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哥本哈根,1925年·03

  埃納爾的父親本來是個莊稼漢,但比較失敗,被「荒野耕種協會」驅逐了。他小半輩子都生活在位於布魯圖斯的母親的農莊裡。第一天離開,是騎馬去「丹麥的指尖」斯卡恩,從一個織漁網的店裡接回了自己的新娘。海灣那兒有家簡陋的旅舍,房頂都是用海藻草草搭建的。那晚他就住在裡面,天亮時起床,結婚。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離開布魯圖斯,他也是去斯卡恩,帶著他老婆的屍體,和裹在格子呢毯子裡的小埃納爾。斯卡恩周圍的土地到處都結著霜,凍土太硬了,根本沒法挖墳。於是,他們把一張漁網上的各種污垢清理乾淨,裹起埃納爾的母親,把她像船錨一樣拋進冰冷的大海。一週前,洶湧的海浪把海藻屋頂的海灣旅舍捲進了卡特加特海峽,所以這次埃納爾的父親就住在漁網店裡。周圍是生鏽的魚鉤、粗細長短不一的繩索,還瀰漫著一股淡淡的報春花味道,那是埃納爾母親的味道。

  他父親高高瘦瘦,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骨架子很脆弱。走路的時候,他總要拄一根木頭枴杖,扶著旁邊的家具。埃納爾小時候,父親就一直纏綿病榻,醫生只說他得的是「罕見病」。白天,父親還在睡覺,埃納爾會溜進他房間,看到他的雙唇上泛著白沫,隨著他的呼吸不斷冒著泡泡。他會踮著腳再走近一點,伸手去摸父親金色的鬈髮。埃納爾一直想擁有那樣一頭鬈髮,厚厚的,可以穩穩托住一把銀梳子,就像聖誕樹上裝飾的金箔絲,美極了。然而,比頭髮還要美的,是父親這種病態。這種神秘的病,奪走了他所有的精氣神,讓他那兩隻鵝蛋形的眼睛變得渾濁不清,也變得曖昧柔弱。而他的手指也黃黃的,十分纖細瘦弱。埃納爾覺得父親好美,這個男人迷失在這具毫無用處、氣喘吁吁、逐漸虛弱的軀殼裡。這具軀殼不再為他服務,這令他驚慌失措,困惑迷茫。

  有時候,埃納爾會爬上那張小小的櫸木床,縮到鴨絨被下面。他的祖母用幾團薄荷口香糖搓成小球球,修補了被子上的洞。現在床上飄散著一股清新的綠色的香味。埃納爾躺在床上,頭陷進枕頭裡。小狗愛德華二世蜷縮在他和他父親之間,毛茸茸的白尾巴掃過床單。小狗喉嚨裡發出低低的呻吟和嘆息,接著打個噴嚏;埃納爾也有樣學樣。他這麼做,是因為知道父親很喜歡愛德華,埃納爾希望父親也一樣喜歡自己。

  埃納爾一直躺在那兒,感覺父親骨頭上微微的溫熱。透過薄薄的睡衣,能看到父親嶙峋的肋骨。喉嚨周圍青色的血管全部凸起,一副筋疲力盡的樣子。埃納爾握住父親的手,一直握著,直到祖母那方正而小巧的身影出現在門邊,「咻咻咻」地趕埃納爾走,「你這是要讓他病得更重啊。」她每次都這麼說。田裡的活讓祖母忙不過來,每天有好多人來表達同情,她也疲於應付,根本沒時間照顧埃納爾。

  埃納爾崇拜和欣賞這個臥床不起的父親,但也恨他。有時候,埃納爾會拿起鐵鍬,在沼澤地裡挖土,一鏟又一鏟,一邊罵著父親。父親的病榻旁擺著一張桌子,上面擺著一個橢圓的相框,是埃納爾母親的照片,頭髮在頭上盤成花環,眼神清澈,閃著銀色的光芒。每次埃納爾拿起相框,父親就會從他手裡拿走,說:「你打擾到她了。」床對面是一個衣櫃,塗過防腐漆的木材。母親的衣服還放在裡面,自從她生下埃納爾那天起就沒有任何變化。一個抽屜裡放著幾條毛氈裙,裙角包了一些卵石,免得被荒野的大風吹跑;一個抽屜裡是羊毛內衣,像天空一樣的灰色;衣架上有幾件寬鬆的長袍,袖子上是一層層的褶皺。母親的婚紗已經變得黃黃的,包在外面的紙也脆了,一碰就碎。衣櫃裡還放著一個束口袋,上面掛著琥珀色的珠子,拿起來叮噹作響;一個黑色的浮雕別針和一顆小小的鑽石,安靜地立在架子上。

