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哥本哈根,1925年·15

  血的味道喚醒了埃納爾。他起了床,躡手躡腳,不想吵醒格蕾塔。她看上去似乎不是很舒服,臉上帶著做噩夢的表情。血順著他的大腿根流下來,慢慢連成一條溫熱的線。他的鼻腔泛起一陣血泡。他現在是莉莉。

  在那個空出來的臥室裡,熹微的晨光已經照在他們的舊衣櫃上。格蕾塔把最頂上一層留給了莉莉。最下面的幾個抽屜還是格蕾塔的,用一支髮夾閂上。莉莉對鏡自照,看著那流血的鼻子。她從不擔心,這血時有時無,來得快也去得快。莉莉每次都會平靜地去床上躺下,跟感冒沒兩樣。對她來說,這是生活的一部分。她開始打扮。晃動一下身體,把短裙提到臀上。梳梳頭髮,讓靜電跑掉,重回順滑。六月了,距離埃納爾在公園長椅上下定決心已經過了一個月。他和莉莉必須要分開。莉莉感覺到緊迫和威脅,彷彿時間的長河已經停止,不再無限流淌。

  布西市場的晨露已經快要乾涸。無數的小販擺著小攤,中間形成一條條的小巷。每個攤位都有鋅皮屋頂遮風擋雨。小販們賣的東西讓人眼花繚亂,碎瓷片鑲嵌的桌子,沒有把手的斗櫃,一排排的衣服。有個女人只賣象牙骰子。有個男人的攤位上有很多芭蕾舞鞋,他一直愛不釋手地把玩著,沒有賣的意思。有個女人賣的半身裙和連衣裙都挺好看。她四十出頭,短短的灰頭髮,門牙有個豁口。人稱勒邦夫人,出生在阿爾及利亞。幾年來她已經對莉莉的品味瞭如指掌,會專門去帕西區淘一些價廉物美、莉莉也喜歡的毛氈半身裙,還有領子上有貼花的白色連衣裙。勒邦夫人知道莉莉的鞋碼,也很清楚她不會穿那種會露出大腳趾的鞋子,因為她那個腳趾上沒有指甲。她會幫莉莉買那種胸圍比較小的吊帶背心和老式的鯨魚骨束腰,可以解決一下胸小的問題。她知道莉莉喜歡那種水晶耳環,冬天喜歡揣一個兔毛暖手筒。

  莉莉正在勒邦夫人的架子上挑挑選選,突然注意到一個額頭高高的年輕男人,在隔壁攤位上看繪本。他的輕便外套搭在手臂上,腳邊放著一個帆布箱。他站的角度很奇怪,彷彿全身的重量都壓在一隻腳上。他好像對繪本興趣不大,心不在焉地翻了翻,就抬起頭,看著莉莉。兩人的目光相遇了兩次。第二次的時候,他報以一個微笑。

  莉莉轉過身,拿起一條格子裙比在腰間。「這件挺好看的。」勒邦夫人坐在椅子上說。她在一條晾衣繩上掛了幾張床單,算是小小的更衣室。「試穿一下吧。」她邊說邊掀起床單。

  進去了之後,陽光還是很燦爛,透過床單照進來。裙子很合身。莉莉聽到外面有個外國人的聲音,在問勒邦夫人賣不賣男裝。

  「恐怕沒有你能穿的,」她說,「只有你妻子能穿的。」

  外國人大笑起來。莉莉聽到衣架在桿子上推擠的聲音。

  從更衣室出來以後,那個男人正在桌上打開一件折好的開襟羊毛衫。他伸出手指碰了碰珍珠扣子,還看了看袖口有沒有磨損。「你的東西真不錯。」他邊說邊朝勒邦夫人微笑了一下,接著又看著莉莉笑了。他有一雙大大的藍眼睛;兩邊臉頰的凹陷處都有一兩點麻子。他個子高高的,須後水的淡淡清香飄散在微風中。莉莉閉上眼睛,想像著他把須後水倒在手上的杯子裡,然後拍打在鬍子上的樣子。彷彿她早就認識他。

