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蕾塔的十八歲生日,是在「達格瑪公主」號上度過的。「屠宰車事件」後,她還沒回過加利福尼亞。一想到山上那刷得白森森的磚房,想到窗外阿羅約塞科峽谷中禿鷹築巢的景色,想到連綿的聖蓋博山脈,她心中就有無限的遺憾和懊惱。她很清楚,媽媽希望她和自己朋友的女兒們多走動走動,比如亨麗埃塔,她家有啊塞貢多海邊的油田;還有瑪格麗特,是一個大報業家族的千金;多蒂·安妮,她家有加利福尼亞最大的農場,就在洛杉磯南邊,比丹麥整片國土都小不了多少。格蕾塔的父母希望她能循規蹈矩,成為這些女孩子中的一員,彷彿她從未離開過,就應該成為生來便該長成的加州女人:冰雪聰明、知書達理、通曉馬術、懂得沉默。亨特谷俱樂部每年都會舉行名媛社交舞會,女孩子們穿著薄如蟬翼的白色衣裙,頭髮上別著染白的一品紅葉子,款款地走下台階。「我們及時趕回帕薩迪納,剛好是你的十八歲,可以參加名媛舞會,實在太巧了。」在「達格瑪公主」號上的回程中,格蕾塔的母親幾乎每天都喜滋滋地喋喋不休,「太感謝德國人了!」
那座山上的房子裡有格蕾塔的閨房,一扇窗戶是拱形的,可以看到後花園的草坪和玫瑰。秋日殘存的濕熱中,花朵全都垂頭喪氣。雖然採光不錯,但房間太小了,沒法畫畫。只待了兩天,她就覺得特別逼仄和壓抑,彷彿這個佈滿房間的三層別墅和踩著木屐在後屋的階梯上上下下的日本女傭都在扼殺她的想像力。「媽媽,我一定要馬上回到丹麥,明天就得走!這兒對我來說太壓抑了,」她滿懷怨憤,「你和卡萊爾也許覺得很好,但我什麼事兒都做不下去。我感覺自己好像都忘了怎麼畫畫了。」
「可是,格蕾塔,親愛的,這不可能啊,」媽媽心不在焉地回答,她正專注於將馬廄改為車庫,「怎麼會有人覺得加州壓抑呢?而且還是跟小小的丹麥相比!」格蕾塔也覺得自己說的話很荒唐,但她的感覺就是如此。
她父親發了一份皇家科學控制學會發佈的丹麥數據調查。格蕾塔花了整整一個星期去讀這份報告,研究各種各樣的表格,心中充滿了自哀自憐和熱切的嚮往:去年丹麥一共有1,467,000頭豬,726,000隻羊,12,000,000只母雞。她一邊讀著這些數據,一邊轉頭看著那扇拱形的窗戶,默默地記下來,心裡很篤定,很快她會需要這些數據。不過她也說不出來能派什麼用場。她再一次地去糾纏母親:「我能回去嗎?我根本不怕德國人!」
感到孤獨的時候,格蕾塔會走路去阿羅約塞科峽谷,沿著乾涸的河床散步,看小小的水鳥到處找水喝。秋天的時候,阿羅約正處於枯水期,滿目荒涼。鼠尾草與灌木叢呈現一種芥末般的黃色,沙漠薰衣草和蒟蒻全都枯萎了,只剩下脆弱的棕色骨架;柳葉石楠、加州鼠李、接骨木和漆樹的果子全都乾巴巴地懸在枝頭。加州的空氣實在乾燥得厲害,格蕾塔的皮膚都開裂了。在滿是沙子的河床上走著,她幾乎能感覺到鼻子裡面在破裂,在流血。一隻地鼠匆匆忙忙地跑過她腳邊,正在躲避盤旋在上空的一隻飛鷹。燥熱的微風吹過來,橡樹葉子「歘歘歘」地響。她想起哥本哈根那些窄窄的街道,沒精打采的大樓懸在路邊,像懼怕車流而不敢邁步的老頭。她想起埃納爾·韋格納,這個人啊,現在是那樣面目模糊,彷彿一個久遠的夢。