  偶爾父親的身體狀況突然好轉,就會離開農莊。一天,他跑到鄰居那裡,坐在餐桌前閒聊了一個小時,回家時發現七歲的小埃納爾坐在抽屜裡,琥珀色的珠子纏在脖子上,黃色的頭巾纏繞在頭上,邊緣垂下來,像一頭長長的秀髮。

  父親的臉頓時漲紅了,雙眼彷彿陷進頭骨中。埃納爾能聽到父親呼吸聲中那種憤怒的無聲號叫。「你不能這麼做!」父親說,「小男孩怎麼能這樣!」小埃納爾反問道:「為什麼不能?」

  埃納爾十四歲的時候,父親去世了。因為長得高,他的棺材很長,挖墳的人得把洞也挖長點,為此多收了十克朗。祖母已經為自己所有的子女送了葬。在教堂的墓地上,她遞給埃納爾一本青灰色封面的小筆記本。「把你心裡想的寫在裡面。」她說。祖母的臉圓圓的,平平的,像個小碟子,臉上有種解脫的神情。這個怪僻乖張、一生多病的兒子總算往生極樂了。那個筆記本只有一張撲克牌大小,旁邊夾著一支天青色的鉛筆,用鴕鳥皮環串起來。1864年打仗的時候,德意志聯邦的軍隊佔領了日德蘭半島,她從一個睡覺的普魯士士兵那裡偷來了這個本子。「拿走了他的筆記本,然後一槍斃了他。」有時候她會邊攪著奶酪,邊言簡意賅地講述這個故事。

  布魯圖斯是以丹麥最早的國王之一命名的。沒人真正知道這個行政區域是何時成立的,這裡的人們又來自哪裡。不過有些傳說,說是一些格陵蘭島來的居民,因為這裡的岩石地太過堅硬,所以放棄了農耕的打算,把羊群放來這裡吃草。其實也就是個沼澤環繞的小村子。布魯圖斯的一切總都是潮濕的:人們的腳,小狗的毛,春天的時候,地毯和牆也濕乎乎的。綿軟的沼澤地上貫穿了一條木板路,通向村裡的主路和更遠一些的麥田。每年,木板路就會大概下沉一個小姑娘手臂那麼長的高度。等到五月,等遍佈的白霜漸漸融化成小片小片的魚骨狀,布魯圖斯的男人們就會拿起鎚子,重新給下陷的木板整修加固,釘在重新變得堅實的土地上。

  小男孩埃納爾有個朋友,漢斯,住在村子邊上一棟磚砌的別墅裡。他家是全村第一個安電話的。兩人成為親密朋友前的一天,埃納爾僅僅是拿了一下聽筒,漢斯就收了他一歐爾。埃納爾什麼也沒聽到,只有空洞的寂靜。「要是你想給誰打電話的話,我會讓你打的。」漢斯邊說邊伸出手攬著埃納爾的小肩膀,輕輕地晃動著。

  漢斯的父親是一位男爵。他母親那一頭灰色的頭髮編得一絲不苟,只用法語跟兒子對話。漢斯的下半邊臉有一些雀斑,和埃納爾一樣,身材比很多同齡男孩要小巧些。但他說起話來可和埃納爾不一樣。他的聲音沙啞,語速很快,總是很興奮。無論是對最好的朋友,還是對來自科西嘉島的女家庭教師或者那個紅鼻子的教會執事,他說起話來都是一樣的熱情和自信。這樣一個不知愁為何物的男孩,每天晚上躺在床上立馬就能睡著,帶著快樂的疲憊,突然變得無比安靜。這一點埃納爾是清楚的,因為他每次在漢斯家的別墅過夜,都會一直睜著眼睛到天亮,激動得睡不著。