  勒邦夫人把那條格子裙記在賬本上。男人放下羊毛衫,有些微跛地朝莉莉走來。「對不起,」他慢吞吞地說著法語,「小姐,」他朝莉莉走來了,「我剛才注意到——」

  但莉莉不想和他說話。她還沒準備好。她拿著裝了裙子的袋子,迅速對勒邦夫人說了聲「謝謝」,然後躲到更衣室後面,去了另一個攤位,一個光頭的男人在販賣殘破的中國娃娃。

  莉莉回家時,格蕾塔已經起床了,拿著一張濕抹布在公寓裡擦來擦去。卡萊爾上午要來,算是對姐姐的暑期探望。公寓需要好好打掃一下,角落裡的灰塵像羽毛一樣翻飛著。格蕾塔不願意請女僕。「我不需要,」她邊說邊用手套擦去灰塵,「我不是那種用女僕的女人。」但說實話,她本來是的。

  「一個小時不到他就來了。」格蕾塔說。她穿著一條棕色的羊毛裙子,比較貼身,很好看。「你要穿成莉莉的樣子嗎?」她問道。

  「可能吧。」

  「但我覺得他不應該現在就看到莉莉。不應該在見埃納爾之前見到莉莉。」

  格蕾塔說得對。但埃納爾有一點想讓莉莉先見卡萊爾。好像莉莉是他身體裡比較好的那一半。他把格子裙掛進衣櫃,脫了衣服,只剩下那條四角的絲綢內褲。綢子是淺灰色的,很柔軟,走起路來會發出非常細微的窸窸窣窣。他不想脫了這條綢子內褲,換上有點扎人的羊毛短褲和內衣。這麼溫暖的天氣,這種穿戴很悶,經常讓他煩躁不已,如坐針氈。他不想讓莉莉完全藏在衣櫃裡。他不喜歡把她塞進去藏起來。閉上雙眼的時候,埃納爾眼前只有莉莉,沒有自己。

  他穿上褲子,離開了公寓。「你去哪兒?」格蕾塔問,「他隨時可能過來。」

  天空中沒有一絲雲彩。兩旁的建築在街上投射下長長的、冷冷的影子。排水溝裡丟著濕乎乎的垃圾。埃納爾覺得無比孤獨,他在想,這個世界上會有誰理解他呢。一陣風從街上席捲而過,彷彿從他的身體裡穿了過去。

  他走到中央市場北邊那條短短的街。周圍沒多少人,只有菸草店店主靠在門框上;一個胖女人在等公共汽車;一個男人急匆匆地走著,身上的西裝太緊,圓頂禮帽低低地拉下來。

  22號的門廳,通往雅思敏·卡爾頓夫人那扇門的階梯上,有一條沾著酒漬的圍巾。「今天來得挺早啊。」她一邊給貓順毛,一邊跟埃納爾打招呼。她遞給他三號堂的鑰匙。這已經成了他的「專用房間」。綠色羊毛的扶手椅,紙簍總是空空如也,大概沒人用過這個房間吧。房間兩端的兩扇窗戶,黑色的簾子放下來,蓋得嚴嚴實實。埃納爾總是去掀右邊那扇窗的簾子。拉一拉扯得緊緊的繩索,簾子「啪」一聲就翻上來了。他都數不清有多少次,他坐在那張綠色扶手椅上,呼吸在窗上凝結成白霧,而窗子的另一邊,一個裸露著外陰的女孩,翩翩起舞。這幾乎成了每日的習慣,就像去游泳池游泳,或者去埃蒂安·馬塞爾購物街街角的博斯特酒店取信,當然大多數信件都是寄給格蕾塔的。而雅思敏·卡爾頓夫人次次雷打不動都收他五法郎,從不打折。他也不知道自己希望不希望她打折。不過,卡爾頓夫人也任由他在三號堂待著,想待多久就多久。有時他可能會在那個綠色羊毛扶手椅裡坐上大半天。他還在那兒睡著過。有一次,他買了一條長棍麵包、一個蘋果和一些乾酪,坐在椅子上把午飯吃了,而窗戶那一頭,一個肚子上的贅肉像沙袋一樣垂下來的女人正繞著一個搖擺木馬跳舞。

