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時間成為一個沒有規則的概念。

  逝去的,恍在眼前。而眼前,卻似乎總纏繞過去。

  陳明開始努力改變自己。這種改變真是很可笑的事,所有人都知道他不是另一個,可他要努力把自己變成另一個。

  更可笑的是,所有人又都清楚地明白,無論他如何努力,都不可能成為另一個。

  陳明似乎完全不再顧慮其他的,他人生的目標只剩下一個--變成離蔚。

  他從薇薇房中拿了大量離蔚的錄像帶,他揣摩離蔚的衣著,離蔚的言行,離蔚的愛好。

  他模仿離蔚的口吻,還有離蔚的小動作。

  他不再羞澀,像原本屬於他的一些本質被什麼尖銳的東西狠狠刮去了一層,而他正努力在被刮去的地方補上另一種顏色的油漆。

  他穿著離蔚的衣服出門,卻正好碰上光頭。

  「光頭!」他響亮地打了個招呼,用著從錄像帶裡學來的離蔚的語氣。

  他的相貌和服飾,活脫脫是一個離蔚。

  光頭整個都怔住了,他站在那盯著陳明,臉上的橫肉幾乎扭結在一塊。

  「最近都在哪去了?其他兄弟呢?」陳明繼續歡快地打著招呼。

  光頭終於有反應了。

  「呸!」他狠狠往地上吐一口唾沫,彷彿看見什麼恨不得碾成粉末的髒東西:「他奶奶的個冒牌貨……」鐵掌似的手緊緊握起來,朝陳明霍霍走了幾步,彷彿要撲上去狠狠咬壞那張冒牌的臉蛋,但他忽然被陳明身後一道犀利的視線警告地刺了一下,他忽然停住了,像受到龐大的氣勢壓迫似的,帶著忿忿不平的凶狠目光瞅著陳明。

  「你奶奶個孫子……」再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光頭就像再也忍受不了多看陳明一眼似的,掉頭走了。

  「喂喂,有空叫兄弟們過來,老大請你們喝酒!」陳明在他身後大聲嚷嚷著。看著光頭的背影消失,才別過頭,笑著看身後的周揚:「我的兄弟見了你怎麼就像見了鬼似的?」

  周揚默默盯著他。

  陳明轉過身:「老子今天要去喝酒。你去不去?」他瞥周揚一眼,哼哼著說:「你不去,老子自己去。」

  一隻手從腋下插過來,攔住他的路。

  陳明把臉轉回去,勾起貓似的笑容:「還是你想我陪你?床上?還是書房?客廳也不要緊,氣氛挺好。」他甚至拋了個從梅花處學來的媚眼。

  有怒氣隱隱在周揚眸中凝聚。周揚瞪著他,銳利的目光象刺一樣紮著他,可他還是無聊地嘻笑著,大模大樣地,彷彿故意激怒周揚似的放肆。

  周揚終究沒有發怒。

  「你的笑……」周揚說:「比哭還難看。」

  陳明還是笑著。

  他說:「我不會哭的。離蔚是不會哭的。」

  手腕上一陣劇痛。周揚的手象老虎鉗子似的抓著他的手腕,把他扯近幾步,咬著牙低聲問:「你玩夠沒有?你到底想怎樣?你要把我逼瘋嗎?」

  「是你到底想幹什麼?」陳明也咬著牙:「我做得還不夠嗎?我不想當離蔚,你逼我當離蔚;我現在一心一意當離蔚,你覺得我在玩。到底誰逼瘋誰?」

  他狠狠地與周揚對視。

  可他估計錯了,他的目光還不夠狠。周揚沒有發怒,周揚竟然溫柔地靠過來,輕輕地吻了他。周揚一邊吻他,一邊問:「你餓嗎?中午想吃什麼?」

  在那麼瞬間,有一點脊樑麻痺的感覺,又有那麼一點灰心喪氣。陳明想起他的決定,想起他決定捨棄的和保護的。

  既然如此,又憑什麼執著?

