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哥本哈根,1925年·13

  中央市場北邊,塞瓦斯托波爾大道旁邊,有一條短短的小街,只有兩個街區。多年來,小街的名字不斷改變。曾經叫胡椒街,曾經有一家很紅火的胡椒倉庫選址在此,後來衰落了。叫「星期街」的時候,這裡有一家專門給休假的士兵住的旅館。而現在,小街藍白相間的街名牌已經不見了,它的名字,或者說人們口中的名字,叫作「夜之街」。街上的建築都是黑色的。煤煙顆粒無處不在,佈滿家家戶戶的窗櫺、廢棄的煤氣街燈、公共廁所的水槽和菸草店破爛的遮陽棚。對了,菸草店裡還兼售伏特加,也提供色情服務。街面上的門都有門牌號,但是沒有招牌,整條街顯得既沒有人住,也沒有人做合法或非法的生意,除了菸草店的店主。他留著一撇紅色的小鬍子,上面往往沾著早餐留下的蛋糕屑。22號的門上嵌著起泡玻璃的小窗,透過窗戶望進去,能看到一個門廳,聞起來有股被煤煙燻過的小便池的味道。順著樓梯走上去,又是一扇門。這扇門上全是腳印。推開門走進去,有個櫃檯,一個女人站在後面,自我介紹說叫雅思敏·卡爾頓夫人,她養了一隻馬恩島貓,名叫蘇菲。

  雅思敏·卡爾頓夫人身形臃腫,但看得出來還挺年輕。她的前臂上長著厚厚的棕色毛髮。一串金鐲子偶爾露出來。有一次,她告訴埃納爾,她調教的一個女孩撞了大運,嫁給了一個希臘王子,把雅思敏·卡爾頓夫人和馬恩島貓拋下了,孤零零留在這裡。她還說,多年來,造訪過她「歡喜堂」的客人,有各國大使、一位首相和好幾十位伯爵。

  給五法郎,雅思敏·卡爾頓夫人就會給埃納爾一把拴在黃銅環上的鑰匙。這鑰匙能打開三號堂的門,這是個窄窄的小房間,一把扶手椅上蓋著綠色的羊毛毯,有人考慮周到地清空了紙簍,兩扇小小的窗戶,黑色的窗簾都放了下來。天花板上有個電燈泡,照亮了綠色的椅子。房間裡飄散的,除了氨水的味道,還有什麼咸而苦澀的濕乎乎的東西。

  五月已經到來,總是冷一天,又來兩個溫暖的豔陽天。但這個窄窄的房間總是陰冷的。冬天的時候,埃納爾曾經坐在那個綠色的椅子裡,穿著大衣,看著自己呼出來的白氣。他來雅思敏·卡爾頓夫人這裡的時間還不算太長,沒有見識過這裡的四季。但他想像著,八月的時候,這昏暗的、因為菸草熏染而已經有點發黃的條紋牆壁,會自己流出水,像出汗一樣。

  今天,埃納爾脫下外衣。這件外衣有平平的口袋和時尚的腰帶,是格蕾塔給埃納爾買的。幾乎所有埃納爾的衣服都是格蕾塔買的。她覺得他完全不知道在巴黎該怎麼穿。當然,他對莉莉的穿著還是很在行的:低腰的裙子,配套的絲綢髮帶,一直拉到手肘上的小山羊皮手套,扣子上還嵌著珍珠,鞋子的扣襻上都鑲著水鑽。這些都是莉莉自己買的。埃納爾會把莉莉每週的花費放在一個果醬罐子裡,莉莉拿到手以後兩三天就花完了。她纖細的手伸到罐子裡,擺弄著那些硬幣。「莉莉基金」是埃納爾預算中的一項重要內容。他會翻找睡袍的口袋,多找點法郎給她花。要是他沒找到,莉莉有時候就會跑去找格蕾塔。反正後者對莉莉是沒轍的,對她的要求只能說「好」,或者「還要嗎」。

