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哥本哈根,1925年·05

  那條鋪滿鵝卵石的小街歪歪斜斜地穿過哥本哈根。莉莉覺得,這條街挺暗的,應該比較安全,可以做些秘密的事情。這條街很窄,沒法安路燈,打開一邊的窗戶,幾乎就能碰到對街的窗戶。住在街上的人彷彿很吝惜屋裡的燈光,現在整條街一片漆黑,只零星地開著幾家店。有個土耳其咖啡館,幾個顧客坐在床邊的天鵝絨墊子上。再往裡一點是一家妓院,百葉窗很小心地關了起來,黃銅的門鈴像個乳頭。格蕾塔和莉莉走過妓院,經過一家地下酒吧,一個骨瘦如柴的男人站在路邊,臉上的小鬍子精心修飾過,他迅速消失在通往地下的樓梯上,樓梯盡頭,他就能看見自己圈子裡的人了。

  莉莉穿著一條薄綢裙子,亞麻的水手領和袖口。走動起來,裙子會發出柔軟的「唰唰」聲,她緊張極了,只能集中精神去聽這聲音,努力不去想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格蕾塔借給她一條珍珠項鏈,在她脖子上繞了三圈,幾乎要把脖子給圍滿了。她還戴著一頂天鵝絨帽子,早上才去芳斯百合買的。她在帽子上別了格蕾塔那個鑲黃鑽石和黑瑪瑙、形狀像一隻帝王蝶的胸針。

  「你太美了,我都想親親你。」莉莉梳妝打扮時,格蕾塔說。她特別興奮,拉起莉莉的手臂,伴著愛德華四世不停的「汪汪汪」,在公寓裡一圈圈跳起了華爾茲。莉莉閉上了雙眼,臉上抹了粉,她感覺自己有點僵硬和沉重。她想像著,在哥本哈根這個城市裡,莉莉和埃納爾可以共生共存在一具軀殼中。

  道路的盡頭是市政廳廣場,對面就是趣伏裡公園。廣場上有鑲著龍頭的噴泉,龍嘴裡吐出的水稀哩嘩啦響個不停。不遠處的皇宮酒店立著一根柱子,柱頂上有一對黃銅雕像,表現的是海盜拋下魚鉤。廣場上很熱鬧,有的人去參加午夜舞會;來自挪威的遊客興奮地期待著明天從哥本哈根到奧斯陸的自行車比賽。

  格蕾塔沒有催促莉莉。她讓她站在市政廳廣場的邊上,一直耐心等著,直到小莉莉完全佔據了埃納爾的內心,彷彿一隻手抓起了木偶。

  在市政廳鑲著銅的尖頂下是那個只有四個刻度的大鐘,在他們頭頂之上三百多英呎。莉莉感覺自己彷彿背負著全世界最沉重的秘密。她要欺騙整個哥本哈根了。同時,她也很清楚,這是她玩過的最難的遊戲了。這讓她想起布魯圖斯的那個夏天,和那個一頭栽在泥沼之中的潛水艇風箏。小圓臉的埃納爾·韋格納,彷彿已經沿著某條隧道滑走了。莉莉看著一襲黑裙的格蕾塔,對等待著自己的一切充滿了感激。莉莉就這樣從無到有了。是啊,這一切都是格蕾塔的功勞。

  市政廳裡的人個個文質彬彬又興高采烈,淡啤酒把他們臉頰的顏色都提亮了。年輕的女士們穿著糖果色的鮮豔衣裙,扇子在胸前悠閒地扇著,互相問著那些著名的畫家都在哪裡。「哪個是艾希納·尼爾森啊?」一位女士正在頻頻發問,「那個是埃裡克·亨寧森嗎?」年輕的紳士們唇上還留著一點刮鬍子時留下的蠟,舉著蘇門答臘雪茄談笑風生。還有些是年輕的實業家,他們的機器轟隆隆地轉起來,大規模地生產陶器和烹調用鍋,就掙了一副好身家。現在,他們來這裡,是想附庸風雅,躋身上流社會。