哥本哈根也是人人都認識格蕾塔,但沒人對她有什麼預設的期望。她比那個黑頭髮的洗衣婦還要異域。要知道,洗衣婦可是從中國廣東,穿越地球,才來到伊斯塔格德街上,幫那些小店和周圍的人們洗衣服的啊。在哥本哈根,不管格蕾塔有什麼表現,大家都是尊重她的。丹麥人就是如此,就像他們也寬容地接受了那十幾個行為古怪的伯爵夫人。她們的莊園長滿苔蘚,也不去管一下,整天只知道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地繡花。而到了加利福尼亞,她又再次變成了格蕾塔·華德小姐,卡萊爾的雙胞胎姐姐,橘園的女繼承人。總有一雙雙眼睛死死盯著她。整個洛杉磯適合與她結婚的男人不到十個。阿羅約塞科的另一邊有座意大利風格的房子,人人都知道她是未來的主人。她會生好多孩子,填滿房子裡的嬰兒房和帶屏風的兒童遊戲室。「沒必要等下去了,」回到家的第一個星期,母親就忙不迭地說,「別忘了,你已經滿十八了。」當然,也沒人忘記「屠宰車事件」。來送肉的小夥子換了。然而只要卡車突突突地開過來,整個刷得雪白的房子就會短暫地瀰漫著一種尷尬的氣氛。
在丹麥陰冷潮濕的天氣裡總是腿疼的「瘸腿卡萊爾」正在準備進入斯坦福大學讀書。這是她第一次有點嫉妒這個雙胞胎弟弟。他可以在帕洛阿爾托明亮的陽光下,一瘸一拐地走過佈滿砂石的院子去上課,而她卻只能坐在房間裡,腿上攤著一本速寫本。
她開始穿那種專門的畫家罩衫,埃納爾的那張短箋就一直放在罩衫的前袋裡。她坐在朝陽的房間裡,給他寫信。可是也想不出來有什麼可以跟他「匯報」的。她不想告訴他自從離開丹麥後,她就再也沒畫畫了。她也不想寫加州的天氣,她母親才會談這麼無聊的話題。所以,信上全是在憧憬回到哥本哈根她要幹些什麼:重新進入皇家藝術學院;爭取在「自由展覽」組織個小型個人畫展;說服埃納爾陪她去十九歲生日派對。回加利福尼亞的第一個月,她經常走路去科羅拉多街的郵局寄信。「可能會很慢。」郵局工作人員會透過玻璃上的小窗提醒她。格蕾塔回答道:「你可別告訴我德國人現在已經毀掉了郵政系統!」
她不能再這樣活下去,這句話是她對家裡那個總是流鼻涕的日本女傭亞紀子說的。女傭鞠了個躬,給格蕾塔拿來一個盛水的銀碗,上面漂著一朵山茶花。格蕾塔的心中燃燒著怒火,快要將她吞噬。她告訴自己,必須要做出改變。她也不知道自己這股無名火到底是衝著誰,哦,當然啦,德國皇帝是其中一個。她本來高高興興地待在哥本哈根,是整個城裡甚至全世界最自由的女孩。現在,下作貪婪的德國人就要毀了她的生活!她被流放了,是啊,就是這個詞。她被流放到了加利福尼亞。這兒的玫瑰花叢能長三米高,峽谷裡的野狼晚上會不停地嚎叫。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成了那種白天無所事事,只盼著信趕快來的女孩子。然而,每天都有一摞摞的信封讓她翻找,沒有一封寫著埃納爾的名字。
她給父親發了電報,央求他允許自己回到丹麥。「海上航線不安全。」他的回覆言簡意賅。她要求母親讓她和卡萊爾一起去上斯坦福,然而母親說,唯一適合格蕾塔的學校,是多雪的東部那所「七姐妹女子學院」。
「我覺得自己完全被打垮了。」她對母親說。
「別這麼小題大做了。」華德夫人回答說。她正忙著給冬日過後的草坪補撒種子,同時照料下罌粟花壇。
一天,亞紀子輕輕敲了格蕾塔的房門。她謙卑地低著頭,遞給格蕾塔一本小冊子。「對不起。」亞紀子說。接著她踩著木屐,急匆匆地離開了。小冊子的內容是帕薩迪納藝術與工藝學會的聚會。格蕾塔想了想學會裡那些裝腔作勢拿著巴黎風格調色盤,卻完全不懂藝術的門外漢,就把小冊子扔了。她繼續盯著速寫本,腦子裡卻一片空白,想不出來該畫什麼。
