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哥本哈根,1925年·12

  赫科斯勒醫生的X光機繼續轟鳴,格蕾塔繼續把額頭頂在黑色玻璃窗的背面。也許她錯了,也許她的丈夫不用看醫生。她在想,自己當初是不是應該聽聽他的抗議,不要一意孤行。

  玻璃窗的另一邊,埃納爾躺在輪床上,手腳被綁得結結實實。他看上去好美,閉著雙眼,皮膚從玻璃窗看過去是一種柔軟的灰色。鼻子從臉上凸起來,小小的。「你確定他是舒服的嗎?」她問赫科斯勒醫生。

  「基本上很舒服。」

  之前,她擔心埃納爾會悄悄從她身邊離開。有時候,他倆在街上遇到一些猥瑣的男人,眼神在她的胸部轉一圈,但埃納爾從沒有惱怒或者吃醋。格蕾塔有時為此心煩意亂。埃納爾唯一發表意見的一次,是他裝扮成莉莉的時候,他說:「你真幸運啊!」

  上週跟赫科斯勒醫生通電話的時候,他說埃納爾可能骨盆那裡長了個腫瘤,既引發不育,又讓他出現性別意識上的混亂。「我沒有親眼見過這樣的病例,但在書上讀到過。這種腫瘤沒什麼特別明顯的表現,大概唯一的症狀就是奇怪的行為。」她心中有點希望這個理論是正確的,有那麼一點相信,一把鐮刀形狀的小手術刀能夠去除這個腫瘤,讓這個外皮像血橙、緊得像柿子的東西從埃納爾體內消失,讓丈夫再全身心地回到他們的婚姻中來。

  窗戶另一邊發出金屬碰撞的聲音。但赫科斯勒醫生說:「一切正常。」埃納爾在輪床上扭動,雙腿頂著綁帶。頂得很緊,格蕾塔覺得說不定綁帶會被撐斷,埃納爾的身體可能會彈起來,甩到房間的另一頭。「什麼時候能檢查完?」她問赫科斯勒。「真的不要緊嗎?」她不安地撩動著髮梢,一邊想著這麼粗糙的頭髮真討厭,一邊想著要是埃納爾出了什麼事,她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X光要花點時間的。」維拉德瑪爾說。

  「弄痛他了嗎?他好像很痛苦。」

  「不會,」赫科斯勒醫生說,「可能表面會有一點灼燒感或者破皮什麼的,但不會有別的感覺了。」

  「他覺得有點噁心。」維拉德瑪爾補充說。

  「對他有好處。」赫科斯勒醫生說。他一臉平靜,黑色的睫毛短粗而濃密,圍繞著眼睛。他每開口說一句話,開頭的音節總顯得有點口吃。但他的聲音很沉穩,帶著絕對的權威。畢竟,他的診所接待的常常是丹麥最富有的人,那些肚子滾圓、皮帶都系不上的大富豪。他們生產橡膠鞋、礦物染料、石灰、水泥。他們把控著財富,卻控制不了那日漸肥大的身體。

  「如果你丈夫體內有個魔鬼,」維拉德瑪爾說,「我會把他拉出來滅了。」

  「X光的妙處就在於此,」赫科斯勒說,「把壞東西燒掉,只留下好東西。說是奇蹟也不為過。」兩個男人都笑了起來,白白的牙齒反射在黑色玻璃上。格蕾塔感覺胸中翻湧著一股小小的悔意。

  結束以後,維拉德瑪爾把埃納爾推進一個有兩扇小窗戶和一架可移動摺疊屏風的房間。他在那兒睡了一個小時,格蕾塔就在旁邊畫草稿,等著他。她畫的是莉莉,睡在診所的床上。要是X光發現了腫瘤,赫科斯勒醫生摘除了這個腫瘤,會發生什麼事呢?她會不會永遠也無法看到莉莉了?埃納爾的臉上、唇間和手腕之間如地圖上的河流一般蜿蜒的青色血管裡,是否再也不會出現莉莉的蹤跡?她聯繫赫科斯勒醫生的初衷,是想讓埃納爾放鬆精神,還是想讓自己放鬆精神?不,她跑到郵局那個小小的電話亭去聯繫赫科斯勒醫生的初衷,是想幫埃納爾。確保他得到照顧,得到應有的關心,這難道不是她的責任嗎?如果說她曾經向自己承諾過什麼,就是絕不讓丈夫悄悄從自己身邊溜走。泰迪·克羅斯之後,這種事情更不能發生。格蕾塔想起埃納爾鼻腔裡噴出的鮮血,在莉莉的裙上蔓延開來。

