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哥本哈根,1925年·14

  移居巴黎這三年來,格蕾塔前所未有地努力工作。上午,莉莉外出去市場或去游泳池,格蕾塔則在家裡完成雜誌的約稿。《巴黎生活》的一個編輯幾乎每個星期都會打電話來,大呼小叫,驚慌失措,要她趕快畫一幅插畫配最新歌劇《卡門》的稿子,或者畫一幅速寫配巴黎大皇宮恐龍骨架展覽。格蕾塔對自己說其實沒必要接這種工作的。她的名字已經連續幾年見諸各大報刊了,但電話打來,編輯的語氣仍然是很不客氣的,只想從她這兒要更多更快的畫稿。格蕾塔總是把電話聽筒夾在下巴和肩膀之間,看著莉莉溜出公寓的門。此時她會突然打消拒絕的念頭,唉,還是接下來吧。是的,她會畫的。是的,她上午就能畫好送去。格蕾塔放下聽筒的時候,對自己說,但還是要趕緊做正事啊。她走到窗邊,看晨光中的莉莉腳步匆匆,往市場的方向走去。粉色的風衣點亮了雨後沉悶而潮濕的街道。

  莉莉回來之後,格蕾塔真正的工作才算開始。她會幫莉莉煮上一杯滾燙的熱茶,說:「過來坐這兒。」她幫她擺好姿勢,有時是坐在凳子上,有時是站在一盆小型棕櫚樹旁邊。然後把茶杯和茶托送到莉莉手上。不管天氣如何,莉莉回到公寓裡總是一副很冷的樣子,雙手不由自主地顫抖。格蕾塔覺得她太瘦了,但一直都沒辦法讓她多吃一點。流血現象偶爾會捲土重來,中間間隔幾個月,一開始都是一兩滴,慢慢滲到莉莉的上嘴唇。一犯病,她就要在床上躺好幾天,彷彿那幾滴深紅色的血滴裡,儲藏了她所有的能量。格蕾塔帶埃納爾去看過一兩個法國醫生,但只要他們的問題變得稍顯刺探和好奇(「還有什麼關於你丈夫的事情需要我知道的嗎?」)她就知道,他們也和赫科斯勒先生一樣,拿不出什麼靈丹妙藥來。莉莉躺在床上成日昏睡的時候,她會非常擔心。床單被流出來的血弄髒了,格蕾塔就偷偷拿去公寓後面的焚化爐燒掉。但幾天(有時候是一個星期)以後,這來勢洶洶的流血,也同樣突然地停止了。「在床上待了一個星期,真無聊啊。」莉莉往往一邊說著,一邊把長枕頭扔到地毯上。

  如果數一數的話,格蕾塔會發現目前為止已經畫了一百多幅莉莉了:莉莉在游泳池游泳;莉莉去參加婚禮;莉莉在菜市場挑揀胡蘿蔔。但大多數畫作裡,莉莉都是站在風景之中,比如荒野裡、橄欖樹林裡、卡特加特海蔚藍的海岸線邊。她棕色的眼睛總是大大的,戴著頭巾。眉毛修過,呈現優雅美麗的弧度。一邊頭髮別在耳後,露出一個琥珀耳環,垂在頸邊。

  埃納爾自己再也沒畫過什麼。「我有點想不起沼澤的樣子了。」他在自己的畫室對格蕾塔喊話。那裡的畫布和顏料整整齊齊地擺放著,沒有動過的樣子。他習慣性地從慕尼黑訂購一瓶瓶顏料。不過全世界最好的顏料就在河對岸的申內利爾畫材店。店員養了一隻貓,貓好像一直在懷孕。格蕾塔很討厭那隻貓,肥大的肚子像充了氣,垂到地板上。但她很喜歡和男店員杜布魯爾聊天。他總是瘋狂顫動著唇上濃重的山羊鬍,說格蕾塔是他最重要的女顧客。「有些人居然覺得女人不能畫畫!」他總是這麼說。而她則拿著一盒顏料瓶,用報紙包著走出畫材店。貓還在「嘶嘶」叫著,好像要生了。