一個星期後,亞紀子又來敲她的門。她又遞給格蕾塔一本小冊子。「對不起,」亞紀子用手捂著嘴說,「但我想你會喜歡。」
等亞紀子第三次遞給她小冊子後,格蕾塔決定還是去參加一次聚會。學會在帕薩迪納上面的丘陵地帶有一棟小樓。就在上週,一頭向日葵顏色的美洲獅剛從道路那頭的短葉松上跳下來,把鄰居的一個小嬰兒撕得粉碎。學會的成員開口閉口全是這件事。聚會的流程完全作廢。他們在討論畫個壁畫表現這個場景。「就叫『雄獅降臨』!」有人說。「為什麼不做一幅馬賽克拼貼?」另一個成員提議道。學會的大多數成員都是女人,但也有幾個男人,幾乎都戴著貝雷帽。大家正熱火朝天地討論一起畫一幅畫,新年那天送給市圖書館。格蕾塔則躲到房間後面。她的預想實在太對了。
「你不去畫?」一個男人問她。
他叫泰迪·克羅斯,額頭白得發亮,長長的脖子總是往左邊歪斜著。他提議說,不如格蕾塔和他一起溜出去,去科羅拉多街上他的制陶工作室看看,他的窯通宵達旦開著,胡桃木的柴火一直在不停燃燒。這就是泰迪·克羅斯了,他的右腳踝因為總是踩著陶輪的腳踏板而肌肉發達。這就是泰迪·克羅斯了,聖誕節亨特谷俱樂部的名媛舞會之後,他會成為格蕾塔的丈夫。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前,格蕾塔會眼睜睜地看著他死去。
他是格蕾塔愛過的第二個男人。她愛泰迪,愛他用白黏土和毛玻璃做出來的細頸花瓶。她愛他那張安靜的、鬍子拉碴的臉;愛他把陶器浸到釉缸裡時那微微張開的嘴。他是貝克斯菲爾德人,家裡是種草莓的。小時候他眼睛有毛病,總是得眯起來才看得清東西,所以他的眼睛周圍佈滿了細小的皺紋。他經常向格蕾塔問起哥本哈根,問起那裡的運河,丹麥的國王。但不管她說什麼,他都不會發表任何評論。他臉上唯一有所顫動的,只有眼睫毛而已。她告訴他,哥本哈根有個很棒的風景畫家,和她墜入了愛河。但泰迪只是看著她。他的足跡從未走出莫哈維沙漠以東。而他唯一一次進入橘園大道上的一棟房子,是主人雇他去做壁爐和涼台地板的瓷磚。
格蕾塔喜歡和泰迪約會,喜歡帶著他去轉轉那些帶網球場的豪宅,那個秋天帕薩迪納的晚宴舞會就在那些地方舉行。她喜歡把他介紹給亨特谷俱樂部的那些女孩子,有點炫耀的意思,就是想說她和那些女孩子不一樣,不再一樣了。畢竟,她可是在歐洲生活過的人。要是她想,她就可以上那輛屠宰車,也可以找一名制陶師做男伴。
不出所料,格蕾塔的母親拒絕泰迪·克羅斯進家門。但格蕾塔百無禁忌,繼續帶著他在帕薩迪納四處轉悠。去那些佈滿樹蔭的花園裡,找無趣的亨麗埃塔、瑪格麗特和多蒂·安妮逗逗樂子。這些女孩子好像並不介意泰迪在場,不過格蕾塔覺得她們實際上是在故意忽略他的存在。泰迪做的瓷器很受歡迎,格蕾塔發現,每次他出現在派對,指甲下面還有點陶土時,竟然有種很特別的魅力。格蕾塔的母親經常在晚宴舞會上表示,她覺得加利福尼亞真是日新月異,總是有有意思的人和事,簡直比「老舊的歐洲」好上百倍。在公共場合遇到泰迪時,她就簡單拍一下他的手。這個動作讓格蕾塔怒火中燒。太虛偽了,母親知道,要是她公開不理會泰迪·克羅斯,那這個家庭糾紛鐵定會上《美國週報》。
「他們瞧不起你。」一次派對時,格蕾塔對泰迪說。