  他無精打采地吐出幾個詞:「牛蛙,太陽魚,還有……」

  「我問你喜歡吃什麼。」

  「牛蛙,太陽魚……」

  「閉嘴!」周揚驀然帶著怒氣打斷他的話。看得出來,周揚生氣了,緊緊抿著唇,彷彿誰正不識趣地和他作對。

  陳明並不打算鬥嘴,他不再說話,轉身走開幾步,卻又立即被周揚扯了回去。

  「為什麼不說話?」

  陳明失笑地抬頭看周揚一眼:「說什麼?」

  「你愛吃什麼菜?」

  「牛蛙,太陽魚……」

  「夠了!」

  周揚的怒火終於爆發出來,不出乎陳明意料的猛烈。

  「你想幹什麼?你到底想幹什麼?」他用力抓著陳明的手腕,彷彿想把它捏碎似的。

  陳明皺著眉:「我能幹什麼?我該幹什麼?」他對周揚怒吼。

  「你都學了什麼?你在學什麼?你見過四不像嗎?你現在就是只四不像……」

  「啪!」

  清脆的巴掌聲結束了周揚的叱責。

  陳明迷惘地看著自己空出來的右手,和周揚臉上漸漸泛紅的掌印。

  空間在這聲巴掌聲中停頓,回音在兩人心中久久不絕。

  周揚放開陳明,他推開一步,摸摸自己的臉,似乎只有這樣才能確定是否真的挨了一記耳光。他將目光定在陳明身上,好一會,才自失地冷笑兩聲。

  「好,你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去吧。」周揚退開一步:「都隨便你。」

  陳明還打算說什麼,總有點東西梗在喉嚨裡不倒不快,但卡住了,他什麼也說不出來。

  周揚沒等他的話,周揚已經轉身朝大屋走回去。

  陳明看著他的背影,腳步身不由己地隨著跟了兩步,連忙停下,看著周揚已經進了房子,他的心不知為何又忽然吊起來。

  「周揚……」陳明擔憂地呼了一聲,跑著追進去。

  周揚已經不在大廳,不知道是上了二樓還是去了別處。他抓住一個經過的屬下問:「周先生呢?看見他沒有?他剛剛進來的。」

  「好像上了二樓。」

  陳明點了點頭,卻沒有立即往二樓跑。他隨即下了樓,延著走廊朗朗蹌蹌地跑著,直到地下室門口才彎下腰喘氣。一邊喘氣,一邊聽著地下室內的聲音。

  地下室內沒有聲音,那裡面是空的。刑具沒有了,地毯沒有了,電視機和播放機也沒有了,更沒有離蔚臨死前的鏡頭在絞殺人的神經。

  陳明象為了確定似的探頭進去,仔細看了看空蕩蕩的牆壁,用背緊緊靠著冰冷的走廊,讓自己冷靜下來。

  是的,他是為了周揚留下來的。假如扭曲一個,可以保全另一個。

  許多種滋味擠在心裡肺裡,他不知道該怎麼表達。

  又錯了,又錯了。

  陳明苦笑,任何做法都會讓周揚不滿,他總是讓周揚不滿。

  他一定有天生的缺陷,這種缺陷讓他無法得到周揚的愛,也讓他無法令周揚幸福。

  他挨著牆壁,緩緩坐在地上。一種難言的沮喪淹沒了他。

  他生怕自己會哭,不時舉手摸摸自己的臉,幸虧,那總是乾的。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想起自己不該總這樣坐著。

  假如是離蔚,絕沒有這樣孤獨傷心的時候。那人一定總是轟轟烈烈的,生也好,死也好,情愛也好。

  站起來,站起來挺直腰桿。

  陳明扶著牆壁站起來,走出地下室。

  這一段時期,他已經不再是一個囚徒的身份。更多的時候,他像周揚的戀人。當然,囚徒也好,戀人也好,不過是一種假相和另一種假相,他已經沒多少心思去分辨。

  來到大廳,隨著樓梯往上走,他在書房門口輕輕開了一道小縫。

  周揚果然在裡面,正坐在書桌前,聚精會神處理著文件,似乎已經忘記了剛才的一點不愉快。也許周揚壓根就沒有不愉快。

  陳明輕輕鬆了一口氣,現在,他該幹什麼去呢?他不知道離蔚在這種時候會幹什麼?

