波光,一陣又一陣,泛出圈圈漣漪。她忽然收回匕首,站起來:「天上的哥哥不會怪我的。」
她打開房門,把護理都叫進來,無聲地消失在門後。
薇薇的臨陣脫逃,並不能給陳明帶來多少生機。周揚震驚地意識到情況的嚴重性,停止了給他注射抑制活動的藥物,也停止了在他身上發洩慾望。
但陳明還是太虛弱了。
周揚常用擔憂的眼神凝視他。他的目光令陳明心裡沉甸甸的,陳明總默默別過臉,不與他的目光接觸。
「你就這麼恨我?」周揚沉聲喃喃。
他請了最有名的醫生和營養專家來照顧陳明。
陳明實事求是地說:「現代整容技術發達,找一個聰明伶俐的人做個手術換上離尉的臉,比這個省錢。」
周揚不作聲,轉頭瞪著醫生:「保住他,就是保住你全家性命。」
醫生非常努力,每天進進出出,大量的身體測試,大量的醫療計畫討論。
無數人圍繞著陳明轉,忙得天昏地暗,終於有了一點效果。
陳明可以下床了。
周揚聽從醫生的叮囑,不給陳明增加精神刺激,已經很久沒有在陳明面前出現。
陳明下床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掙紮著,努力不讓膝蓋發軟地朝房門走去,他說不出自己為什麼這麼渴望開門,也許可以自己打開門的感覺,令他充滿可以逃脫這個噩夢的憧憬。
卡噠,他扭動門鎖,歡快地聽著門被打開的聲音。
他可以動了,可以下床走動了。被禁錮得太久,連自由的味道變得陌生。
他忍不住露出孩子似的笑容,笑容隨即僵在臉上。
門後,站著周揚。那雙多日不見深邃動人的眼眸,正對著他。
「你可以下床了。」
陳明看著他,沒作聲。
醫生從後面趕過來,誠惶誠恐地說:「周先生,病人剛剛稍微好轉,暫時不宜……」
「我沒什麼意思,只是看看。」周揚轉身,雍容沉著:「他可以在屋裡到處走走,不礙事。」他打算離開走廊,走了幾步,重新轉回來,看著一直沒說話的陳明。
「今天一起吃飯,我叫廚子準備你喜歡的菜。」
「你知道我喜歡吃什麼?」陳明冷冷轉回房間:「你準備的都是離尉喜歡的東西,你永遠也別想知道我喜歡什麼。」
周揚臉色猛然變了,一個箭步跨前,抓著他的肩:「你想我怎麼做?除了逼我忘記離尉,你還有什麼願望?你說,你說!」
「周先生,病人……」
「閉嘴,給我滾開!」周揚怒吼,繼續盯著陳明:「你算什麼?你有什麼了不起?你哪裡比得上離尉?你什麼地方值得我這樣對你?你拿什麼和離尉比?你什麼都不是!離比你好一千倍,一萬倍,十萬倍!」
陳明在劇烈的晃動中笑著點頭。
「對,你說對了。」他輕說:「我什麼也不是,而離尉已經死了。這就是現實,我有什麼資格要你忘記離尉。我的願望,不過是要你接受現實,離尉已經死了。」
周揚冷靜下來,危險地瞇起眼睛,痛心地問:「陳明,這樣做很有趣?你為什麼一次又一次撕我的傷口?」
「我憑什麼撕你的傷口?我什麼都不是。」
周揚不說話了,發紅的眼珠盯著他。
「你並不是什麼都不是。」周揚揚起唇角,惡毒的譏笑:「你起碼是個還不錯的冒牌貨。」
心上被狠狠捅了一刀,陳明覺得一陣暈眩,有點站不穩。
「醫生,繼續看護,好好治好他。」周揚忽然放開陳明,冷笑著,轉身大步離開。
瞪視周揚離開的方向,陳明疲憊地坐倒在床上。
什麼都有臨界點。
過了臨界點,一切變質。
周揚,我的臨界點太低,無法為你忍受這麼多痛楚,無法為你把自己當成另一個離尉,無法為了你拋棄自己的嫉恨之心。
我,我的愛,臨界點其實很低。
那日起周揚不再出現。醫生護理依然忐忑不安地圍繞著陳明,他們確實是能力卓越的專家,陳明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好起來,心卻一天比一天荒蕪。
周揚的消失,並沒能令他好受一點。
陳明得到許可,可以在總部內走動,他並不大希罕這個施捨的自由,因為要走出總部是不可能的。這麼長的時候後,他彷彿已經失去了逃跑的慾望。
逃跑之後,面對的只是人海茫茫,他沒有一個屬於自己的朋友,也沒有屬於自己的親人。周揚斷了他的歸宿,一個按鍵,斬草除根,毫不留情。
總部裡資格比較老的人表面上都對陳明必恭必敬,陳明面無表情地接受。陳明心裡明白,那並不完全是周揚命令的功勞,離尉餘威猶在。
只要不離開總部,基本上他去哪都不會遭到阻攔。
「離……對不起,陳先生。」常常遇到這樣冒失的稱呼上的糾正。
誰命令他們用陳這個姓稱呼自己?只有周揚。
陳明暗暗警惕自己不要去在乎這麼一個微小變化。
周揚不知所終,知道他一直在總部裡辦公,但總是見不到他。
偶然的機會下,陳明終於知道,周揚原來把地下室當成了臥室。
「地下室?」陳明食不知味:「是……那間?」
沒人回答。