  他們在聖殿老街的公寓有一個中廳,大得足以放下一張長桌子,還能在煤氣取暖爐旁邊放兩把閱讀椅。房間裡有一把紅絲絨的擱腳凳,大大的,圓圓的,中間有一根包了軟墊的柱子。和鞋店裡的擱腳凳很像。還有一把橡木搖椅,上面擺著一個棕色皮墊子,都是千里迢迢從帕薩迪納運來的。格蕾塔把公寓稱作「宅子」。這看起來當然不像那種獨立的宅邸,天花板上的橫樑有些開裂,房間之間的門和窗都加固了銅的鎖緊螺釘。但不知為什麼,她總想起自己和泰迪·克羅斯離開貝克斯菲爾德之後在阿羅約塞科峽谷上住的那棟小宅子。青苔覆蓋的天井,每天都有陽光傾瀉而下,讓泰迪產生靈感,起身工作。到陶輪上去做個罐子,或者給釉彩再加兩個顏色。住在那兒的時候,他工作起來動作很快,也很自由。後花園有一棵鱷梨樹,碩果纍纍,他們吃不完也送不完。「我想做那棵鱷梨樹,」泰迪說,「總是在結果。」現在,在巴黎,在這個「宅子」裡,格蕾塔覺得自己就像那棵鱷梨樹。那榛木的畫筆就是她的枝條,上面不斷掉落「熟透」的畫作,畫上全是莉莉。

  有那麼一陣子,她很為埃納爾荒疏了事業感到遺憾。他的很多風景畫都掛在公寓裡,原封不動地釘在板子上。這些畫總是提醒著兩人,他們似乎互相交換了人生。有時候,這樣的事情顯得很悲傷。至少格蕾塔覺得有些悲傷。埃納爾從沒說過他想念做藝術家的生活。但有時候她會替他想念。因為她很難理解,一個小半輩子都在創作的人怎麼就能這樣簡單而突然地停下了。她想,也許過去驅動著他創作的那股衝動,那種將空白的畫布用滿腔想法與恐懼填滿的衝動,已經以莉莉的形式發洩了。

  他們到巴黎後不到一年,漢斯就開始幫格蕾塔賣那些以莉莉為主角的畫。各家雜誌紛紛電話上門,格蕾塔的名字開始在巴黎廣為人知,在聖日耳曼大道路邊的咖啡館裡,在那些藝術家與作家們躺在斑馬皮地毯上開懷暢飲黃李子酒的沙龍上,人們談論著格蕾塔。巴黎還有很多美國人,他們也在以美國人的方式彼此談論,彼此關注。格蕾塔儘可能對他們敬而遠之。她不願意進入那個每天晚上都在花園街27號聚會的圈子。她對他們保持著懷疑,而她也清楚他們也警惕著她。夜晚,他們在爐火邊圍坐一團,談論著各種秘聞,對每個人評頭品足,說這個那個不夠「摩登」,格蕾塔對此毫無興趣。格蕾塔知道,在這個人人講究機智與派頭的地方,莉莉和埃納爾並無立足之地。

  但莉莉的肖像畫仍然很搶手。格蕾塔覺得自己有點心有餘而力不足了,但緊接著她就有了個辦法。當時她在畫莉莉站在丹麥鄉下一片苜蓿地之中的畫,她讓莉莉握拳放在臀部,在畫室裡站了很久。畫莉莉的肖像格蕾塔已經駕輕就熟,最難的地方也不過是想像丹麥冷冷的夏日陽光照在莉莉臉上。但有個難題,苜蓿草在莉莉身後延伸,格蕾塔沒太大的興趣畫這樣的背景。要把草畫得美,還要在遠處畫上幾個冰川湖,這就要花掉格蕾塔好幾天:先是要等地平線那邊的顏料乾掉,接著畫湖,等著顏料乾,然後畫草的第一層,再等顏料乾,再來第二層第三層,如此反覆。

  「你願意幫我把這幅畫畫完嗎?」一天,格蕾塔問埃納爾。那是1929年的五月,一下午埃納爾都在外面。回來的時候,他說他在孚日廣場待了一下午。「看孩子們放風箏。」他穿著一套花呢西裝,大衣搭在胳膊上,看上去特別瘦弱。「沒事兒吧?」她問道。埃納爾解開領帶,去沏茶喝。格蕾塔看著他的背影,那瘦弱的雙肩彷彿有濃重的憂鬱,這種憂鬱是前所未見的,比以往她發現的任何情緒都要黑暗。不用看他臉上的表情,單看這肩膀,也像是愁眉深鎖。她握住他那雙冰冷沒有血色的手。「我趕不及了。你能不能幫我畫點背景?苜蓿草地什麼的,你比我畫得好多了。」

