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哥本哈根,1925年·06

  那個夏天,專賣埃納爾的藝術商同意在自己的場地展示十幅格蕾塔的作品,時間是兩個星期。這件事是埃納爾安排的,請這位商人務必幫個忙。「我妻子很沮喪。」他在給拉斯姆森先生的信箋開頭寫道。不過格蕾塔本來是不知情的。遺憾的是,埃納爾讓她去寄這封信的時候,她打開看了。用熱水壺燙了下封口的地方,用指甲一撩就開了。她看信也沒什麼特別的理由,只是有時候對丈夫充滿著強烈的好奇,難以自制地想探究兩人不在一起時,他到底在做什麼:他在讀什麼書;他在哪裡吃午飯;他跟誰說話,談論什麼話題。這不是因為我嫉妒,心眼小,格蕾塔一邊開解自己,一邊小心翼翼地打開信封。不是的,只不過是因為我愛他。

  拉斯姆森先生是個禿頭的鰥夫,一雙眼睛小小的,像中國人。他和兩個孩子住在阿馬林堡附近的一棟公寓裡。他說他要展示格蕾塔最新的作品,她差點就說自己不想讓他幫忙了。接著她認真想了想,意識到還是想要他幫忙的。她有些害羞地對埃納爾說:「不知道是不是你跟拉斯姆森說了什麼。他來找我了,真是太好了。」

  她在拉文思博街一個家具店買了十把椅子,用大紅色的錦緞縫製了新的椅墊。她把椅子放在畫廊裡的每一幅作品前。「方便看畫的人思考。」她一邊放椅子一邊對拉斯姆森說。接著,她給埃納爾多年來記下的每個歐洲報紙編輯都寫了邀請函,裡面提到這是一次重要的「初次亮相」。寫邀請函的時候格蕾塔有點下不了筆,每個字都好像在吹牛,而且冷冰冰的沒有人情味。但埃納爾催促著她做好這些事情。「如果一定要這樣做的話。」她無奈地說。她親自把這些邀請函送到各大報社,跑了《貝林時報》,跑了《國家期刊》,在《政治報》報社,一個戴著灰色小帽子的職員輕蔑地哼了一聲,把她打發走了。

  格蕾塔的畫都是很大幅的,看上去很有氣勢。從無到有的過程中,她要用特製的清漆把畫布刷一遍。這些畫閃著亮光,質地堅硬,彷彿可以像擦窗玻璃一樣進行清洗。來了寥寥幾個藝術評論家,他們小心翼翼地繞過鋪了紅色錦緞椅墊的椅子,品嚐了格蕾塔放在一個銀盤子裡的蜂蜜餅乾。她一直陪著這些評論家,但他們打開的筆記本上空空如也,真讓人心煩意亂。「這個是安娜·芳斯馬克。就是那個女中音兼高音歌唱家。」格蕾塔說,「讓她擺個姿勢可費勁了!」或者,「他是國王的御用毛皮製衣人。您注意到衣領上那一圈貂皮了嗎?是他職業和身份的象徵。」每每這樣的話一出口,她就會立刻追悔莫及。這些話讓她覺得愚鈍和粗俗,這種感覺在空氣中縈繞不去,彷彿已經浸潤到了畫幅當中。格蕾塔會想起自己的母親,然後面紅耳赤。但格蕾塔有時候就是這麼衝動,興之所至什麼都不顧,根本沒法停下來思考、計畫和部署。她有著「西方精氣神」,血氣上湧時絲毫不知深思熟慮。

  她不得不承認,有的評論家之所以撥冗前來,只不過因為她是埃納爾·韋格納的妻子。「埃納爾畫得怎麼樣了?」有幾個評論家都問她。「他的下次畫展是什麼時候?」還有個評論家之所以來,是因為格蕾塔是加州人,他想從她這兒瞭解一些加州「外光派」畫家的情況,好像格蕾塔就該知道些什麼似的,畢竟那只是一群鬍子拉碴的男人,在尼古湖邊曬得人發昏的陽光下混合著顏料罷了。