他獨自佔據著原本屬於周揚的大床,無法入睡。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陳明開始怨恨自己比怨恨周揚更多。他痛恨自己的夢境,不實在的盼望和不死心的愛情紛擾不斷。夢境中,周揚不會吝嗇一個屬於陳明的笑容。
「只要你愛我。」
「我愛你。」
「這就足夠了。」
周揚在夢中對他笑,吐出一個字:「明……」
一個笑容,就是一個美夢。
一個笑容,就已足夠。
夢境往往斷在那個字吐出來的瞬間,猶如正上演到高潮的電影忽然斷電,好不掃興沮喪。
好,好,連夢也知道這是奢望。
一個屬於自己的笑容。陳明恨自己卑賤,而連這樣卑賤的願望,在夢中也不過是奢望。
不原諒,他曾經發誓,永遠不原諒周揚。
永遠不能忘記那天的痛。
怎麼忘?夜夜痛,痛徹心扉。
但人心,只會比世事更難料。
鳥鳴清脆的清晨,停在門外時,他才發現,腳步已經把他帶到地下室。
那陰暗看不見陽光的地方,還是潮潮濕濕,地上鋪著不相稱的厚實地毯。
裡面多了一台巨大的平面電視,播放的屏幕在四周牆壁反射著晃動的影子。陳明站在門外,聽一聲接一聲骨骼響起的刺耳聲音。
那聲音,像刀,劃過每一個聽過它的人心上,像當日陳明第一次聽到一樣令人恨不得死去般痛苦。
誰聽過這種聲音,心必定血肉模糊。
誰看過這種景象,眼中永世掩著紅光。
有人在默默觀看---黑白兩道,天之驕子,周揚。
一遍一遍,睜著深邃心疼的眼,把一個一個鏡頭,一瓣一瓣飛舞的血花,一根一根斷裂的森森白骨,收入腦中,不肯轉過頭去,放自己一條生路。
停下!停下!
陳明背貼在冰冷的牆上,緊緊閉著眼睛,捂著耳朵。可再怎麼捂著耳朵,骨骼被砸斷時的聲音還是狂濤一樣湧進來,撼動每一根神經,無數隻手伸出來,拉扯他回到噩夢中。
離蔚昂著頭,站在眾人中,輕蔑地微笑。
別看,別看!
膝蓋上被鐵棍狠狠砸中,他跪下了,但還是昂著頭,側著臉,像受傷的獅王高傲地對著四周的豺狗。
別看了,別再看了!
血從活生生的身體上飛濺,鐵棍毫不留情的掄下,折斷的骨,戳破肉和皮膚露出來……
周揚一動不動,彷彿已經化為一座沉默的雕像。他默默看著,靜靜聽著。
「別看了!」陳明朗朗蹌蹌地衝進去。他不知哪裡來的力氣,一把推開坐在電視機前的周揚,轉身瞪著電視,彷彿那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周揚被他推到一旁,視線卻依舊不變,目光深深刺入屏幕,那樣深沉,彷彿要把裡面的人用目光拉出來一樣。
陳明不知所措了一秒,咬牙轉身,拿起手邊的東西向屏幕奮力砸去:「不許看!」他惡狠狠地吼。
轟!電視機冒出白煙。
屏幕中的離蔚消失了,周揚凝結的黑瞳動了動,視線轉向陳明。
「不許看!不許看!不許看!」陳明發了瘋似的,把所有可以抓到手的東西都往電視上砸。
昂貴的超大平面電視,轉眼變成一堆看不出原形的垃圾。
「不許看,不許看……」陳明轉身,過度用力使他胸口劇烈起伏,轉身看向一直安靜的周揚:「不許看,不要再看了……」他幾乎哽咽起來。
周揚抬起頭 ,出乎意料的平靜。
「你說得對,離尉已經死了。」周揚靜靜地說:「離蔚已經死了,他已經死了,他的骨頭被打斷了,他的血流了一地……」
他扯動唇角,帥氣的臉上,露出一個淡淡的微笑。
陳明無端地心慌,他緊張地走向周揚,用焦灼又充滿誘哄的音調低聲說:「別再說了,你累了,周揚,你不該這樣反覆地……反覆地看著屏幕。」
「眼睛……」他凝視著陳明,像在失神,眼睛忽然有了點光彩,伸出手:「多美的眼睛。」他柔聲地說,溫柔地微笑,眸裡閃動著深深的愛憐。
陳明下意識地後退一步。
只退一步,一個簡單的夢就這樣碎了,像雨點打在湖面,砸碎了鏡子般的夢境般。周揚醒了,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很快,一點點地縮了回去。他的微笑不見了,脊樑再度挺直,眼睛閃著犀利的光芒。
「你來幹什麼?你來提醒我嗎?」周揚冷冷地開口:「不用你提醒,我已經明白,離蔚死了。我明白,我很清楚。離蔚死了。」他牢牢盯著陳明,又狠狠將視線轉到別處,向那堆冒著熱氣的電視機殘渣走過去。
陳明口舌乾澀地看著周揚在裡面找著什麼,半天他才醒悟過來,周揚找的是連同電視機一起被砸壞的放映機裡面的光盤。有離蔚臨死前情景鏡頭的光盤。
周揚找到放映機,把它敲開,從盤架上取出扭曲的光盤。
陳明一個箭步衝上去,搶過周揚抓在手上的一塊已經完全不成原形的光盤。
「還給我!」周揚露出凶狠的表情。
「不!」
周揚撲過去,從他手裡搶:「還我!」
「不!不!」陳明和他對吼。他知道自己打不過周揚,他知道手裡的光盤扭曲成這個樣子,八成已經不能用了,他知道周揚一定不止這麼一張,一定還有備份。
可他不能讓周揚從他手裡把這個拿走,他拼了命也不能讓他拿走。他的意識裡只剩這麼一件事。
離蔚,你別帶走他。
求你別帶走他!