  「你不會離開我吧?」莉莉問格蕾塔。

  「絕對不會。」

  然而莉莉已經顫抖起來了。

  市政廳裡面是個不露天的院子,按照意大利文藝復興的風格裝飾過,三面都是通透的立柱走廊,頂上是用原木橫樑撐起來的華蓋。舞台上,交響樂團正在縱情演奏;中間的長桌上擺著一盤盤生蚝。有幾百個人在跳舞,英俊的男人們把手搭在女人們纖細的腰身上,她們眼瞼上都塗了魅惑的藍色眼影。那邊的長凳上坐著兩個女孩,正在給誰寫著留言,不時還「咯咯咯」地笑。不遠處有幾個穿燕尾服的男人圍成一圈,雙手插在褲袋裡,目光漫不經心地掃過整個舞廳。莉莉渾身顫抖。這一切真是超出了她能承受的範圍。她心中彷彿有隻鳥兒在不停搧動著翅膀,恐慌的情緒噴湧欲出。她覺得自己不屬於這裡。她很想奪門而去,但已經晚了。莉莉已經來到舞會了。那繚繞的煙霧,那歡快的音樂聲,已經貫穿她的雙眼與雙耳。要是她說想走,格蕾塔只會告訴她別著急,慢慢來。她會讓她別擔心,這個世上沒什麼好擔心的。她會伸出雙手在空中無所顧忌地一揮,哈哈大笑。

  莉莉身邊站著個高個子女人,穿著吊帶連衣裙,抽著女士香菸,正跟一個男人說話。男人的膚色很黑,肯定是南邊來的。女人身材苗條,背上的蝴蝶骨很漂亮。男人彷彿對她十分痴迷,任憑她不停說話,他只點頭如搗蒜,表示同意,緊接著給了她長長的一吻,暫停了兩人的談話。

  「海琳娜在那兒。」格蕾塔說。海琳娜·艾爾貝克就站在大廳的那頭。她那頭黑色的短髮看上去十分尖銳,格蕾塔解釋說,現在巴黎很流行這樣的髮型。

  「你去跟她聊吧。」莉莉說。

  「把你留在這兒?」

  「我還不太想跟誰說話。」

  格蕾塔穿過起舞的人們,頭髮垂在背上。她和海琳娜互相親吻。後者好像有點慌忙地想跟她說什麼。海琳娜在皇家格陵蘭貿易公司主要負責繪畫作品、留聲機、鑲金邊的晚宴盤子和其他一些奢侈品,每個夏天的星期二,載滿這些東西的貨輪就會從哥本哈根起航。兩年來一直都是海琳娜負責安排埃納爾的畫裝箱並送往格陵蘭,在那兒由拍賣行進行拍賣。跨越北大西洋賺回來的錢會比較慢一些,但錢一旦到手,埃納爾就會裝在一個皮質文件夾裡,驕傲地送到格蕾塔面前。

  舞池裡大家互換了舞伴,格蕾塔和海琳娜也不見了人影。莉莉坐在一張雕著人魚的紅木凳子上。這裡很暖和,她脫了披肩。正在折披肩的時候,一個年輕男子來到凳子前,問道:「我可以請您跳支舞嗎?」男人個子高高的,黃棕色的頭髮打著厚厚的小卷一直垂過了下巴。莉莉用眼角的餘光看著他看了看懷錶,一雙腿交叉又分開。他臉上帶著淡淡的模糊的微笑。兩隻耳朵都粉粉的,不知道是因為太熱,還是太緊張。

  莉莉從手包裡拿出那本祖母給埃納爾的青灰色小筆記本,開始寫一些關於這個男人的文字,只有自己才看得懂。他看上去有點像埃納爾父親年輕的時候,她寫道。那時候他的父親還很健康,還能去水蘚地裡勞作。所以我才會這麼盯著他。莉莉繼續在小筆記本上奮筆疾書。不然我的目光為何無法從他身上移開?為什麼我就是看不夠他那長長的腳面和雙頰上淡淡的堅硬的鬍鬚?還有那鷹一樣的鼻子、飽滿的嘴唇和一頭茂密的鬈髮。

  男人斜過身子問:「您是記者嗎?」

  莉莉抬起頭來。

  「那是女詩人了?」

  「都不是。」

  「那您在寫什麼?」

  「哦,這個嗎?」她很驚訝,原來他在跟她說話,「什麼都不是。」即使她就坐在這個男人身邊,還是不敢相信他居然注意到了她。她覺得在場沒人能看到她。她自己的感覺都不太真實。

