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哥本哈根,1925年·07

  藝術家舞會後的一個星期,莉莉連續三晚都和亨裡克在國王公園見面。她對自己仍然沒有什麼信心,只同意在黃昏天色暗下來以後出來。六月末,天黑得晚,一般等到晚飯以後。每天那個時候她都要梳妝打扮,從衣櫃裡拿出一條裙子,為約會做準備。此時她往往是充滿負疚感的。格蕾塔會在前廳讀報紙,莉莉幾乎能感覺到格蕾塔的目光就在自己身上,看著她的一舉一動,抹粉,涂口紅,把襪子捲起來塞進緊身衣的胸部。愛德華四世一般會慵懶地趴在鏡子前的橢圓形地毯上,莉莉會踮著腳繞過它,然後對著鏡子仔仔細細看看自己的側面,先左邊,再右邊。把格蕾塔一個人丟在家裡看報紙,只留一盞孤零零的檯燈陪伴,她覺得很抱歉。但這種歉意不足以讓她放棄和亨裡克在之前講好的路燈下約會。

  「你要出去嗎?」第一天晚上,莉莉向家門走去,格蕾塔問道。當時,博恩霍爾姆游輪的號角正從遠處隱隱約約地傳來。

  「散個步,」莉莉說,「呼吸點新鮮空氣。天氣太好了,不想待在家裡。」

  「這個時間嗎?」

  「只要你不介意。」

  「我不介意。」格蕾塔說,指著腳邊那一摞報紙,意思說睡覺前還想把這些讀完,「但是你一個人可以嗎?」

  「我不是一個人。」說這話時,莉莉沒法看格蕾塔,眼睛垂下來盯著地板,「我要去見亨裡克,」接著又補上一句,「只是一起散步。」

  莉莉看著格蕾塔的臉。她的雙頰有些抽搐,像在磨牙似的。格蕾塔從閱讀椅上坐直了,把膝上的報紙甩得「嘩啦」響。「別待太晚。」半晌,她終於開了口。

  莉莉在街燈下整整等了亨裡克二十分鐘。她開始擔心也許他改了主意,也許他突然意識到了什麼。一個人站在街上讓她有些恐懼。但這種自由自在的感覺又讓她激動得顫慄。她脖子上的脈搏跳得飛快,告訴她,她高興幹什麼都可以。

  亨裡克終於來了,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上唇都掛著汗珠。他立刻道歉:「我在畫畫,忘了時間。你遇到過這種情況嗎,莉莉?你完全忘記了自己是誰,身在何處?」

  兩人在溫暖的夜風中走了半個小時。他們沒怎麼說話。莉莉也感覺沒什麼可說的。亨裡克牽著她的手。來到一條沒有人,只有一條流浪狗的街上,他吻了她。

  接下來的兩個晚上,他們又見面了。每次莉莉溜出公寓,格蕾塔都從報紙的邊緣盯著她。每次亨裡克都會遲到,都是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顏料還嵌在指甲裡,甚至灑了些在頭髮上。

  「哪天我想見見格蕾塔,」亨裡克說,「向她證明我其實不是那種從暈倒的女士身邊跑開的男人。」

  第三天晚上,兩人待得有點晚,末班電車已經開過了,凌晨一點也過了,公共場所全都關門了。莉莉的手一直放在亨裡克掌心裡,兩人在城市裡徜徉著,看著商店櫥窗裡他們黑漆漆的倒影。在門廳的陰影中親吻。她知道自己該回「寡婦之家」去了。但心中有種衝動,想要永遠待在外面。