  但另一個窗簾埃納爾碰都沒碰過。因為他知道掀起來會看到什麼。不知為什麼,他很清楚,一旦把簾子拉起來了,他就再也回不到右邊那扇窗戶去了。

  然而今天三號堂好像只有左邊這扇小小的窗。於是他拉開了那個簾子,「啪」一聲開了。埃納爾看了過去。

  那邊也是一個房間,四周漆成黑色,地上鋪了木地板,每塊板之間有明顯的縫隙。房間中間擺著一個小小的箱子,也漆成了黑色,一個年輕男子放了一隻腳在上面。他長著濃密的腿毛,讓埃納爾想起雅思敏·卡爾頓夫人的雙臂。年輕男子不高不矮,肚子有點鬆垮,胸前很光滑。他伸著舌頭,雙手放在臀部。他在揉搓自己的臀部,使得他半硬的陰莖像碼頭的魚一樣,不停跳動。他在笑,埃納爾知道,這個男子是愛上自己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一直看著這個男子在房間裡彈跳著,陰莖時而變大,時而縮小,如同上上下下的槓桿。埃納爾回過神來,發現自己跪在地上,鼻子緊緊壓在窗玻璃上。他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變成這副模樣的。他也記不得自己什麼時候解開了褲子,但褲子已經掉到腳踝那裡了。他更不記得什麼時候脫掉了外衣、領帶和襯衫,但這些衣服已經在綠色扶手椅上堆成了一堆。

  能看這個房間的還有其他窗戶,埃納爾對面就有一扇。那個男人的臉上帶著微微的笑容。除此之外,埃納爾也不太看得清了。那個笑容好像自帶照明,看起來很明顯。他好像和埃納爾一樣,很喜歡這個男子,因為那笑容裡燃燒著熱情。但盯著對面男人的臉看了幾分鐘後,埃納爾漸漸看清了他的眼睛。他覺得那雙藍眼睛好像不是看著那個現在已經手握生殖器,另一隻手愛撫著硬幣大小乳頭的男子。那雙眼睛似乎是看著自己的。男人的嘴咧得更大了,笑容裡的熱情好像更加激烈和明亮了。

  埃納爾把褲子徹底脫了下來,甩在綠色椅子上。他現在一半是埃納爾,一半是莉莉。他是個穿著莉莉那條淺灰色內褲的男人,配套的吊帶背心也在他肩上晃蕩著。埃納爾看到窗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影子。不知道為什麼,他絲毫沒覺得俗豔,反而覺得很美。這是他第一次用這個詞來形容莉莉——美。現在莉莉非常放鬆,她光滑雪白的肩膀映在窗玻璃上,脖子根部可愛地凹陷下去。一個男人在凝視著只穿著內衣褲的她,吊帶背心的帶子繞在她肩膀上。這似乎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情。埃納爾內心彷彿有什麼東西,像帆布窗簾一樣「啪」一聲打開了,而且在比以往更為平靜與坦誠地告訴他,這就是他,埃納爾只是個偽裝。把褲子脫掉,把那條上次生日格蕾塔送給他的條紋領帶取下來,埃納爾不見了,只有莉莉留下來。他知道了,也許一直以來都知道。埃納爾只剩下十一個月了,他的時間不多了。小小的房間很溫暖,他看著窗玻璃上的影子,莉莉的額頭上掛滿了汗水,亮晶晶的,彷彿一輪新月。

  男子繼續跳舞,好像完全不知道埃納爾和另一個男人在看。他雙眼緊閉,臀部不停搖動著,腋下露著一小撮黑毛。對面的那個男人繼續盯著,笑容越來越燦爛。不知為什麼光照有些改變,現在埃納爾能看見那男人的眼睛,幾乎變成了金色。