「只有一些人而已。」他輕描淡寫地說。兩人坐在游泳池邊的藤編沙發上,沙漠吹來乾熱的風,把棕櫚葉子都吹到地上了。從別墅的窗可以看到裡面的派對正如火如荼。泰迪還是一副高高興興的樣子。唉,他要是知道真相會怎樣!格蕾塔心裡默默地想。她已經做好了戰鬥的準備,和誰戰鬥,和什麼戰鬥,她還不太清楚。但她已經做好了準備。
接著,有一天,信來了,信封上還綁著細繩。亞紀子拿著那個藍色的信封敲了格蕾塔的房門。她盯著信封看了良久,還用手掌托起來掂量,輕飄飄的。她簡直不敢相信埃納爾給她寫了信,她腦子開始飛速旋轉,想著他信裡可能寫的內容。
戰爭好像快要結束了,我們聖誕節前就應該團聚。
或者:
我要來加利福尼亞了,已經在路上了。
甚至也許是:
你的信對我意義之重大,實在難以用語言表達。
不可能的,格蕾塔趕快提醒自己。信封還靜靜地躺在她的膝蓋上。他也許真的改變主意了,什麼都有可能。
接著格蕾塔拆開了信封。
信的抬頭寫著:「親愛的華德小姐,」內容也言簡意賅,「考慮到目前的世界局勢和其他情況,我認為我倆再也無法見面了,也許這樣最好。」
格蕾塔折起信紙,塞進口袋裡。埃納爾為什麼會這麼想?她一邊問自己,一邊抬起罩衫的衣角擦了擦眼淚。為什麼他一點渴望都沒有呢?然而,很遺憾,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麼。
接著亞紀子又來敲她的門了。「克羅斯先生來電話了。」
於是,在樓上的大廳,在母親能夠偷聽到的情況下,格蕾塔在電話裡邀請泰迪做她名媛舞會的男伴。他同意了,但有一個條件,格蕾塔不要再擔心他和她母親之間如何相處了。「我會邀請她和我一起跳舞,你就等著瞧吧。」他說。但格蕾塔翻了個白眼,覺得泰迪太無知了,不知道這個行為會帶來什麼樣的後果。掛電話的時候,母親只說了一句,「好,這事兒算是解決了。但你一定要好好幫他挑件燕尾服。」
名媛舞會前上的培訓課,加上她一共有七個首次亮相的女孩子。其他人的男伴都是回來度假的,有的是哈佛或者普林斯頓的高材生,有的在田納西和舊金山的陸軍基地服役。一個有哮喘的女孩邀請了卡萊爾。她的肺太虛弱了,沒法跳舞,所以也不必找能跳舞的男伴。格蕾塔也是第一次開始思考,完全忘掉埃納爾·韋格納之後,她還會有什麼。做準備的第一步,就是練習這些舞會禮儀。
那件高腰的白裙子始終不合格蕾塔的身。肩膀上鼓鼓的,而且有點太短了,把她的腳都露出來了。至少格蕾塔感覺到腳上涼颼颼的。走下亨特谷俱樂部前廳的台階時,她滿腦子只有自己那雙可能露出來的大腳。階梯的欄杆上裝飾著花環,常青藤、蘋果與紅色百合互相糾纏著。俱樂部裡四處都是打著白色領帶的客人,端著酒杯啜飲特供酒,禮數週到地看著七個初次亮相的名媛從階梯上走下來。大廳裡有四棵大聖誕樹,幾處壁爐裡,黑色火焰正舔舐著紅杉柴火。
一個女孩子帶來一個銀酒壺,裡面裝著威士忌。酒壺的蓋子是用珍珠蚌做的。七個女孩子忙著梳妝打扮,穿衣服,往頭髮上別一品紅葉子的時候,那個女孩讓大家把酒壺傳一圈,都喝一口。這口威士忌讓整個晚上的顏色都鮮亮起來,彷彿俱樂部的經理把牆上的遮光布拉到了最高。溫酒下肚,壁爐裡的黑色火焰彷彿就要跳出來的一頭頭野獸。
格蕾塔下了樓梯,深深鞠了個躬,下巴都快挨到充滿東方風情的地毯了。俱樂部的成員們一邊握著酒杯,一邊為她鼓掌。接著她就進入了舞廳,泰迪·克羅斯早已等在那裡。脖子上的白領帶讓他顯得比平時高大。他的頭髮上抹了頭油,油光鋥亮的。他身上散發著一種格蕾塔不太熟悉的味道,幾乎要讓她錯認是個丹麥人了。還有那暗金色的頭髮,那圍著細紋的眼睛,健康的曬成棕色的皮膚和緊張得上上下下的突出喉結。