  漢斯比埃納爾大兩歲,但這好像不是什麼問題。十四歲的他比同齡男孩矮小,但比埃納爾要高。和身體相比,他的頭好像有點太大,但組合在一起還挺順眼。在十二歲的埃納爾眼裡,漢斯比他認識的其他男孩子都更像個成年人。漢斯很瞭解那些「掌控世界」的大人們:他清楚他們討厭被當面指出邏輯錯誤。有段時間,埃納爾的父親幾乎天天在病床上呻吟流淚,但每當博爾太太和朗格太太來家裡拉家常,他就會興奮地掀開羽絨被,幾乎是飛一般地去拿茶壺。對此,漢斯給埃納爾的建議是:「不,不,什麼也別說。」有時候,他還會把手指緊緊併攏在一起,整個手掌像一把魚鰭狀的小船槳,然後告訴埃納爾,不要把想當畫家的願望透露給父親。「你的想法還會一變再變的,幹嗎現在就讓他擔心?」漢斯如是說。用併攏在一起的手指摸摸埃納爾的手臂,讓上面細細的黑色汗毛敏感地豎立起來,毛孔一下子全都收緊變硬了。漢斯是如此見多識廣,埃納爾覺得他說什麼都是對的。「心裡的夢想就別告訴別人了。」一天,漢斯一邊教埃納爾爬沼澤旁邊那棵老橡樹,一邊對他說。老橡樹盤根錯節,神秘地纏繞著一塊巨大的卵石,石頭很白,上面有斑斑點點的雲母,太陽好的時候反光得厲害,讓人無法直視。「我想離家出走,去巴黎。但我不會跟任何人說的。我要保守這個秘密。有一天我一下子就消失了。到那時大家自然就知道了。」漢斯邊說邊從一根樹枝上倒掛下來。他的衣角也倒垂了下去,露出很不服帖的胸毛。要是他此時一鬆開掉到下面還冒著泡的開闊泥塘裡,說不定會就此消失得乾乾淨淨。

  但漢斯沒有消失在沼澤裡。埃納爾十三歲的時候,已經和漢斯成了最好的朋友。埃納爾對此也很驚訝,他原本覺得,漢斯這樣的男孩,對他肯定只有輕蔑和嘲笑。然而,漢斯總是邀請埃納爾一起打網球。球場就在他家別墅旁邊,鋪了黑麥草,用糖粉劃分了邊界。埃納爾揮球拍總是猶猶豫豫,也沒什麼力氣,漢斯就教埃納爾怎麼做裁判,還說反正裁判比球員重要。漢斯家一共是四兄弟,一天,他和一個兄弟決定氣氣他們的媽媽,打個裸體網球。埃納爾穿著一件運動衫,坐在旁邊長滿地衣的岩石上,漢斯在旁邊立起一把粉色的傘,幫他遮陽。埃納爾想儘量客觀地裁斷比賽,但一種防不勝防的衝動讓他不由自主地偏心漢斯,要幫他大獲全勝。於是埃納爾坐在岩石上,不停地喊:「漢斯40比0全勝……漢斯發球得分……」而漢斯和弟弟在黑麥草地上迅速跑動,追逐著飛揚的小球。少年的生殖器呈現令人歡愉的粉色,懸掛著,搖擺著,如同雪納瑞犬的尾巴。傘下的埃納爾感覺渾身發燙。漢斯拿下賽點,三個男孩子拿毛巾擦乾身上的汗。漢斯那條光溜溜的溫熱手臂自然地搭在埃納爾背上。