  埃納爾在床上翻了個身,呻吟了一下。他面色蒼白,臉頰上的皮膚有些鬆鬆垮垮的。格蕾塔把一塊溫熱的布放在他額頭上。她有那麼一點希望赫科斯勒會告訴埃納爾,自由地去做莉莉,去芳斯百合百貨商店的玻璃櫃檯後面做個女售貨員。她有那麼一點希望自己嫁給了這個世界上最富有爭議、最為正人君子們所不齒的男人。大家都以為,婚後的她過著循規蹈矩的生活,這常常讓她心煩意亂。「我知道,你們倆會和你父母一樣幸福快樂。」她和埃納爾結婚後,一個紐波特海灘的表親寫信來如是說。格蕾塔簡直想讓這個表親從她記憶裡永遠消失。我和他們不一樣,她把信撕得粉碎,放進鐵爐子裡燒掉了。我們和他們不一樣。那時候莉莉還沒出現。但即使是在那時候,格蕾塔就知道,自己嫁的這個男人,會把她帶入一個全新的世界,一個她從未涉足的世界。她一開始也覺得泰迪身上有這種特質,雖然後來發現自己看走了眼。但埃納爾是與眾不同的。他是個怪人。他幾乎不屬於這個世界。格蕾塔覺得,很多時候,自己也不屬於這個世界。

  窗外,赫科斯勒醫生光禿禿的玫瑰叢在風中顫抖。從另一扇窗戶望出去就是大海。烏雲倒映在水上,那麼黑,那麼滿,像海面覆蓋著墨水。一艘漁船正艱難地歸港。但是,這個男人有時候想做女人,她要怎麼和他保持婚姻關係呢?不,我不能讓這樣的事情阻止我,她告訴自己,一邊撫弄著膝上的速寫本。格蕾塔和埃納爾要隨心所欲地生活。沒人能阻止她去做想做的事情。他們也許得搬去沒人認識他們的地方,沒人在背後嚼舌頭的地方——沒有流言蜚語,沒有人知道她的姓氏多麼顯赫,沒有之前積累起來的名聲。一切從頭開始,他們只要好好畫畫,只要等著莉莉出現,聲音輕柔地對他們耳語。

  我準備好了,格蕾塔告訴自己。她也不清楚到底為誰準備好,為什麼準備好,為哪裡準備好,但她一直是準備好了的。

  埃納爾又不安分地動了起來,拚命想抬起頭。頭頂上的燈泡在他臉上投射下一個黃色的光圈,他的雙頰看上去有些凹陷。今天上午他不是還好好的嗎?不過也許是過去這幾個月她一直沒好好注意過埃納爾。也許他就在她眼前病態漸顯,而她到現在才注意到。她太忙了,忙著畫畫,忙著把作品賣出去,給巴黎的漢斯寫信,安排他和莉莉見面,詢問巴黎瑪萊區是否有公寓出租,她希望公寓有兩個天窗,一個給她,一個給埃納爾。這麼多事情需要處理,格蕾塔也許忘記好好注視一下丈夫那神采漸失的臉了。她突然想到了泰迪·克羅斯。

  「格蕾塔,」醒來的埃納爾問道,「我沒事吧?」

  「你會沒事的。再休息一下吧。」

  「怎麼了?」

  「X光照了很久。別擔心。」

  埃納爾側過臉,躺回枕頭上。他又睡著了。格蕾塔的丈夫,就這樣躺在那兒。細膩的皮膚,小小的臉龐,太陽穴溫柔地下陷,像個新生兒。他一呼一吸間,鼻翼微微顫動;身上飄散著松節油和滑石粉的味道。他的眼圈紅彤彤的,彷彿要燃燒起來。