  埃納爾把愛德華四世抱在膝上,考慮了一下。他的襯衫都皺起來了,旁邊的桌上擺著一盤梨子。「你覺得我行嗎?」他說。

  她牽著他走進畫室,給他看那幅半成品。「我覺得地平線那兒應該有個冰川湖。」她說。

  埃納爾看著那幅未完成的畫。他眼神空洞,彷彿完全不認識畫上的女孩。接著,他的神情漸漸明朗,唇角微抬,眉心也舒展開來。「需要加點東西,」他說,「是的,應該有一個湖。還應該有一條河,河邊長著一棵柳樹,就一棵。還可以再加個農舍,在地平線上,很遠很遠,遠到看不清。就是一抹灰棕的顏色。看的人會說,啊,可能是個農舍。」

  那天晚上他幾乎沒睡,一直在畫。襯衫和褲子都弄髒了。格蕾塔看到他又開始畫畫了,心裡很高興。她盤算著和埃納爾一起完成其他的畫作。就算這意味著沒法那麼頻繁地見到莉莉了,她也希望埃納爾能重拾過去的事業。鋪床的時候,她聽到他在畫室裡,把玻璃顏料瓶碰出脆響。她想快點到早上,給漢斯打個電話,告訴他埃納爾又重拾畫筆了。告訴他自己能畫更多的莉莉了。「你肯定猜不到我找了誰做幫手。」她會這麼說。她又想起三年多前在巴黎北站見到漢斯的情景。她和埃納爾初來巴黎,筆記本上只寥寥記了幾個地址。漢斯在火車站等他們,穿著駝絨大衣,在一片穿黑色羊毛的人潮中如同一根米黃色的柱子。「你肯定沒問題。」他給格蕾塔吃了顆「定心丸」,在她臉頰上吻了一吻。他用雙手捧著埃納爾的脖子,吻了他的額頭。漢斯開著豪車,送他們去了左岸的一家旅館,幾個街區外就是國立美術學院。接著他就吻別了夫妻倆。格蕾塔還記得當時那種崩潰的感覺。漢斯張開雙臂迎接了他們,但很快就消失了。她看著他的背影慢慢隱沒在旅館大廳的盡頭。埃納爾肯定也和她一樣,甚至更失望。「你覺得漢斯不想讓我們來嗎?」他說。格蕾塔心裡也在想這個問題。但她還是提醒埃納爾,漢斯很忙。事實上,她一下火車就感覺到漢斯的不情不願。他僵硬地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彷彿支撐站台屋頂的柱子。

  埃納爾說:「你說他會不會覺得我們太『丹麥』,太土氣了?」格蕾塔看著丈夫,那雙棕色的眼睛閃爍著無助,手指顫抖著,懷裡抱著愛德華四世,她說:「那是他的事,不是我們的問題。」

  他們在旅館開了個兩居室,都點綴著紅色,其中一間屋還有個內室,掛著簾子。旅館的總管驕傲地說,奧斯卡·王爾德就是在這裡度過生命中最後幾個星期的。「他在那個內室裡去世的。」老闆娘朝房間努了努嘴說。

  格蕾塔一點也不在意這段「輝煌歷史」。她情緒不高,埃納爾也是一樣。他們在這裡住了幾個月,一直為找公寓而奔波。只住了短短幾天,旅館生活就變得沉悶乏味 紙起了卷,水槽裡鏽跡斑斑。但埃納爾堅持自己擔負住宿的花費,所以他們就沒法去住條件比較好的萊茵河酒店或愛德華七世酒店了。「沒必要受這個罪。」格蕾塔建議去住更好點的地方,窗外有風景,晚上有人端咖啡過來。「你真的覺得受罪?」埃納爾如此回覆。把格蕾塔弄得沒話說。她感覺到兩人從上路之初就有些齟齬。