  「您是藝術家嗎?」男人問道。

  但莉莉抓起披肩和手包,說:「抱歉。」

  她受了驚嚇,沒法繼續待在那兒和他聊天了。但現在她渾身更熱了,內心突然湧起一股衝動,想把身上的衣服脫個精光然後一直游到大海裡去。她從一扇門離開大廳,跑到後院去了。

  戶外的微風輕輕吹著,一棵古老的橡樹遮蔽著小小的院子,彷彿是要防著誰爬到市政廳的尖頂上去偷看。玫瑰暗香浮動,新翻過的泥土也散發著芬芳。草坪上閃著微微的銀光,就是那種飛魚翅膀一樣的顏色。莉莉走了幾步,發現一對之前見過的男女。就是那個穿吊帶裙的女人和對她無比崇拜的男人,兩人躲在橡木樹叢後面接吻。男人托著女人的大腿。她的裙角已經推到了腰上。吊襪帶的鉤子在夜色中閃亮。

  莉莉驚呆了,趕緊轉過身,急匆匆地往回走,和之前在長凳上說話的男人碰了個正著。

  「你知道這棵老橡樹的故事嗎?」他說。

  「不知道。」

  「他們說,如果吃了樹上的橡果,你就能許個願,做一天你想做的人。隨便什麼人。」

  「他們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這是真的。」他牽起她的手,帶她來到一張長凳前。

  他是亨裡克·森達爾,是個畫家。最近他展出了一系列描繪北海的魚的畫:都是方形的畫布,上面畫著鰈魚、比目魚和大鯪鮃,這些魚都有些神出鬼沒,如同難以捉摸、面孔尖刻的女巫。格蕾塔看過這些畫。那天她回到公寓,馬上就扔下包和鑰匙,雙目圓睜。「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畫,」她告訴埃納爾,「你應該親眼去看看。誰能想到會愛上一條魚的面孔呢?」

  「你和誰一起來的嗎?」亨裡克問道。

  「我表哥的妻子。」

  「是誰啊?」

  莉莉告訴了他。

  「埃納爾·韋格納?」亨裡克說,「哦。」

  「你認識他?」莉莉問道。

  「不認識。但他是個很好的畫家。很多人都低估了他,」他頓了頓,「我想你也聽到過,現在有很多人說他的畫過時了。」

  埃納爾頭一次意識到,裝扮成莉莉之後,他的生活可謂翻天覆地了。只要套一件扇形蕾絲花邊的女士緊身背心,埃納爾就徹底消失了;只要抬起胳膊撥弄一下脖子上那串西班牙珍珠,埃納爾就隔絕於這個社會了。他可以梳理長長的頭髮,讓它們溫柔地包裹住臉頰,緊接著歪著腦袋,像個真正滿懷期望的青春少女那樣。

  亨裡克又拉起莉莉的手。他手腕上硬硬的汗毛讓她有點受驚,因為她只跟格蕾塔拉過手。

  「跟我說說你自己吧,莉莉。」亨裡克說。

  「我的名字就是百合花的意思。」

  「女孩子怎麼都愛說這麼傻的事情?」

  「因為這是真的。」

  「女孩子說自己像花兒一樣,我可不相信。」

  「那我不知道該跟你說什麼了。」

  「先說說你從哪兒來的。」

  「日德蘭半島。一個叫作布魯圖斯的小村莊,周圍都是沼澤。」她給亨裡克講起了那裡的苜蓿草海,以及帶著冰碴兒、能把農舍表面敲出小洞來的雨。

  「要是我給你一個橡果吃,」亨裡克說,「你想做誰?」

  「我不知道。」她說。

  「許個願嘛。」

  「說不出來。」

  「好吧,那就別許願了。」接著亨裡克講起一個波蘭王子的故事,他解放了全國的婦女,讓她們不用再勞作了。亨裡克就想做這個王子。

  等莉莉回過神來,天已經很晚了,正值午夜。風大了一些,長著耳形葉子的橡樹彎著枝條,彷彿在偷聽亨裡克和莉莉的談話。月亮不知何時躲到了雲層後面,四周都黑漆漆的,只有大廳的幾扇門投出金色的燈光。亨裡克一直握著莉莉的手,還摩挲著她拇指的指肚。但莉莉覺得這手和這拇指好像是別人的。好像某個陌生人過來奪走了她的身體。