  克里斯托街這個畫廊很是狹小逼仄,展覽期間哥本哈根剛好遭遇熱浪來襲,於是空氣中瀰漫著隔壁奶酪店濃郁的味道。格蕾塔擔心羊奶乾酪的味道會沾染她的畫布,以後都除不掉了。但埃納爾告訴她這是不可能的,因為之前已經上了清漆。「它們是穿不透的。」他指著她的畫說。因為「穿不透」也可以理解為「讓人費解」,話一出口,就像一隻惱人的蝙蝠,在兩人之間盤旋。這評價也太不好聽了。

  第二天,格蕾塔回到公寓時,看到莉莉正在用鉤針做一個髮網,鉤針在她膝上互相碰撞發出脆響。埃納爾和格蕾塔都沒弄清楚莉莉在藝術家舞會那晚為什麼會流鼻血。但大概一個月以後,她又開始流鼻血了。正值七月,整整三天,每天都會突如其來地爆發幾次。埃納爾說這沒什麼要緊的,但是格蕾塔很擔心,就像母親看見兒子老是咳嗽。最近,每到午夜,格蕾塔都會情不自禁地起床,走到她的畫架前,畫那個面如死灰的莉莉倒在亨裡克的懷裡。這幅畫很大,幾乎是真人大小了,顏色很鮮亮,比較平面化,比起格蕾塔記憶中莉莉在藝術家舞會後流血的場景,這幅畫竟然顯得更真實些。背景故意處理得歪歪斜斜的,可見龍頭吐水的噴泉和維京人的銅像。脆弱的莉莉填滿了畫布的主要部分,一個男人的雙臂環著她,他的髮尖觸碰著她的臉。真是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幕,格蕾塔邊畫邊對自己說,恐懼、困惑與憤怒混合在一起,越來越強烈,直到現在那種感覺還清晰地留在她的脊背上。她知道有什麼東西改變了。

  「你來了很久了嗎?」格蕾塔問正在鉤髮網的莉莉。

  「不到一個小時。」鉤針繼續發出清脆的聲音。「我出去了。我在國王公園走了走,在一張凳子上玩了會兒鉤針。你去看那裡的玫瑰了嗎?」

  「你覺得這樣好嗎?你一個人出去?」

  「我不是一個人啊,」莉莉說,「亨裡克來看我了。他和我一起在長凳上坐了會兒。」

  「亨裡克,」格蕾塔說,「我知道了。」她別過頭去,用眼角的餘光仔細打量著丈夫。她完全不知道他做這些到底想幹什麼,扮成莉莉究竟想得到什麼。然而他就在那兒,穿著一條棕色的裙子和有蓋袖的白色襯衫,腳上還是那雙她給他的有錫製扣襻的老式皮鞋。是啊,他就在那兒。格蕾塔胸中突然充盈著一種隱隱約約的悔意。她希望自己在莉莉的來去這件事上,要麼就參與更多,要麼就完全不管。格蕾塔意識到,她永遠也不會知道,到底怎麼做才是所謂「正確」的。

  「那個『魚畫家』怎麼樣?」格蕾塔問道。

  莉莉坐在椅子上,往前挪了挪,開始講起亨裡克最近去紐約的所見所聞。他在那裡和洛克菲勒夫人共進了晚餐。「他正在成為一個重要的畫家。」莉莉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引用了藝術圈裡那些人談論亨裡克的話,「你知道他是個孤兒嗎?」莉莉說,又講起亨裡克年輕時候做水手學徒的事,那是在一艘前往北海打魚的帆船上。接著莉莉說,就在國王公園的那條長凳上,亨裡克鄭重其事地說,他從沒見過莉莉這樣的女孩。

  「顯然他是被你迷住了。」格蕾塔看到莉莉臉上潮熱的紅暈。她剛從畫廊回來,又是乏善可陳的一天,十幅畫都在牆上,沒有買主。現在,眼前的這一切——丈夫穿著一件家常的棕色裙子;亨裡克接到洛克菲勒夫人的邀請,去紐約格拉梅西公園的國家藝術俱樂部參加晚宴;還有玫瑰堡宮塔樓的影子裡莉莉和亨裡克並肩坐在公園長凳上的奇怪畫面,都讓她感到五味雜陳。格蕾塔突然問道:「跟我說說,莉莉,你有沒有跟男人接過吻?」