  房間的角落有個小爐子,她在上面燒沏咖啡用的水。他們在內室睡覺,床的中間有點下陷而且離牆很近,隔壁房間的種種動靜聽得一清二楚。埃納爾在有內室的房間架起畫架,格蕾塔佔用了另一間。每次插上門閂,獨自一人的時候,她都會鬆一口氣。但問題是,她一個人也沒法畫,她需要莉莉。

  來巴黎短短一個月,格蕾塔就說:「我想和莉莉慶祝搬來巴黎。」丈夫眼中的恐懼那麼明顯,瞳孔猛地張開又縮小。莉莉還沒在巴黎出現過。這也是他們離開哥本哈根的原因之一。去看赫科斯勒醫生之後,他寫來一封信。格蕾塔拆開信,發現赫科斯勒在威脅說要把埃納爾和莉莉上報到權威醫療機構。「他可能會對社會造成危險。」格蕾塔想像著赫科斯勒醫生通過通話器朝那個紅頭髮護士口述這封信的樣子。這封信讓她震驚不已,她一直覺得,只有她才能掌控莉莉的未來,其他任何人都沒資格插手。因此她頓時怒火中燒。等到埃納爾去看了安娜回來,進了門,格蕾塔心緒仍然煩亂。她想也沒想,就把信扔進了鐵爐子裡。「漢斯的信,」她說,「他覺得我們應該搬去巴黎。」接著又說,「我們馬上就搬。」

  莉莉來到巴黎的第一件事,就是敲響格蕾塔旅館房間的門。她的頭髮長長了,髮色深棕,有種上乘家具的光澤。一把鑲嵌著小珍珠的梳子把頭髮別在耳後。她穿著一條格蕾塔從沒見過的裙子。紫色的綢緞,低低的圓領,乳溝若隱若現。「你買了一條新裙子?」不知為什麼,這話讓莉莉臉紅了,脖子和胸上也出現一片紅暈。格蕾塔很好奇埃納爾是怎麼擠出那條乳溝的。他的胸已經那麼柔軟了嗎?穿上緊身衣就能擠出一對乳房?

  他們一起去巴黎歌劇院聽《浮士德》。莉莉腳步輕盈地扶著金色欄杆出現在階梯上。格蕾塔很快感受到男人們投射過來的目光。「那個黑頭髮男人在看你。要是我們不小心點,他可能會過來。」

  他們的座位挨著一對夫妻。他們剛剛從加州回來。「在洛杉磯待了十二個月,」男人說,「我妻子非得去瞧瞧我在幹嗎。」他說新年第一天去了帕薩迪納,看了玫瑰花車大遊行。「連那些馬的鬃毛上都裝飾著花呢。」女人說。接著歌劇開始了,格蕾塔靠在靠背上。她發現自己很難靜下心去欣賞眼前的浮士德博士。他在自己陰暗的實驗室裡追悔莫及。而自己的右邊坐著莉莉,左邊這個男人不久前才在橘園大道上與自己的家人擦肩而過。她的雙腿輕輕搖晃著,有些心不在焉地捏著手腕。她知道,今晚,有些事情已經拉開帷幕。卡萊爾以前經常說她什麼來著?格蕾塔一旦開始,誰都攔不住。是的,誰也攔不住她,誰都無法阻止她。

  幕間休息時,莉莉和男人的妻子都離開了。那個留著鬍子的中年男人朝格蕾塔斜了斜身子,問道:「有沒有辦法後面讓我和你表妹見面?」

  但格蕾塔當下就回絕了這個男人,就像後來她壓抑住自己的渴望一樣,因為那些渴望讓她幾乎不認識自己了。她和埃納爾還住在那個死過奧斯卡·王爾德的旅館時,漢斯會在陰暗的大廳接她,和她一起走到裡沃利路上的辦公室。漢斯同意談談她的創作事業。但他們走在新橋上,不知怎麼的,漢斯的手就搭上了她的腰,他說:「應該不用我說你有多美吧?」

  第一次的時候,她本能地一拍,把他的手打走了。她覺得他肯定是無意中才搭在那兒的。一個星期後,同樣的情形又重演了。接著又來了一次。第四次,格蕾塔告訴自己,她不能讓他再這樣摸自己了。每當過河時漢斯的手有意無意摟著她的腰,她就會想,該怎麼面對埃納爾呢?她不動聲色地走著,感覺體內和身外的一切都空虛幻化了,只剩下腰上那隻手。她突然想到,丈夫很長一段時間都沒碰過自己了。