  格蕾塔幫他換了塊額頭上的布。

  赫科斯勒醫生來了,格蕾塔說:「啊,終於——」

  兩人來到走廊上。「他沒事吧?」

  「明天會好轉的,之後會更好。」格蕾塔看著赫科斯勒醫生嘴巴周圍的一圈圈皺紋,感覺裡面藏著某種隱憂。「X光沒照出什麼。」

  「沒有腫瘤?」

  「什麼也沒有。」

  「那他是怎麼了?」格蕾塔問道。

  「如果從身體健康的角度來說,什麼也沒有。」

  「那流血是怎麼回事?」

  「很難確定,但可能只是因為飲食不對。別讓他吃太硬的水果,也別誤吞魚骨頭。」

  「您真的認為原因就是這個?飲食不對?」格蕾塔往後退了一步,「您真的認為他是個完全健康的人,赫科斯勒醫生?」

  「他的身體很正常。但他是個正常的男人嗎?完全不是。你的丈夫很不好。」

  「我能做些什麼?」

  「你有給衣櫃上鎖嗎?讓他別碰你的衣服?」

  「當然沒有。」

  「你應該馬上上把鎖。」

  「那能有什麼好處?再說,他自己也有裙子穿。」

  「馬上扔掉。你不應該鼓勵他這樣的行為,韋格納太太。要是他覺得你也贊成,就會覺得假裝莉莉沒什麼大不了的。」赫科斯勒醫生頓了頓。「那他肯定就沒希望了。你沒有鼓勵他的行為吧?為了他,我希望你永遠也別允許他這麼做。」

  這是格蕾塔最害怕的事情。莉莉這件事可能會歸咎到她身上。她可能給丈夫造成了困擾和傷害。走廊的牆壁漆著沉悶的黃色,上面有亂七八糟的劃痕。格蕾塔旁邊是赫科斯勒醫生的一幅肖像,她以前的畫就和這個風格類似。

  幾個星期前的一天,拉斯姆森給格蕾塔打了個電話,說莉莉去畫廊了。「我看過你的畫,當然認得她,」他說,「但感覺有點不對勁。她看上去很虛弱,要麼就是特別口渴。」拉斯姆森說他給莉莉搬了把椅子。她坐下很快就睡著了。唇上泛著一個銀色的小泡。過了一會兒,哈根德男爵夫人就和她的埃及司機一起來畫廊了。這位男爵夫人總以最「時尚」的貴族自居。她居然遇到畫作的主角就睡在畫作前面的場景。她說,這真是一種「現代主義」,而且充滿了諷刺,讓她難以釋懷。畫廊裡充滿了男爵夫人的鴕鳥皮手套拍手的聲音,「時間完整了,統一了。」當時畫廊裡掛著格蕾塔的五幅畫,都是在南法炎熱的八月末完成的。每一幅的背景都有慢慢上升或下降的芒通的太陽,充當整幅畫面的光源。畫裡面的莉莉和在椅子上沉睡的莉莉一樣:小心翼翼,內斂隱忍,從身形到形態都充滿了異國風情。醒目的鼻子,嶙峋的膝蓋,眼瞼上泛著油光,臉龐放射著光輝。「男爵夫人把五幅畫都買了,」拉斯姆森說,「整個過程中莉莉一直在睡。格蕾塔,她得了什麼病嗎?我當然希望她一切安好。你是不是讓她在外面逛到太晚了?照顧好她,格蕾塔。為了你自己。」

  「您真的覺得流血沒事?」格蕾塔問赫科斯勒醫生,「一點事都沒有?」

  「相比起來,我更擔心他妄想自己是個女人,」醫生說,「這個連X光都治不好。你想讓我和埃納爾聊聊嗎?我可以跟他說,他這是在傷害自己。」

  「他真的在傷害自己嗎?」格蕾塔沉吟良久,終於問道,「這真的是傷害嗎?」

  「嗯,當然了。我想您是同意我的,韋格納太太。我相信您也同意,如果這種行為不立即停止,我們必須採取更為嚴厲的措施。像您丈夫這樣的男人,不應該如此生活。這關乎到精神和心智的正常,您難道不覺得嗎,韋格納太太?您不覺得您丈夫的這種慾望不太正常嗎?您不覺得,您和我,作為負責任的公民,不應該讓您丈夫隨心所欲地作為莉莉在外面東遊西蕩嗎?就算在哥本哈根也不行,就算是偶爾也不行,就算有您看管也不行。我相信您同意我的建議,我們應該想盡一切辦法,驅逐他體內的魔鬼。因為那的確是萬惡的魔鬼。您同意嗎?韋格納太太?那是他的心魔。韋格納太太,您同意嗎?」

  格蕾塔,年滿三十的加利福尼亞人。至少有三次差點自己把命給弄沒了。比如,第二次,是她在「弗雷德里克八世號」航船的柚木欄杆上撐手倒立。那時候她只有十歲,全家人第一次前往丹麥。此時此刻,這麼個女人,突然意識到赫科斯勒醫生對自己和丈夫一無所知。她做了一件錯事。埃納爾的呻吟從床上傳來,穿透了那塊摺疊起來的屏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