  不過,離蔚絕不會像溫順的小貓一樣窩在書房的沙發上小睡。

  周揚曾說,離蔚的身體很好,總是精力充沛,白天更不會小睡。

  陳明躡手躡腳地退開。他又下了樓,隨便抓了一名小弟:「喂!帶我找家夜總會,要一流的小姐和美酒。」十足離蔚大大咧咧的口吻。

  小弟很懂事,找的夜總會也確實不錯。雖然是白天,也挺熱鬧。反正在厚厚的窗簾和旋轉的激光下,沒有多少人能分清楚白晝和黑夜。

  陳明從口袋裡掏出周揚給的金卡,囂張地甩在吧檯上,好酒就源源不絕地送上來了。他一口氣倒了一杯進喉嚨,從肚子裡冒起的辛辣嗆得他無法呼吸,他發洩似的又往喉嚨裡倒了另一杯。這種行為似乎真的可以抑制猛烈的咳嗽和頭疼,但必須不斷地一杯一杯灌下去。

  小姐在他灌下第六七杯的時候來了。人果然很美,不但很美,而且是個熟人。一見面,就奪了他的酒杯往地上砸,豎起秀眉:「借酒消愁,什麼熊樣子?」

  陳明斜她一眼:「梅花妹妹,來,叫聲離蔚哥哥。」又端起另一隻酒杯。

  梅花眉頭豎得更高,舉起手掌,似乎想一巴掌把他打醒,仔細瞧瞧面前的人,又不忍心,嘆了一聲,把他手裡的另一杯奪過來,一屁股坐在他身邊:「你們兩個……哼,什麼東西呀?那一個瘋了,這一個還算清醒;那一個好了,這一個又快瘋了。你們到底要幹什麼?」

  「我要……」陳明苦思冥想,驀然抓住梅花的領子,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用勁:「我要救他,我要他幸福。你懂不懂?梅花,你懂不懂?我要救他!」

  梅花被他抓得幾乎背不過氣,手忙腳亂把他的手拽開。

  「你先救救你自己吧!」梅花火大,隨手拿起一杯冰水,毫不客氣地澆在他頭上。

  「我怎麼救?」陳明甩甩濕漉漉的頭,今天進入肚子的酒已經大大超過他的酒量,多餘的份額已經浸透了他的腦神經,像火焰讓隱形字現了形,讓往日迷迷糊糊的一切清晰而深深刺痛著他:「我救不了他,我怎麼救?我當不了離蔚,我本來就不是離蔚。」

  他茫然地喃喃著,猛然又抓住梅花,結結巴巴而急促地說:「我盡力又有什麼用?沒有人能充當離蔚。可是,可是只有離蔚能夠救他,只有離蔚愛他。我該怎麼辦?梅花,我該怎麼辦?」

  「你醉了。」梅花拿去小包裡的手絹,幫他擦擦額頭。

  他舉手推開梅花的手絹,只管盯著梅花的眼睛:「他只愛離蔚,一輩子只愛離蔚。離蔚是冒充不了的,你明不明白?」

  「我明白。」

  「胡說!你什麼都不明白!」陳明猛然大吼起來。

  梅花沉默地看著他,帶著哀傷和痛心。

  周圍的客人向他看了看,知道有人醉了,若無其事地轉回去暢談。

  「你醉了,你醉了。」梅花不斷在他耳邊說。

  「我哭了嗎?我沒有哭吧?我不想哭……」他不斷摸著自己的臉,手濕漉漉的,不知道是酒,還是冰水,或者真的是淚。

  他狠狠地叫囂著再喝。旋轉的激光燈在頭頂無止境地來回,過大的音響如同轟炸一般。

  「我不想哭,我哭了嗎?」他斷斷續續,反覆問著梅花。

  「沒有。」

  「我不想哭,離蔚是不會哭的。」

  「陳明,你沒有必要……」

  「我哭了嗎?沒有吧?」

  「沒有。」

  「他不能離開我,他不會愛上我,偏偏的,他又清楚知道我不是那一個人。」他孩子似的,一個勁追問:「我哭了嗎?梅花,我哭了嗎?」帶著淒然的醉態。

  「沒有,沒有……」梅花連連搖頭。

  她別過頭。

  她哭了。

  有什麼,比一個人用盡生命的力量,去做一件明明知道不可能完成的事,更悲壯?