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和周揚扭打。
「給我!」 周揚鉗子般的受抓住他的手臂。
「不!」陳明大叫,猛然發力,狠狠撞在周揚左肋下,把光盤從左手挪到右手,急促地喘氣。滿腦子裡飛旋著七彩光環,其中竟迴盪著低沉歌聲,一幕幕走馬燈似的回放,血色和藍天,鐵棍和燒烤,梅花表妹還有小白臉,薇薇的匕首,周揚的浴室……他什麼都不記得了,什麼都不清楚了,什麼都不明白了,什麼理智都喪失了,什麼目的都不存在了。陳明發狠了,他咬著牙,不顧一切地發洩湧在血管裡這場無法形容的洪流,他拿起光盤,用其中最閃亮看起來最尖銳的地方,狠狠向自己的大動脈划去。
周揚立即發現了,驚叫尚未出口,瞳孔驟然放大,奮力撲上。他的本能反應始終超人一等,在最後的千分之一秒死死握住陳明的手腕,硬生生向外拉。
時間象被人猛踩剎車,靜止下來。
「你瘋了嗎?」周揚一手從身後摟緊了他,一手抓著他揮到半空的手,沙啞地問。
「放開我。」他的手在顫,他渾身都在微微顫抖。
「你瘋了嗎?」周揚沒理會他,依舊重複著問,暱語般,並不期待答案:「你瘋了嗎?」
陳明僵住了,一股酸澀的感覺漫上胸口,令他呼吸紊亂。他的心,他的心不能動了,彷彿被蜘蛛精吐的重重蛛絲捆住,沒有一點反抗的餘地。
他鬆開手,光盤從半空中掉到地上,現在,它已經失去了任何意義。
陳明沉默地、慢慢地轉身。他凝視著周揚,伸出雙臂,緩緩地、緊緊地,摟上週揚的脖子,傾盡全力地摟著。
「周揚,閉上眼睛,給我一個吻。」 周揚聽從,閉上眼睛,在他唇上印下一個灼熱的吻。
他傾心感受著周揚的氣息,等周揚退開了,低聲問:「這個吻,是給誰的?」
周揚沒有回答。或許他已經回答了,用沉默,用深邃的眼神,用安靜而哀傷的凝視。
陳明垂下眼,淚水從眼眶裡洶湧而出。
「我知道了。」他斷斷續續地,像哽咽般:「我明白了,我清楚了。」
他驟然將周揚摟得更緊,用一種飛蛾撲火似的勇氣向周揚表示悲壯的邀請。
被砸碎的電視機餘溫尚在,地下室依然陰冷潮濕。
他躺在厚實的地毯上,任周揚溫柔地脫去他身上的一切累贅。
臨界點,他要挑戰愛的臨界點。
陳明後仰著脖子,熱情地回應周揚,纏綿著哭泣。
沒有忘記,所有的從前,所有的痛和恨,所有的現實和夢境,我都沒有忘記。
但我,不再將目光投向逃跑的方向。
我要挺起胸膛,挑戰愛的臨界點,只為了一個不屬於自己的吻。
假如愛情真能偉大而無私,假如愛情真能只求付出不求回報,假如我的愛是真正的愛情。
那麼,我必須挑戰,挑戰我愛的臨界點,在崩潰的邊緣處,為你我守護最後一道戰線,為你忍受這諸般痛楚,為你把自己當成另一個離尉,為了你,拋棄自己的嫉恨之心。
別回望從前。
從前,我還不曾這樣深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