  莉莉手裡的活猛然停住了,鉤好的蕾絲垂到膝上。

  這個問題好像是不受格蕾塔控制,只是借她的口自己蹦出來的一樣。之前她從未想過這個問題,因為在性這個方面,埃納爾一向是侷促拘謹的,從來不會主動。格蕾塔覺得他不可能有如此奇異的慾望。畢竟,要是沒有她,埃納爾永遠也不會發現莉莉。「亨裡克會不會是第一個?」格蕾塔說,「第一個吻你的男人?」

  莉莉認真思考起來,眉頭都皺成一團了。水手那混合著土豆與伏特加的聲音又穿透了樓板。「你可別騙我!」他在大吼大叫,「你說假話我是看得出來的。」

  「在布魯圖斯,」莉莉開口了,「有個男孩叫漢斯。」這是格蕾塔第一次聽到漢斯的故事。莉莉說起這個名字,臉上是一副心醉神迷的表情,手指緊緊壓在一起,舉在空中。她彷彿陷入了一種很恍惚的狀態,給格蕾塔講起漢斯熟練地爬上那棵老橡樹,講他有些沙啞的聲音,還有他那個沉入泥沼之中的潛水艇形狀的風箏。

  「那之後你就沒跟他聯繫過了?」格蕾塔問。

  「我想他是去了巴黎吧,」莉莉一邊說一邊繼續鉤起了髮網,「他是個藝術品經紀人,但我也只知道這麼多了。為美國人做藝術品生意的。」接著她站起身來,走進臥室。愛德華四世正蜷在屋子裡睡覺。莉莉關上了門。一個小時以後,埃納爾出來了,好像莉莉從沒來過似的。除了空氣中飄散的淡淡的薄荷與牛奶的氣味,莉莉好像從未真正存在過。

  兩個星期的畫展接近尾聲時,格蕾塔的畫一幅也沒賣出去。她再也不能把自己事業上的不順歸結為「經濟不景氣」了。大戰已經結束七年了,丹麥的經濟正在震盪中繁榮,在觀望中增長。但這次畫展的失敗她並不驚訝。自從兩人結了婚,埃納爾的名氣就一直讓她相形見絀。說實話,他的有些畫其實就是涂一層黑色的背景,再弄點灰色的顏料。但這些偏愛表現荒野與風暴的黑暗小畫在挪威一年比一年受歡迎。與此同時,格蕾塔的畫作完全賣不出去,只能去找那些不苟言笑的公司高管畫肖像畫來賺點佣金。她畫的那些比較有個人特色的畫,比如安娜的畫像,比如趣伏裡公園門口的那個盲女人以及現在的莉莉的畫,卻無人問津。畢竟,有了埃納爾的畫,誰還會買格蕾塔的呢?他那微妙而令人愜意的丹麥風格,不比明亮卻魯莽的美國風格要高明得多嗎?這裡是丹麥,十九世紀的藝術風格仍然被認為是很前衛新潮並且有待質疑的,全丹麥找得出來哪個評論家,敢說格蕾塔畫得比埃納爾好?這是格蕾塔的感覺,而如果刺激一下埃納爾,他也會承認這可能是真的。「我討厭這樣的感覺。」有時候格蕾塔會說,雙頰上浮現出強烈的嫉妒,可不止小心眼那麼簡單。