  埃納爾抬起小房間裡的一幅黑色窗簾。透過被煤煙燻得黑乎乎的窗玻璃,他看到一個穿緊身衣和黑色長襪的女孩,一隻腳搭在一把木凳子上。沒有音樂,但她在跳舞。另一扇小窗戶後面也有人在看,那是一張男人的臉,油乎乎的鼻子壓在玻璃上,留下白白的一塊,呼出的白氣也形成一團濃霧,久久不散。跳舞的女孩似乎知道埃納爾和那個男人在看。每次脫去身上一點穿戴的時候,她會微微縮一下下巴,四周看看,只是沒有直接看著他們鼻子壓扁在窗玻璃上的臉。

  她戴著一雙手套,和莉莉那雙有點像。此時她脫下手套,露出光溜溜的胳膊。女孩並不美:黑色的頭髮乾枯毛躁,長長的下巴,臀部太寬大,腹部又太窄。但埃納爾覺得她的樣子很端莊,氣質不凡。她把手套脫下後沒有亂甩亂放,而是整齊地捋平放好;接著又脫下緊身衣,最後脫下長襪,全都整齊地掛在凳子後面。彷彿已經做好再戴上它們的準備。

  很快她就一絲不掛了,只有腳上還穿著鞋。她的舞姿節奏加快了,比剛才更有活力。她的腳趾繃得直直的,手臂往前伸,頭向後甩,暴露出皮膚下面青白色的氣管。

  這將近六個月的時間裡,埃納爾成了雅思敏·卡爾頓夫人這兒的常客。他都是下午來,那時候格蕾塔一般是去和收藏家見面,要麼就是去見《巴黎生活》或者《畫刊》的雜誌編輯,她現在已經是這兩本雜誌的特約插畫家了。但埃納爾去雅思敏·卡爾頓夫人那裡的目的,和其他男人不一樣。那些男人充滿飢渴地擠在窗玻璃上,伸出海膽一樣的舌頭,舔舐著女孩們印在上面的身體。而埃納爾只是想看女孩們脫衣服和跳舞,研究她們雙乳起伏的曲線和份量,看她們那美妙的雙腿,白得有些可怕,微微顫動,彷彿一碗煮開的牛奶上漂浮的奶皮。她們的腿一開一合,透過滿是油污的玻璃窗,他甚至能聽見她們膝蓋上的骨頭和關節碰撞發出的響聲。他還喜歡看她們伸直手臂,露出手臂的另一面,縱橫的血管裡流淌的全是羞恥與怨怒,在雪白的皮膚下青筋暴起。還有她們的肚臍下面微微隆起的小腹。每每看到女人的這個部位,他就會想起婚禮上掌管戒指的人手裡托著的小抱枕。他到雅思敏·卡爾頓夫人這兒來,是來研究女人,研究她們的肉體,研究她們的四肢如何與軀幹相連,研究女性是如何誕生的。他注視著那個頭髮乾枯毛躁的女孩縮縮下巴,有些心煩意亂地用手捧住自己那奶油凍一般晃動的雙乳。接著她出場的那個女孩,有一頭金髮,身材瘦長結實,在半圓形的昏暗房間中走了一圈,雙手握拳放在瘦骨嶙峋的臀部。上個星期二有個女孩,埃納爾以前沒見過,她分開自己佈滿雀斑的大腿,露出女人的外陰。她很快又合上了腿,接著帶著一股憤怒起舞,汗水順著脖子滑下來。而她那驚鴻一瞥的粉色部位灼燒著埃納爾的雙眼,他緊緊閉上眼睛,想忘記自己姓甚名誰,身在何處,但無濟於事。後來,他躺在格蕾塔旁邊,想要睡覺,但還是想著那心驚肉跳的一幕,難以成眠。而格蕾塔那邊的檯燈還亮著。她拿著一支短短的鉛筆,正在皮質書脊的筆記本上勤奮地畫著,那本筆記本上全是草稿,那是她事業起飛的標誌,主角全是莉莉。