  埃納爾站在窗邊,開始隔著吊帶衣揉搓自己的乳房。他的乳頭硬硬的,有點痛。揉著揉著,一種水下的感覺開始在埃納爾周身蕩漾開來。他雙膝的力量似乎越來越弱,膝蓋窩還漸漸濕了起來。埃納爾往後退了一點,好讓那個男人看清他的全身。讓他看到他包裹在絲綢裡的臀部,讓他看到他的雙腿,光滑潔白,和中間房間裡這個男子的腿對比鮮明。埃納爾想讓那個看他的男人看到莉莉的身體。他又往後退了一步,好讓男人看得更全些。只是從三號堂的這個位置,他就看不到那個男人了。不過也不要緊。埃納爾就這樣對著窗戶,揉搓了自己幾分鐘,模仿著這幾個月來他在右邊窗戶看到的女孩們的動作。

  等埃納爾又走近窗戶,看過去的時候,跳舞的年輕男子和那個男人都不見了。埃納爾突然難堪起來。他怎麼變成這樣了,怎麼會對陌生人袒露自己奇怪的身體?吊帶背心遮掩住軟軟的胸膛,大腿內側蒼白而柔軟,在燈光下閃著銀光。他坐在扶手椅裡那堆衣服上面,膝蓋抬到胸前。

  接著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先是兩聲,接著又重複一次。

  「誰?」埃納爾問道。

  「是我。」一個男人的聲音。

  埃納爾什麼也沒說,待在扶手椅上一動不動。這是他在這世上最強烈的渴望,但他說不出口。

  緊接著門上又響起兩聲輕響。埃納爾的嘴裡乾乾的,火燒火燎;他的心都到嗓子眼了。埃納爾想讓男人知道他是歡迎他的。他靜靜地坐在扶手椅上,又想讓男人知道一切都可以。

  但什麼也沒發生。埃納爾覺得,某個機會……發生一點什麼的機會就這樣溜走了。

  緊接著男人迅速推開了門進來又關上。他背靠在門上,大口喘著氣,胸口劇烈起伏。他看上去和埃納爾一般年紀,但太陽穴那裡白白的,長著鬍鬚,皮膚黑黑的,有一個大鼻子。他穿著一件黑色外衣,扣子一直扣到脖子那裡。他身上似乎飄散著一股淡淡的鹹味。埃納爾一直坐在椅子上。男人離他不到一米。他點點頭。埃納爾伸手扶住眉頭。

  男人笑了。他的牙齒好像很鋒利,有尖角,看上去長了比常人更多的牙齒。彷彿臉的下半部分全都包裹著牙齒。「你很漂亮。」男人說。

  埃納爾縮在椅子裡。男人好像很喜歡他看到的一切。他解著外套的扣子,幾乎是扯開的。外套下面是一套生意人常穿的寬條紋羊毛西裝,領帶夾是鑽石形狀的。他穿得一本正經,但褲子拉鏈開著的,陰莖的頭探了出來。

  他朝著埃納爾的方向跨了一步,又跨了一步。陰莖伸得更長了。聞起來有一股鹹味,讓埃納爾想起日德蘭的海灘,想起斯卡恩,想起被包裹在收拾乾淨的漁網裡投入大海的母親。接著男人的陰莖就伸到了埃納爾的嘴邊。埃納爾閉上眼睛。模糊的影像接連在腦中;掠過搭著海藻房頂的港灣旅店,田野上一堆堆泥煤塊,嵌著雲母的巨型白色卵石,漢斯抬起想像中的埃納爾的頭髮,幫他系好圍裙。

  埃納爾張開了嘴。他嘗到一股苦澀而溫暖的味道。正當埃納爾的舌頭在嘴裡伸展著,男人跨出了最後一步;正當埃納爾已經確切地知道,要留下來的是莉莉,埃納爾很快就要消失;正當此時此刻,響起了劇烈的敲門聲,接連不斷。是雅思敏·卡爾頓夫人。她怒吼著讓他們馬上出來,咆哮中還帶著噁心與蔑視。她的貓也同樣尖厲地喊叫著。彷彿有人剛剛踩到了它早已不見的尾巴。

  埃納爾從雅思敏·卡爾頓夫人那裡出來的時候,正值午後。她只給了他不到一分鐘的時間,穿好衣服,永遠滾蛋。他站在黑漆漆的街道上,衣冠不整,領帶拿在手裡。菸草店店主還站在門邊,捋著小鬍子,看著埃納爾。街上再也沒有其他人了。埃納爾本來希望那個男人等在雅思敏·卡爾頓夫人的門外,這樣他們可以一起去街角那個小咖啡店喝杯咖啡,或者來一瓶紅酒。但他不見了,只有菸草店店主和一隻棕色的小狗。