  莉莉很確定,格蕾塔會一直不睡,等她回來。她的目光可能一刻也沒離開過家門。但莉莉到家的時候,發現公寓沒有開燈。她洗好臉,脫掉衣服,作為埃納爾,上床睡覺了。

  第二天,格蕾塔告訴莉莉,她不應該再去見亨裡克了。「你覺得這樣對他公平嗎?」她問道,「這樣瞞著他?你覺得他會怎麼想?」

  但莉莉不太明白格蕾塔的意思。亨裡克會怎麼想?有時格蕾塔只能直截了當地告訴她,否則莉莉經常忘了自己是誰。

  「我還是想和他見面。」她說。

  「那麼請你為了我,不要再去見他了。」

  莉莉說她可以試試。但即使這麼說了,她也清楚這是不可能的。她站在前廳,面前是埃納爾空空如也的畫布,她知道自己在欺騙格蕾塔。但莉莉忍不住,她控制不了自己。

  於是莉莉和亨裡克開始秘密地約會。時間改到了下午,莉莉回家吃晚飯前。一開始,莉莉有些不適應白天和亨裡克見面,因為陽光會把她的臉照得一覽無餘。她怕亨裡克會發現她其實並不美,甚至發現更糟糕的事實。所以她會裹個頭巾,在下巴上打個結。她覺得最舒服的約會地點是昏暗的里亞托電影院,他握著她的手,也可以去安靜的皇家藝術學院圖書館,閱讀室的綠色捲簾一直是放下來的,室內晦暗不明。

  一天晚上,莉莉讓亨裡克九點到厄斯泰茲公園去見她。水面上有兩隻天鵝在游弋,垂柳的枝條拂過草地。亨裡克又遲到了。到的時候他吻了她的前額。「我知道我們只有幾分鐘。」他的頭髮掃過脖子。

  不過那天晚上格蕾塔去參加美國大使館的一個酒會了,她大概會在那裡再耗上幾個小時。莉莉想告訴亨裡克,今晚他們可以在格拉布魯廣場那家有漂亮壁畫的餐廳一起好好吃個晚飯。他們可以在長堤公園盡情漫步,就像這個美好的夏夜任何一對普通的丹麥情侶一樣。馬上要告訴亨裡克這樣天大的好消息,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因為亨裡克早已習慣一次只和莉莉見個二十分鐘。「我有事情要告訴你。」她說。

  亨裡克握住她的手,抬到唇邊親吻了一下,接著按在胸前。「哦,莉莉——什麼也別說了,」他說,「我已經知道了。你別擔心,但我已經知道了。」他臉上一副坦誠的表情,眉毛抬了起來。

  莉莉把手抽了回來。公園裡很安靜,那些下班回家會經過公園的工人們此時已經坐在餐桌前了。只有一個男人還在公共廁所邊遊蕩,點著一根根火柴。還有個男人走了過去,接著又回頭看了一眼。

  亨裡克知道什麼了?莉莉問自己,但突然間她明白了。

  亨裡克依然抬著眉毛。莉莉渾身顫抖起來。突然間,彷彿出現了另一個人,埃納爾來了。他彷彿在見證著這一切,還差小小的一步,就要走出來,打破這親密的告解。他來了,穿著年輕女孩衣裙的埃納爾,和一個比自己年輕的男人談情說愛。這一幕真是讓人不忍直視。

  莉莉再次渾身顫抖。公共廁所門口那個男人進去了,接著傳來一陣刺耳的響動,像是把垃圾桶碰倒了。

  「恐怕我不能再見你了,」莉莉終於開了口,「今晚就這樣,再見。」

  「你在說什麼呢?」亨裡克說,「你為什麼要說這些?」

  「我就是不能再見你了。現在不行。」她說。

  亨裡克伸手去拉莉莉的手。但她拒絕了。「但對我來說沒什麼不同的。是因為這個嗎?我想告訴你的就是沒關係。是不是因為你覺得我不會——」

  「現在不行。」她重複了一遍,離開了他。她穿過草地,夏季乾燥的草葉尖刺得她的雙腳微痛。她走上通往公園大門的小道。「莉莉。」他在柳樹下大喊。再過幾個小時,埃納爾會把莉莉的衣裙掛回衣櫃,洗個澡,開始畫一幅新的畫。他會等格蕾塔回家,看她進門,摘掉帽子,問:「今晚你過得愉快嗎?」然後格蕾塔會在他前額上留下一吻,那一吻會告訴兩個人,格蕾塔一直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