  埃納爾和格蕾塔現在住在巴黎的瑪萊區。三年多以前他們就離開哥本哈根了,是格蕾塔提出的。一天有人給「寡婦之家」寄來一封信,埃納爾還記得格蕾塔迅速讀了信,接著掀開鐵爐的蓋子,把信扔進去燒掉了。他還記得爐火吞噬那封信時裡面突然躥起的黃色火光。接著她告訴埃納爾,漢斯想讓他們搬去巴黎。「他覺得不錯,我也覺得。這是最好的。」她說。「可你為什麼把信燒了?」埃納爾問道。「因為我不想讓莉莉看。我不想讓她知道漢斯想再見到她。」

  他們在聖殿老街那排石質的聯排別墅裡租了一套公寓。公寓在四樓,頂層,房頂坡度陡峭,開了天窗。公寓後面就是院子,夏天時天竺葵開花散葉;冬天,平台上拴著一個個小盒子,晾在繩子上的衣服凍得硬邦邦的。從公寓樓裡出來往街那邊走不一會兒,就能來到羅漢酒店,入口有弧度,佔了人行道的地方,還有兩扇巨大的黑色大門。小街窄窄的,但冬天的時候排水做得很好。這條小街橫貫瑪萊區,這裡有很多過去輝煌無比的大酒店,現在都改建成了市政廳或者進口乾貨的倉庫,而有的房子就那麼廢棄著,還有猶太人開的小店,星期天其他店都關門了,埃納爾和格蕾塔總是去這些小店買點果乾和三明治。

  公寓有兩個工作間,埃納爾的工作間有個巨大的畫架,上面掛著幾幅沼澤荒野的風景畫。而格蕾塔的工作間則擺滿了莉莉的肖像,有時候還沒晾乾就賣出去了 上顏料的污漬厚厚的,總是乾不了。因為她總會在上面調顏色,一直到滿意為止。比如莉莉頭髮的那種棕色,八月在海裡游了一次泳之後,竟變成蜜色的了;還有她脖子根部紅起來的時候那種紫紅色,她手肘裡面那種銀閃閃的白色。兩個工作間裡都有坐臥兩用椅,上面蓋著花毯。他們的臥室在公寓後部,比較昏暗,埃納爾覺得那個房間像個繭,把他們都包裹住了。有時候,格蕾塔畫畫到深夜,累得沒有力氣,就會在工作間裡將就睡了。而他們的臥室,一關上檯燈,就是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埃納爾喜歡這樣的感覺。他會一直躺著,直到東方破曉。直到洗衣店的車哐當哐當地開過來,直到一個鄰居又忙進忙出地卸貨。

  夏日的早晨,莉莉喜歡起了床以後去搭公交車,到杜伊勒裡碼頭的杜邦-索爾福利諾泳池去。這個泳池有一排更衣室,是用條紋帆布圍起來的,像高而窄小的帳篷。莉莉會在更衣室裡穿上自己的泳衣,她把雙手伸到那打著褶皺的裙子下面,仔仔細細地調整身體的每個部位,好讓自己顯得——用她自己的話來說——「端莊」。離開丹麥以後,她的身體發生了變化。現在她的雙乳已經有所發育,那裡的肌肉變軟了,已經可以填滿泳衣小小的罩杯了。她那頂帶著充氣味道的橡膠泳帽,把她的頭髮往後拉,扯著她的面頰,讓她的眼睛斜飛起來,嘴巴也有些拉平,顯得充滿異國風情。莉莉養成了隨身帶一面小鏡子的習慣。在夏日早晨的帆布更衣室裡,她會舉起小鏡子,看著自己,讓鏡子照過每一寸肌膚,直到泳池的工作人員輕輕掀一掀帆布簾子,問小姐是不是需要幫忙。