  埃納爾走進公共廁所。金屬的牆壁有股潮濕的味道。埃納爾站在水槽邊,理好了衣服,繫上領帶。棕色小狗跟著埃納爾進來了,發出嗚嗚的哀叫。

  幾個月以來,埃納爾一直想去國家圖書館,現在他終於出發了。國家圖書館有好幾棟大樓,四面臨街,分別是薇薇安街、科爾伯特街、黎塞留街和小廣場街。漢斯幫埃納爾給圖書館的管理人員寫了封信,他已經有進入的許可了。圖書館的中央大堂有幾百個座位,中間有一張桌子,埃納爾得在上面填寫一下個人信息,並登記來訪目的:搜尋一個失蹤的女孩。他還寫下了自己想要的書。櫃檯後面的圖書管理員充滿了少女氣息,臉頰有柔和的曲線和細細的絨毛,劉海兒上別著粉色的髮夾。她叫安妮·瑪麗,聲音十分輕柔,埃納爾不得不湊近她的臉才聽得清楚。她的呼吸中有股淡淡的花生味。他把寫著書名的紙條遞給她,上面寫著半打科學類書籍的名字,都是和性問題有關的。她看了看書名,臉一下子通紅,但隨即就去履行職責了。

  埃納爾選了一張長長的閱讀桌坐下。隔著幾張椅子的一個學生從筆記本上抬起頭來看了一眼,又埋頭專注於眼前的功課。大廳有點冷,檯燈周圍飄散著灰塵。長桌的桌面有深深淺淺的劃痕。如果誰隨便翻一頁書,那聲音都十分明顯。埃納爾很擔心自己看上去形跡可疑,這個年紀了還跑到這兒來,褲子皺巴巴的,身上黏著一股淡淡的汗味。他是不是該去找個盥洗室,自己照照鏡子?

  安妮·瑪麗把書送到他的桌上,只說了一句話:「今天我們四點關門。」

  埃納爾伸手撫摸著那些書。三本德語書,兩本法語書,最後一本是美國的。他拿起最近出版的一本,書名是《性別流動性》,維也納出版,作者是約翰·霍夫曼。霍夫曼教授用豚鼠和小白鼠做了一系列相關的試驗。一次試驗中,他拿了一隻十分肥胖的公老鼠,給它移植了乳腺。「然而,懷孕,」霍夫曼教授寫道,「仍然難以做到。」

  埃納爾從書中抬起頭來。那個學生已經趴在筆記本上睡著了。安娜·瑪麗正忙於把書裝到推車上。他把自己想像成那隻曾經的公老鼠。一隻騎在輪子上的老鼠從他腦中經過。這隻老鼠停不下來了,已經太晚了。試驗必須繼續。格蕾塔總說什麼來著?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情就是放棄!她說這話時總是雙手在空中揮舞,銀鐲子發出清脆的響聲。她總是把這句話掛在嘴邊:「埃納爾,好啦。你什麼時候才能長點記性?」

  埃納爾想著上個月在公園裡對自己許下的承諾:必須做出改變了。五月已經過去,六月也在流逝,一年的時間很快。光陰似箭,四年前,莉莉誕生在那個上了漆的行李箱上。

  四點的時候,安妮·瑪麗搖響了黃銅手鈴。「請把書籍資料放在桌上。」她大聲宣佈。接著搖著學生的肩膀把他喚醒。面對埃納爾的時候,她緊緊抿著嘴唇,直到變得蒼白,才點了點頭,表示再見。

  「謝謝你,」他說,「你不知道這幫了我多大的忙。」

  她又臉紅了,接著微微笑了一下,「我要不要把這些書放到一邊?你明天還要來看嗎?」她那蒼白的手像一個小海星,軟軟地落在埃納爾手臂上。「我好像還看到過其他相關的書。明天早上我先幫你拿出來。你說不定用得著。」她頓了頓,又說,「我是說,如果你需要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