  然而,有一幅畫引起了一些人的興趣。那是一幅三聯畫,畫板之間用鉸鏈連接起來。格蕾塔是在市政廳舞會之後開始畫的。每張畫上都是一個女孩佔滿畫幅的腦袋,但是在三種不同的狀態下:女孩凝神思考,神情疏離,眼睛疲憊地垂著,泛著紅暈;女孩因為恐懼而臉色蒼白,腮幫子都鼓了起來;女孩過於激動,頭髮從髮夾上垂下來,雙唇濕潤,彷彿沾著露珠。格蕾塔用一把上好的兔毛畫筆畫蛋彩,讓女孩的皮膚散發著一種半透明的柔光,像螢火蟲聚集在一起。這幅畫她恰巧決定不用清漆。有那麼一兩個評論家站在畫前,終於從前胸口袋拿出了鉛筆。格蕾塔的心「突突」跳著,聽著鉛筆尖在筆記本紙頁上摩擦的聲音。一個評論家清了清嗓子想要說什麼;而另一個,那個一邊眼眶上有個灰色小肉瘤的法國人搶先問了格蕾塔:「這幅畫也是你的?」

  然而,這幅叫作《莉莉三題》的畫也沒能挽救失敗的畫展。個子矮矮的拉斯姆森最近才去了紐約,用海默修依①和克羅逸②的畫換了賓夕法尼亞州幾家鋼鐵公司的股份。回來以後,他把格蕾塔的那些肖像畫裝箱送了回去。「那幅女孩的三聯畫我就留下了,在我那兒寄售吧。」他邊說邊把畫名記在了本子上。

  幾個星期後,拉斯姆森的畫廊給格蕾塔寄來一封信,裡面是一本巴黎藝術期刊的文章剪報。文章是對斯堪的納維亞半島現代藝術的總結,在無數丹麥天才藝術家的作品照片當中,有短短的一小段很難被人注意的文字提到了格蕾塔。「野性的,如狂想曲般的想像力,」裡面如此評價格蕾塔,「她畫中的年輕女孩莉莉,如果不是那樣美,就有點讓人心生怯懦。」除此之外,文章再沒提及更多相關內容。像通常的調查總結一樣,文章蜻蜓點水,浮於表面。但拉斯姆森把剪報寄給格蕾塔時,她還是仔細地看了一遍又一遍,心情很複雜,跟誰都說不清楚。對於她來說,比這篇文章對自己的表揚更令人驚訝的是,竟然沒有提到埃納爾的名字。對於丹麥藝術的總結文章,竟然找不到埃納爾的身影。她把剪報塞進衣櫃的一個抽屜裡。上面壓著泰迪的老照片和父親從帕薩迪納寄來的信:橘子豐收啦,出去打土狼啦,聖塔莫尼卡有個女性畫家協會,要是她想永遠離開丹麥,回去就可以加入之類的。格蕾塔永遠不會將這篇文章交給埃納爾。這是屬於她的。那些文字讚頌的是她的作品。她並不想和丈夫分享。

  但格蕾塔不能讀了這篇評論就簡單藏到抽屜裡。她必須有所反應。所以她立刻提筆,給那位評論家寫信。

  「感謝您深刻的評論。」她開了頭。

  這篇文章將在我的剪報夾裡佔據一個特殊的位置。實在太感謝您的評價了。您下次來哥本哈根,如果可以的話請來找我。這是個小城市,但很精緻。不知為何我總覺得您大概沒有好好看過哥本哈根的真面目。與此同時,我還想問您一件事情。我的丈夫,埃納爾·韋格納,風景畫家,和童年的一個親密朋友失去了聯繫。他唯一知道的就是那位朋友住在巴黎,可能是個藝術品經紀人。不知您是不是碰巧認識他,漢斯·艾吉爾,是個世襲的男爵。他的故鄉是日德蘭半島的布魯圖斯。我的丈夫想找到他。顯然年少時他們兩個十分親密。就像所有回憶年少時代的男人一樣,我的丈夫說起漢斯與他一起在布魯圖斯那片沼澤裡度過的童年時,非常懷念。我想您可能至少聽過漢斯這個名字,因為藝術圈比我們想的要小得多。如果您有他的地址,那就再次萬分感謝了。請告知我,我一定會轉交給埃納爾的,他一定也會十分感激。

  ①海默修依(Vilhelm Hammershøi,1864-1916),丹麥畫家,以肖像畫聞名。

  ②克羅逸(Krøyer),可能是指丹麥畫家 P. S. Krøyer(1851—19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