  莉莉應聲而出,滑進泳池,頭保持在水面上。她會在裡面游個三十分鐘,雙臂交替抬起過頭,像風車一樣,雙肩也相應地擺來擺去。這個泳池是女士專用的,就像她有時候去喝咖啡,吃牛角麵包的那個茶室一樣。泳池裡的其他女人往往停下來,在泳池邊或坐或站,看著小巧的莉莉暢快地游著,她的姿勢那麼優雅,她的雙臂那麼修長,有時她們還會嘖嘖稱讚,她是那麼有力。

  這是她最愛的感覺:頭像小鴨子一樣,在泳池的水面上滑行而過;穿著羊毛浴衣的女人們看著她,故意表現得滿不在乎,但又禁不住議論紛紛;她從泳池裡美人出水,指尖修剪得整整齊齊,拿起浴巾,把腋下擦乾淨。太陽在塞納河上投下絲絲縷縷的粼粼波光,她也在這陽光中曬乾自己的身體。莉莉注視著河上往來的船隻,想著讓這一切成為可能的,是她和格蕾塔離開了丹麥。就在這夏日的晨光下,在這注滿了塞納河水的泳池邊,她覺得自己是完全自由的。巴黎給了她自由。格蕾塔給了她自由。她覺得埃納爾正從自己體內漸漸淡出。埃納爾也在給她自由。她那濕漉漉的脊樑會突然一陣激靈,雙肩禁不住地顫抖。

  把粉色浴巾還給工作人員後,她回到更衣室裡,脫掉泳衣,帶著對她的生活及其一切可能的強烈幻想,她常常會驚叫一聲,因為發現在自己起著雞皮疙瘩的雪白雙腿之間,還有個蜷縮著的東西。她一陣噁心,嫌惡地夾緊雙腿,把那東西藏起來。她聽到夾緊腿的那一剎那雙膝的骨頭碰撞發出的聲音,那種低沉的聲音,就像兩片銅鈸突然相撞。莉莉,或者說埃納爾,會突然想起雅思敏·卡爾頓夫人那裡的那個女孩,她怒氣衝衝地舞蹈,狠狠閉上雙腿,骨頭碰撞的聲音透過厚厚的玻璃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於是埃納爾就出現了,這個矮個子的丹麥男人,身處巴黎最好的女士游泳池的更衣室裡。一開始他會有點困惑,小鏡子裡的那張臉上表情空洞。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認不出更衣室的帆布上那些條紋。也不知道那些女人的聲音和她們跳水發出的水花飛濺的聲音是從哪裡來的。架子上唯一的一件衣服,是一件簡單的棕色裙子,帶個腰帶。還有一雙楔形鞋跟的黑色皮鞋。一個小包,裡面有幾個硬幣和一支口紅。一條雪紡頭巾,上面印著梨形圖案。他會突然想,我是個男人,但卻只能穿上這身行頭,才能回到家裡。接著他會看到那條丹麥琥珀珠項鏈。那是他的祖母戴了一輩子的項鏈,就連在地裡幹活也沒摘下來過。這串珠子總是圍在她的脖子上,她彎腰堵上赤狐的洞穴時,珠子撞擊著她的胸骨,發出清脆的響聲。她把這串珠子給了格蕾塔,而格蕾塔不喜歡琥珀,於是給了埃納爾。而他突然想起,埃納爾把項鏈給了一個小女孩,她叫莉莉。

  他總是這樣反應過來的:一點點的記憶碎片拼湊起來,慢慢地,總是以那串琥珀珠子為開端;有時候又是那個工作人員掀開帆布簾子的手,再次問小姐是否需要幫忙。他會盡自己所能穿上那條棕色裙子和高跟鞋。系好腰帶的時候,他心中羞愧的火焰熊熊燃燒,他覺得自己應該對怎麼對付女人衣服上這些帶啊結的一無所知。他的包裡只有區區幾法郎。要等三天裡面才能有新的錢,他知道。但埃納爾不會走路,還是叫了輛出租車回到公寓,因為穿著這條棕色裙子走在巴黎的街上實在太不舒服了,他無法忍受。頭巾掛在椅子後面,快要飛起來了。埃納爾沒辦法圍在自己頭上,沒法把那頭巾在脖子上打個結。彷彿一這樣做,就會把自己勒死,這印著梨形圖案的雪紡,薄如羽翼,是另一個人的東西。