  「我們這算不算相見恨晚?」亨裡克說。他的手指在顫抖,煩躁不安地拉了拉大衣袖口上一條鬆脫的線頭。

  莉莉聽到埃納爾的大笑,那種彷彿冒著泡泡的很有彈性的「咯咯」的笑,像是來自頭腦裡的一個氣囊。氣囊裡是埃納爾略有些酸味的呼吸,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他笑的是眼前這個男人有所企圖,卻又手腳笨拙。他有沒有跟格蕾塔說過這麼荒唐可笑的話?好像沒有。如果有,格蕾塔肯定當場就讓他少說廢話了。她肯定會晃蕩著那串銀手鐲,嘆著氣說:「哎呀,老天爺,別說啦。」然後一個白眼翻到天上去。她會說,要是埃納爾繼續把她當個小屁孩,那她就馬上離開餐廳。她會突然埋頭專注於盤子裡那塊鱈魚,一言不發,直到魚只剩下個頭,躺在一攤醋中間。接著她就會親親埃納爾,和他一起走回家。

  「我得去找格蕾塔了。」莉莉說。

  海港那邊飄來朦朧的霧氣,現在她有些冷了。這種感覺是這樣傳達的:莉莉因為光著胳膊,所以能感覺到冷風的寒意,埃納爾卻沒有感覺;她感覺到濕潤的空氣迅速鑽進脖子後面那縷看不見的髮絲之間,越來越深,鑽進了薄薄的綢紗裙和亞麻的水手領及袖口,最終穿透了那條羊毛的抽繩內褲。埃納爾也冷了起來,不過只是因為看著一個沒穿外套的女人在寒風中瑟瑟發抖,才覺得冷的。埃納爾意識到莉莉和他共享著一些東西:一對牡蠣藍的肺葉,一顆跳動不規律的心臟,還有那雙眼睛,眼周圍常常因為疲累而有一圈粉色的光暈。但在那顆頭顱之中,他們彷彿有兩個大腦,清楚分明:一個是他的,一個屬於她。

  「跟格蕾塔說,我送你回家。」亨裡克說。

  莉莉說:「那你只能送我到『寡婦之家』附近那個街角。埃納爾可能在等我們,他可不想看到我一個人跟陌生人待在一起。然後他和格蕾塔就會擔心我年紀太小,不適合住在哥本哈根。他們就是那樣的,總是在想該拿我怎麼辦,擔心我惹麻煩。」

  亨裡克的雙唇平平的,有些發紫,正中間開裂了。他突然吻了莉莉。頭湊了過來,嘴唇覆蓋在她的唇上,接著又分開了。他又吻了一下,又一下。手在她手肘附近摩挲著,接著又挪到她腰上。

  最讓莉莉吃驚的,是一個男人的吻會帶來胡楂兒的刺痛感,還有年輕男人手臂上那種燥熱的重量。他的舌尖太光滑了,彷彿滾燙的茶水燙掉了那些凹凸的味蕾。莉莉想推開他,說自己做不到。但這突然變成了一個「不可能的任務」。彷彿她的手完全無法推開亨裡克,只能任由他捲曲的頭髮像繩索一樣纏繞她的頸項。

  亨裡克拉著她從那條鐵凳子上起身。她有些擔心他會擁抱她,隔著衣服感覺到她的身體有些異樣,瘦骨嶙峋,沒有乳房,雙腿間還有突出的一塊東西。他牽著莉莉走過大廳側面的一條走廊,他的手幾乎拖著她。他的頭看上去像個木偶,興高采烈地擺來擺去。頭蓋骨圓圓的,額頭有點像蒙古人。也許,埃納爾能毫無顧忌地握著亨裡克那潮濕的手掌跟著他走,是因為這只是個遊戲,這是「莉莉遊戲」的一部分。這個遊戲幾乎沒有什麼意義。遊戲不是藝術,不是畫畫,當然更不是生活。之前,甚至到今晚掌心裡感覺到亨裡克在出汗時,埃納爾從未覺得自己瘋了或者不正常。去年,他因為夫妻倆生不出孩子去諮詢醫生,對方問他:「你有沒有想要過除了你妻子之外的人,埃納爾?也許是男人?」「不,從來沒有,絕對沒有。」他回答。「你判斷錯了。」埃納爾告訴醫生,在公園裡的公共廁所旁看見那些眼神閃爍,滿含恐懼,皮膚粉得可怕的男人在遊蕩時,他也覺得很不安,很心煩。同性戀!真是太荒唐了!