  他們繼續走,一直走到他的辦公室,進入前廳後面那個沒有窗戶的書房,裡面有很多文件夾和檔案。漢斯在裡面翻找可供格蕾塔聯繫的名字。他打開一個文件夾,手指順著一個贊助人名單往下滑,「你應該給他寫信……還有他……但千萬別去招惹他。」格蕾塔站在漢斯身邊,感覺有一根手指在自己手臂上滑來滑去。但這不可能,因為漢斯雙手都捧著那個文件夾呢。她覺得他好像又摸著自己的腰了。但沒有,他手裡還捧著那個文件夾啊。

  「你覺得我們在這兒能行嗎?」她說。

  漢斯微笑著,差點咧開了嘴。「你是什麼意思?」

  「埃納爾和我?在巴黎?你覺得我們在這兒能過得好嗎?」

  漢斯臉上的笑容消失了。「是啊,當然可以。你們相互扶持著呢。」接著又說,「但別忘了,還有我。」他的臉幾乎不易察覺地朝她傾斜著。他們之間有什麼東西,不是那個文件夾,而是某種別的東西。兩人一言不發。

  但漢斯不能是我的,格蕾塔心想。要是誰「擁有」漢斯,那應該是莉莉。雖然這個後書房很涼快,她卻突然感覺溫暖黏濕,彷彿一層濕乎乎的塵土突然籠罩了自己。她是不是做了什麼不可挽回的錯事?

  「我想你做我的作品經紀人,」她說,「我希望你來處理我的畫。」

  「但是我只賣古典藝術大師和十九世紀的作品啊。」

  「也許你應該考慮當代畫家了。」

  「但這沒什麼意義啊。」接著他又說,「聽著,格蕾塔。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訴你。」他離她近了一些,手裡還是拿著文件夾。房間裡的燈光灰撲撲的,漢斯看起來就像個初長成的少年,還不習慣自己這副嶄新、強壯的軀體。

  「在你同意代理我之前,別說一個字。」儘管心裡不願意,她還是挪到桌子的另一邊。格蕾塔和漢斯之間現在隔著一桌子的文件。她既想讓他抱住自己,又想立刻穿過新橋,跑回旅館的房間。埃納爾也許就等在那裡,在爐子前顫抖。

  「我這麼說吧,」她說,「我現在給你一個代理我的好機會。如果你決定不做,我肯定你有一天會後悔的。」她揉搓著自己臉頰上那道淺淺的傷痕。

  「我為什麼會後悔?」

  「你會後悔,因為總有一天你會對自己說,我本來能擁有她的。那個格蕾塔·韋格納本來應該是我的。」

  「但我沒有拒絕你啊,」漢斯說,「你不明白嗎?」

  格蕾塔明白。至少她很明白漢斯的企圖。但她不明白的是自己心中的轟鳴。她為什麼沒有蔑視漢斯如此乘人之危?她為什麼沒有提醒他這會對埃納爾造成多大的傷害?為什麼她此時此刻連埃納爾的名字都說不出口?

  「成交嗎?」她說。

  「什麼?」

  「你會代理我嗎?還是我現在必須離開?」

  「格蕾塔,你講點道理。」

  「我想我很講道理了。這是我最講道理的反應了。」

  兩個人都站著,面對面,隔著桌子,斜著身子。一摞摞文件上壓著青蛙形狀的黃銅鎮紙。她隨便一看,就能看到他的名字,全在紙面上,漢斯·艾吉爾。漢斯·艾吉爾。漢斯·艾吉爾。她突然想起小時候練字時滿篇的:格蕾塔格蕾塔格蕾塔。

  「我做。」他說。

  「做什麼?」

  「代理你。」

  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感謝了他,然後收拾好自己的東西。接著她伸出手。「我覺得咱倆應該握個手。」她說。他握住她的手。啊,她的手彷彿在他的手掌中迷失了,幾乎是淪陷了。但接著他就鬆手了。

  「下周給我拿幾幅畫來。」他說。

  「下周。」格蕾塔說著就走進漢斯辦公室的前廳。陽光和巴黎車水馬龍的喧嚷從窗戶傾瀉進來。一名職員的打字機咔嗒咔嗒響個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