那天深夜,華爾茲跳完了,烤牛肉吃完了,加了草莓的俄勒岡香檳也喝完了。格蕾塔和泰迪溜出俱樂部,朝網球場走去。那晚的天氣清朗而寒冷,地上積了好多露水,格蕾塔不得不提著裙子。她知道自己有點微醺,因為之前她開了個關於草莓和泰迪父母的玩笑,很不得體。話一出口她馬上就向他道了歉,然而,從他把桌上餐巾折起來的動作也能看出,他有點受傷。
去網球場散步是她提議的,好像是為了對泰迪有所彌補,除了那個笑話,還有她強加在他身上的奇怪的帕薩迪納生活。但她也沒頭沒腦的,不知道自己能給他什麼。他們來到遠離俱樂部的球場,那裡有一間房子,裡面有飲水機和漆成綠色的柳條長椅。沙發上散發著一股乾燥的、被白蟻啃噬過的木頭的味道。兩人在沙發上親吻起來。
她禁不住去比較泰迪之吻和埃納爾之吻的不同。在「達格瑪公主」號上,她曾經站在包廂的鏡子前親吻自己。那平而冷的鏡面不知為何讓她想起親吻埃納爾的感覺。她覺得在皇家藝術學院的樓梯上發生的那個吻,也有點類似於親吻自己。但泰迪的吻卻完全不同。他的雙唇粗糙而堅定,唇上的鬍子彷彿抓撓著她的心。他的脖子又強壯又硬實,緊緊貼著她的脖子。
俱樂部的舞會還在進行,格蕾塔心想最好速戰速決。她清楚自己接下來該做什麼,但還是花了幾分鐘來做心理準備。把你的手抬到他的……哦,想想都覺得困難,更別說真的去做了!不過她想做,至少她覺得自己想。而且她也很確定泰迪也想這麼做。不然他脖子周圍那硬得像鋼絲刷一樣的鬍鬚為什麼會如此瘋狂地顫動呢。格蕾塔默默數了「一、二、三」,然後屏住呼吸,伸手去探泰迪的褲襠。
他伸手阻止她,「不,不。」他邊說邊按住她的手腕。
格蕾塔從沒想過他會拒絕。她知道,月光很亮,如果她抬頭看泰迪的臉,會看到上面全是「這樣不合適」的擔憂,那她一定會非常尷尬的。格蕾塔想起上次一個男人試圖拒絕她的情景。而現在她和埃納爾遠隔大陸大洋,還隔著硝煙瀰漫的戰爭。
就在亨特谷俱樂部最偏僻的藤編沙發上,格蕾塔·華德和泰迪·克羅斯呆坐了一分鐘。他那雙結滿老繭的手握著她的手腕。
她再次問自己接下來該怎麼辦。但還沒來得及思考,她就彷彿被一股從未有過的衝動催促著,把臉埋進泰迪的雙腿。她在哥本哈根中央火車站魚龍混雜的那邊買了些「不該看」的小說,現在她開始運用小說裡讀到的一切花樣。還有來家裡給媽媽幫傭的那些放蕩的立陶宛長舌婦,言談間也多涉及這方面的事情,她也借鑑了。泰迪再次試圖阻止,但每一聲「不」都越來越飄忽和輕柔。最終他鬆開了她的手。
完事的時候,她的裙子皺了,腰身那裡已經縮成一團。他的燕尾服不知怎麼被扯爛了。從沒經歷過這種事情的格蕾塔躺在泰迪瘦長的身子下面,感覺心「突突」跳得厲害,彷彿要跳出胸膛。她嗅著自己雙腿之間他那苦澀而鹹濕的味道,已經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了。格蕾塔伸出雙臂攬住泰迪的背,很認真地想,只要他能帶我離開這兒,我什麼都願意。
他們是二月最後一天成婚的,婚禮就在橘園大道那所豪宅的花園裡。日本女傭在草地上撒滿了山茶花瓣,泰迪穿了一身嶄新的燕尾服。婚禮規模很小,只邀請了聖馬力諾、漢考克公園和紐波特海灘的表親們。鄰居的那個口香糖企業女繼承人也來參加了,因為華德夫人說,她的女兒也經歷了差不多的事情。還邀請了泰迪的父母,但沒人覺得他們會來。畢竟,二月裡,從貝克斯菲爾德穿越山脊前來,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