  所以,埃納爾才敢這樣牽著亨裡克,跑過後面的這條通道,跑過拋過光的橫樑上懸掛的丹麥國旗。所以他才敢穿著那雙高跟鞋,就是那個四月的下午,格蕾塔讓他做「腿模」時給他的那一雙。所以他才任由這件緊身吊帶裙勒住他的腰腹。埃納爾在玩遊戲呢。他清楚這一點。格蕾塔也清楚這一點。但他覺得,對於自己,好像一無所知。

  市政廳門外,一輛電車咔嗒咔嗒地開了過來。鈴聲聽上去很友好,但又帶著淡淡的憂傷。三個挪威人坐在噴泉邊上,已經喝醉了,正不受控制地哈哈大笑。

  「往哪邊走?」亨裡克問道。走到街上,他顯得比剛才矮了點。道路四通八達,空氣中飄散著咖啡和辣餅的味道。埃納爾腹中那個秘密的小窩裡熱氣騰騰,他只能呆呆看著那噴泉,那黃銅的海島雕像,還有廣場周圍大樓尖尖的頂。

  「往哪邊走?」亨裡克又問了一遍。埃納爾抬頭看著天空,鼻孔微顫。

  接著埃納爾冒出個想法,不對,是莉莉冒出個想法。可能有點奇怪,不過好歹是個想法:埃納爾正在市政廳廣場上空飄浮著,俯瞰著莉莉,看著她堅定地抿抿嘴唇,對亨裡克柔聲說:「來吧。」他能聽到她在思考:格蕾塔永遠也不會知道。莉莉在說什麼呢?格蕾塔永遠也不會知道什麼?這埃納爾就不得而知了。他,埃納爾,借助這個軀殼生存的陌生人本來想問莉莉她指的是什麼;他,埃納爾,像個幽靈般飄浮在上空,本來想飄下去問個究竟——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那種問法,不是握著方向盤的司機問自己該走什麼方向那種問法——格蕾塔永遠也不會知道什麼?就在這時,莉莉的手臂突然熱了起來,手裡攥著薄紗的裙角,屬於她的那一半大腦像過了電一般,各種想法噴湧而出,一股溫熱的液體從鼻子流到嘴巴裡。

  「我的天哪,你流血了!」亨裡克大叫一聲。

  她伸手堵住鼻子。血很稠,填滿了她的嘴。市政廳裡的音樂好像在她鼻子裡面響。每流出一滴血她都清醒了一點,雖然心裡空落落的,但是清醒了。

  「怎麼了?」亨裡克問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幾乎是在吼了,血流得更猛了一些,他的關心好像一點用都沒有。「我去找人幫忙。」她沒來得及攔住他,他已經跑到廣場那頭,找了正在上車的一群人。他就要拍那個開車門的女人的肩膀了。莉莉看著亨裡克的手慢慢張開,接著她意識到了什麼。

  莉莉本想大喊「不!」但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亨裡克是在拍格蕾塔的背,那個穿著小黑裙、寬厚堅實的背。她正在開車門,送海琳娜上皇家格陵蘭貿易公司的專車。

  格蕾塔好像完全沒看見亨裡克。她眼裡只有莉莉,從廣場對面看,也能清晰地看到她在流血。格蕾塔的臉整個緊張起來。莉莉好像隱約聽到格蕾塔在輕聲說:「哦,天哪,不要。」緊接著,莉莉就看到了格蕾塔的藍色頭巾,就是莉莉經常私下拿來圍的那一條。頭巾堵住了她的鼻子。她慢慢倒在格蕾塔懷裡。聽到她輕柔而擔心的聲音,像一首搖籃曲:「莉莉,你還好吧?哦,求你了,別有什麼事兒啊。」接著,她又問,「他打你了?」

  莉莉搖搖頭。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格蕾塔問道,一邊用拇指在莉莉的太陽穴上打圈按摩著。莉莉什麼也說不出來,只是注視著亨裡克帶著懼怕格蕾塔的表情從廣場那頭跑回來。他修長的雙腿迅速擺動著,鬈曲的頭髮在顫動,好看的腳掌敲擊在鵝卵石上,真奇怪,這很像埃納爾的父親甩在他臉頰上的耳光,就是那次,他發現埃納爾圍著祖母的圍裙,而漢斯的雙唇壓在他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