  於是埃納爾就常常這樣穿著莉莉的衣服,拿著她的東西從女士游泳池出發,頭上還戴著橡膠的泳帽。往工作人員永遠攤開的掌心放一個法郎。他像一隻小鴨似的溜過泳池的邊緣,經過那些竊竊私語的法國女人。她們會一直待在游泳池,直到不得不回家幫波蘭女傭一起準備午飯,餵飽家裡那些還戴著圍嘴的小孩。而草草穿上衣服的埃納爾,會帶著通紅的眼圈回到格蕾塔身邊。一上午的時間,這位妻子已經搭好了場景,畫好了草稿,準備再畫一幅莉莉。

  五月初的一天,埃納爾坐在孚日廣場樹籬下的長椅上。一直有點風,噴泉的水流也有點傾斜,濺出來的小水珠落到他腳邊,打濕了周圍那些砂石。上午莉莉去游了泳。下午,埃納爾又去了雅思敏·卡爾頓夫人那裡,從小小的窗玻璃上看一男一女在地上做愛。看這個的費用是平時的三倍。雅思敏·卡爾頓夫人整整一個月都在宣傳這個,在那些小窗上貼著醒目的卡片。這些卡片上清楚地打印著聯繫方式,埃納爾卻想起莉莉剛在丹麥誕生不久時,和格蕾塔用來交流的那些手寫的留言。哥本哈根的空氣中,似乎時刻浮動著躁動不安,似乎會把聲音帶到很遠的地方,所以她們那些隱秘的語言無法說出口,只能寫在紙上給彼此看。

  小夥子高高瘦瘦的,感覺還處在青春發育期,白白的皮膚有點發青,藍眼睛帶著睡意,肋骨能夠清清楚楚地數出來:一根,兩根,三根。他迅速脫掉那件廉價的粗花呢西裝,接著幫那個年紀大點的女人也脫了個精光。埃納爾從未見過自己以外的任何男人勃起,那東西直直地豎立著,就像一把剛剛投射出去的長矛。小夥子的那東西頂部紅紅的,看上去有點昏頭昏腦,又滿含憤懣。女人易如反掌地讓那個東西進入自己的體內,那時那刻,她看上去是充滿感激的。在那個小小的半圓形的昏暗房間裡,他們纏綿在一起。每扇窗戶上都貼著男人的臉,他們都老得能做小夥子的爺爺了。小夥子很快完事了,他的精液沿著沉重的弧度飛到女人皺紋漸生的臉上。他站了起來,彎著腰,把粗花呢西裝在腋下卷作一團,離開了房間。埃納爾這時才想起看看自己的下身,發現那裡有一塊咸乎乎的污漬,彷彿誰打翻了一杯海水。接著他意識到一件自己一直以來都心知肚明的事情:他想讓那個小夥子對莉莉做同樣的事情。他想讓那個小夥子先親吻莉莉,然後胸口漸漸漲紅,嘴因為愉悅而扭曲。

  那之後,埃納爾不知怎的就坐在了孚日廣場的長椅上。他解開了大衣,這樣就能晾乾在卡爾頓夫人的洗手盆裡洗過的褲子。孩子們有的在噴泉池裡玩水,有的推著鐵圈從砂石路上跑過。還有個女孩子在放蝙蝠形狀的紙風箏。來自意大利的家庭女教師們正在大聲談話,她們的嬰兒車圍成一個圈。埃納爾轉身背對著這一切,對自己腿上的水漬感到無比羞愧。那天早上游泳池的陽光很溫暖,但現在天空中已經雲朵密佈。廣場一下子昏暗下來,孩子們一個個看上去都像虛幻的剪紙。埃納爾的褲子一直乾不了,潮濕的羊毛讓他想起布魯圖斯農場上的那些狗。它們在外面捉了一天的青蛙,回到家,渾身濕透,怒氣衝衝。毛髮全都硬硬的。身上那種潮濕的臭味,一直伴隨著,久久不散。