  漢斯有一個木頭骨架的紙風箏,是男爵夫人從柏林買回來的。風箏的形狀像一架潛水艇,漢斯很喜歡把它放飛,讓它「航行」在天空中。他會躺在苜蓿草叢中,看著風箏在沼澤地上空飄揚。線軸夾在他的雙膝之間。「凱瑟家也有個一模一樣的風箏。」他嘴上夾著草葉,含混不清地說。他試過教埃納爾放飛風箏,但埃納爾永遠也找不對合適的時候,抓不住風來的機會。這個紙風箏到了他手裡,就是在微風裡急速上升,然後一頭栽在地上的命運。每次風箏掉到地上,埃納爾就會看到漢斯的臉抽搐一下。男孩子們會趕緊跑到那個風箏旁邊。埃納爾會忙不迭地解釋:「我不知道怎麼回事,漢斯。我很抱歉,漢斯。」漢斯撿起風箏,搖一搖,甩掉上面的蒲公英花瓣,說:「還是跟新的一樣。」然而,埃納爾還是學不會放風箏。有一天,男孩子們橫七豎八地躺在苜蓿草地上,漢斯說:「來,你來控制。」他把線軸放在埃納爾的雙膝之間,自己躺下去了。埃納爾感覺自己身體下面有個洞。每當風箏拉扯著線,線軸就會轉動,埃納爾的背就會緊張地拱起來。「這就對了,」漢斯說,「用你的膝蓋去控制。」埃納爾熟悉了線軸的轉動方式,風箏在空中忽高忽低,鳥也伴隨著它飛翔。男孩們大聲笑鬧著,陽光把鼻尖都給曬傷了。漢斯拿著一根蘆葦,輕輕撓著埃納爾的肚子。他的臉與漢斯離得很近,透過草葉之間,能感受到他的呼吸。埃納爾想再跟漢斯躺近一點,這樣他們的膝蓋能不時地碰到一起,那情那景,漢斯彷彿什麼都可以接受。埃納爾挪到最好的朋友身邊。天空中唯一的一絲白雲也漸漸消散了,陽光灑在男孩們的臉上。正當埃納爾骨架突出的膝蓋往漢斯那邊移動時,一陣罡風突起,吹歪了風箏,線軸從埃納爾的雙膝間鬆脫了。男孩子們眼睜睜地看著這個潛水艇風箏飄搖到榆樹之間,一開始還在上升,接著就狠狠栽在黑乎乎的沼澤中心。沼澤將風箏吞沒了,彷彿那是一塊沉重的石頭。

  「漢斯。」埃納爾說。

  「沒關係,」漢斯說,他壓低聲音,輕柔得令人顫抖,「別告訴我媽媽就行。」

  父親去世前那個夏天,埃納爾和漢斯在埃納爾祖母的水蘚地裡玩耍。泥巴嗖嗖地濺在他們的靴子上。天氣很熱,他們大半個上午都在地裡。突然,漢斯摸了摸埃納爾的手腕,問道:「埃納爾,親愛的,晚飯吃什麼?」快到中午了,漢斯知道農莊裡沒有別人,埃納爾的父親躺在床上睡得正沉。

  那時候漢斯已經開始發育了。十五歲的他,身體已經開始和頭成比例了。喉嚨上的喉結也明顯起來。他現在已經比十三歲還是不長個的埃納爾高出很多。漢斯用手肘輕輕推著埃納爾,走向農莊。廚房裡,漢斯坐在桌角上,把餐巾掖進領子。埃納爾從來沒下過廚,他茫然地站在爐子邊。漢斯輕聲說:「點火,燒點水,放幾個土豆和一塊羊肉進去。」緊接著,他沙啞的聲音突然變得柔亮,更充滿了曖昧的味道:「埃納爾,我們打扮一下吧。」

  埃納爾祖母的圍裙就用棉花草繩歪掛在煙囪旁邊。漢斯拿給埃納爾,小心地系在他腰間。他摸了一下埃納爾的後頸,彷彿那裡有一縷頭髮需要撥開。「你從來沒玩過?」漢斯輕聲細語。他的聲音充滿了熱度,又有點甜膩,鑽進埃納爾的耳朵。漢斯把圍裙繫緊了,埃納爾不得不收腹,呼吸裡滿是驚訝和愉快。他的整個肺腔都充滿了這種情緒。就在此時,埃納爾的父親蹣跚地走進了廚房,他瞪大了雙眼,嘴巴驚訝地張開,像個大大的字母「O」。

  埃納爾感覺圍裙掉在了腳邊。

  「別碰我兒子!」父親的枴杖高舉在漢斯頭頂。

  門砰的一聲關上了,廚房的光線暗了下來,顯得十分狹小。埃納爾聽到漢斯的靴子在泥地裡飛快地跑,朝沼澤跑去。埃納爾聽到父親憤怒的呼吸,和打在自己臉上的拳頭。接著,漢斯的聲音穿越沼澤、蝌蚪水塘和水蘚地,鑽進他的耳朵,一直持續到下午。他在唱一首歌:

  從前有個老頭,住在沼澤地;

  他小小的兒子生得好美麗,

  他們的小懶狗傻不拉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