  被人折了翅膀的蜻蜓,從此無法停在青青綠梗上,但它也不是屬於陸地的。

  陳明醉倒了,他喝了太多的酒。

  醉酒能使人發洩,可惜發洩之後,是無盡的空虛,彷彿人的精華被抽空了,只剩一具空蕩蕩的皮囊。他睜開眼睛,連眸子深處也是空洞洞的。

  空洞洞的深處,印出周揚的臉。

  這短短瞬間,空洞洞的瞬間,沒有過去和將來的瞬間,沒有愛和恨的瞬間,周揚的臉,代表了單純而簡單的快樂。

  為了這快樂,陳明無心機地笑了。

  輕輕扯動嘴角,淡得像水,像清晨白色的霧,像深山中一聲蟲鳴的迴響。

  一現即逝的笑容後,一切過去又回來了,陳明隱去了笑容。他問周揚:「我哭了嗎?」

  「沒。」 周揚低聲說。

  陳明安心似的點頭:「那就好。」

  「你喝酒了,你不該喝酒。」周揚撫摸他的臉,輕聲說:「你的身體對酒精敏感。」

  「我很會喝。」

  「你不會喝。」

  他不想繼續這種無聊的爭論,渾身的疲倦都在叫嚷著休息,他翻了個身,把自己縮成一團。

  周揚沒有再說話,他似乎走開了,過了一會,又從床的另一邊出現。

  「你睡著了嗎?」他低聲問,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語:「不會喝酒的人醉倒是很難受的,頭會很疼。」

  陳明閉著眼睛,靜靜睡在床上。

  周揚無聲無息了好一會,幾乎讓人以為他走了。

  可他的聲音又忽然試探著響起來:「你真的睡了?」他嘆了一聲長長的氣,小聲地喚:「明,陳明?」

  修長的指鑽到陳明臉上,緩緩摸著,像瞎子企圖將面前人摸出形狀般的細緻。

  「明?明?」

  周揚溫柔地喚著,這呼喚比帶毒的劍更讓人難以招架。

  陳明忍不住霍然從床上坐起來:「閉嘴!閉嘴!」他瞪著周揚:「不許叫!你給我閉嘴!」

  對上週揚發怔的目光,他愣住了。

  周揚是很少發怔的,他總是意氣風發,運籌帷幄,總是充滿主宰者的自信風度。可陳明確定周揚在發怔,似乎周揚並不能確切地知道自己剛剛在做什麼?

  周揚有點不知所措,他甚至輕輕地退開了兩步,像不願意承認自己剛剛所做的事。

  這反而讓陳明放鬆了對抗的情緒,他的口氣和緩下來:「你剛剛亂喊什麼?」

  周揚隔了很久才回答:「沒什麼。」

  陳明不說什麼了,眼睛更加黯淡,他重新躺下去,睡在被窩裡,想起什麼似的問:「你今晚要做嗎?」

  「你看起來很累。」

  房間一陣沉默。

  「只要你想做,我沒關係。」

  周揚上了床,靠過來。陳明勉強爬起來,開始迷迷糊糊地解自己的扣子,可周揚阻止他。

  「讓我抱抱你。」周揚低聲說著,用雙臂把他輕輕摟著。

  「別這樣抱我。」陳明輕輕地徒勞地掙扎,他不一會就放棄了,只是口裡仍在說著:「周揚,別這樣抱著我。」漸漸的,口齒不清。

  到底還是累了。

  他喃喃著入睡,就在周揚的懷裡。

  別這樣抱著我,你太溫柔了。

  這種溫柔,無論是陳明,還是離蔚,都消受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