  放風箏的小女孩突然尖叫一聲。她手裡的線鬆脫了,風箏正從天空中栽下來。她舉著雙手跟著風箏擺動,接著跑了起來,頭髮上的蝴蝶結不時摩挲著耳朵。她的家庭教師大喊著讓她停下。這位年輕的小姐看上去很生氣,充滿意大利特色的臉龐漲紅了,陰雲密佈。她讓那個叫作「瑪蒂娜」的小女孩在手推車邊等著。風箏正翻捲著往地上猛衝,黑色的羽翼顫動著,彷彿隨時要脫離骨架。接著就在埃納爾的腳邊「墜毀」了。

  家庭教師伸出一隻漂亮的手,嘴裡嫌棄地「嘶嘶」著,一把抓起風箏的殘骸。接著她拉著瑪蒂娜的手腕,把她拉回推車前,又把她往自己身邊拉近了一點。其他的家庭教師都站在樹籬下,手推車頭碰頭停在一處。瑪蒂娜和家庭教師也走到那一堆人旁邊,她們都充滿懷疑地轉頭看了看。接著就成群結隊地推著車走了,車輪摩擦著地面,發出尖厲的哭喊聲。

  埃納爾突然決定,必須要做出點改變了。他居然成了廣場上家庭教師們害怕的男人,成了一個衣服上有可疑污漬的男人。

  這是1929年的五月,他給自己整整一年的時間。廣場上光線昏暗,濃雲遮蔽了太陽。樹籬的葉子在顫動,看上去十分陰冷。又來了一陣風,讓噴泉濺起小水珠,打濕了地上的砂石。要是一年後,莉莉和埃納爾還沒弄清楚何去何從,他就來這裡自我了斷。

  這樣想著,他挺直了腰板。他無法再忍受如此起伏與混亂的生活了。格蕾塔有一把鍍銀手槍,是她在加利福尼亞時就有的。少女格蕾塔總是把這把槍卡在長襪裡。他會拿著那把槍回到這裡,在這陰雲密佈的五月夜空下,對準自己的太陽穴開一槍。

  埃納爾聽到有腳步聲朝他跑來。他的目光從雙腿之間抬起來。是穿著黃色小圍裙的瑪蒂娜。她看上去有些害怕,但還是充滿熱情。她在不遠的地方停下,慢慢走了過來。那柔軟的小手伸了出來。埃納爾和她之間的地上,躺著風箏的尾巴,弧形的骨架,一點破開的紙,那頭還牽著繩子。瑪蒂娜想撿回來。她皺著眉頭,卻又含著笑意。埃納爾看得出,這個小女孩想對他示好。她抓住風箏尾巴,接著大笑起來,臉上彷彿放射著爛漫的金光。她行了個禮,用法語說「謝謝」。這清脆的話音剛落,埃納爾的一生彷彿從眼前掠過,擠壓在一起:那圍在他腰上的棉花草圍裙;他伏在格蕾塔柔嫩雙手間的頭顱;「寡婦之家」裡穿著黃色高跟鞋的莉莉;塞納河邊游泳池裡的,清晨明媚的莉莉;埃納爾和莉莉本是一體的。但現在應該把他們分開了。他只有一年的時間。

  「瑪蒂娜——瑪蒂娜!」家庭教師大喊起來。瑪蒂娜的扣帶鞋摩擦著砂石地面。一年,埃納爾告訴自己。接著,已經跑出一截的瑪蒂娜又轉過頭來,開心地說「謝謝」。她揮了揮手說再見。而分享一個身體的埃納爾和莉莉,也朝她揮了揮手,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