婚禮之後,就是在聖迭戈科羅納多大酒店的花園套房裡的短暫蜜月。格蕾塔每天都以淚洗面。不是因為嫁給了泰迪·克羅斯,而是因為她現在離親愛的丹麥更遠了,也離自己想過的生活更遠了,因為格蕾塔的父母讓他們去貝克斯菲爾德定居。蜜月結束後,華德先生立刻給格蕾塔和泰迪在那裡買了套西班牙風格的小房子,屋頂上鋪著紅瓦,窗子上有塞維利亞風格的格柵,小小的車庫裡開滿了三角梅。華德夫人把亞紀子給了夫婦倆。貝克斯菲爾德這個房子有雕花的鐵欄杆,房間之間是拱形的門廳,游泳池的形狀像個腎,下沉式的小起居室裡有很多書架。房子位於一個海棗園中,裡面總是影影綽綽,很陰涼。
泰迪的父母來探望過一次。因為常年採摘草莓的緣故,他們身材都有些佝僂,手上也是微微的粉紅色。他們一輩子都住在田野上,守著那幾英畝的土地,房子是用桉木搭起來的,只有兩個房間。陽光將他們的皮膚曬得皺皺的,眼睛也眯起來,幾乎看不見了。站在格蕾塔的下沉式起居室裡,他倆幾乎悄無聲息,只是緊張地扶著彼此,一起打量展示在眼前的這種財富:西班牙風格的房子,壁爐上方的外光派繪畫,亞紀子端著托盤走過時木屐發出的聲響。格蕾塔給克羅斯先生和太太倒了冰鎮洛神花茶,他們一起坐在華德夫人專門訂購的白色沙發上。每個人都相當尷尬,手足無措,不知道事情怎麼到了這個地步。格蕾塔開著她的汽車把克羅斯老夫婦送回家。因為座位有點狹窄,克羅斯太太不得不蜷縮在克羅斯先生的膝蓋上。車在路上行駛著,夜幕迅速降臨,早春的寒意正悄悄蔓延在田野之中。一陣風正穿越犁溝,把塵土捲了起來,拋在空氣中。格蕾塔不得不啟動雨刷器,擦掉不斷落到擋風玻璃上的髒東西。遠處,克羅斯家的木屋裡閃著一道金色的光芒。風很大,泥土不斷飛旋到空中,格蕾塔的眼前只剩下那道光。那一瞬間,她和克羅斯夫婦彷彿在想同一件事,因為克羅斯夫人開了口:「泰迪就是在那兒出生的。」克羅斯先生的雙臂環著妻子,說:「他總說他會回來的。」
接下來的整個春天,格蕾塔經常在下沉式起居室的白色沙發上小睡。她厭惡貝克斯菲爾德,厭惡這個西班牙風格的房子,有時候甚至厭惡自己肚子裡正在長大的這個孩子。不過,她從沒對泰迪·克羅斯起過嫌惡之心。下午她一般會看看書,而他總會不停往她額上敷著濕熱的毛巾。格蕾塔的身形迅速變得臃腫起來,妊娠反應也一天比一天強烈。五月來臨之前,她晚上也待在起居室裡了,她吐得太厲害,身子也太重,根本無力上樓梯了。於是泰迪在起居室安了一張輕便的小床,睡在她身邊。
六月初,貝克斯菲爾德已是炎夏,氣溫開始居高不下。早上九點之前就已經三十七度了。亞紀子會給格蕾塔折些紙扇,泰迪拿來的毛巾從熱的變成了冰的。格蕾塔特別特別噁心的時候,亞紀子會端來一個茶杯,讓她喝些綠茶;而泰迪就在一邊大聲朗誦詩歌。
然而,就在那一天,泰迪還在帕薩迪納的舊工作室(他沒有關閉那個工作室)轉動著輪盤,一切的燥熱和噁心都結束了。有著一頭烏鴉翅膀般黑髮的亞紀子幫格蕾塔接生了一個全身發青的男嬰。臍帶緊緊纏繞著他的脖子,像一根小小的領帶。格蕾塔還是給他施了洗禮,取名卡萊爾。第二天,她和泰迪把孩子埋在了他父母那個桉木房的院子裡。風還在吹著,捲起田裡的泥土。旁邊的草莓田在大風之中彷彿對他們耳語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