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櫃檯後面的女孩給埃納爾找了更多的書。比如《兩性》《正常與非正常的男人》《性別混亂研究》《性別危機》。最後那本是德文書,二十年前在德勒斯登出版的。大多數書裡寫的性別發展理論都是建立在假設和實驗室老鼠身上。在一本書裡,埃納爾讀到一個男人的故事。他是個巴伐利亞貴族,天生有陰莖和陰道。書裡寫到了他遭遇的重重困境,小時候的困惑,父母的嫌棄,孤獨無助地在這個世界上尋找立足之地。埃納爾情不自禁地閉上眼睛,想著,是啊,我懂。有一章裡講到了赫爾墨斯①和阿佛洛狄忒②的神話。書裡還解釋了性病理,有一個概念叫「性別中間狀態」。埃納爾知道這些都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情況。他很熟悉裡面描述的那種雙面性。那種對男女兩性都缺乏完全認同的狀態。他讀著那個巴伐利亞人的故事,胸中感到一陣隱隱鈍痛。
有的書已經很老了,是上個世紀出版的,書上積著灰。翻開那些書的書頁,會發出脆響,埃納爾害怕學生們會從長長的閱讀桌上抬起頭來,從埃納爾扭曲的臉上糾結的恐懼與解脫中,發現他的真實面目。
安妮·瑪麗會把書斜插進一個架子中,放到埃納爾的面前。她借給他一串毛氈包裹的鉛珠,可以把書頁壓著,好讓埃納爾把相關的句子摘抄到他那本青灰色封面的小筆記本上。
桌子很寬,有深深淺淺的刻痕。讓埃納爾想起哥本哈根老海灘魚市裡的漁婦們剁魚頭用的案板。埃納爾面前這張桌子足夠攤開好幾本書了。看著那沙色的書頁,埃納爾開始把這想像成一片只屬於自己的海灘,在這裡,他能得到庇護。讀這些書就能給他這種安全感。每天早上他都迫不及待地溜出公寓來到這裡。彷彿每一句關於男女兩性的話都能保護埃納爾,讓他安然度過接下來的一年,這關鍵的一年。因為他對自己承諾過,這一年,一切都需要改變。
逐漸地,他讀了很多很多相關的內容,已經能確定自己也有女性的器官了。在他的身體之中,埋藏著莉莉的器官,那些小小的血袋,那些鮮活的血肉,讓莉莉成為莉莉。一開始好像很難相信,但他越來越覺得這樣講才有道理,這不是心理問題,而是生理問題。他想像著自己的睾丸後面——藏著一個子宮。他想像自己的肋骨像一個籠子,把一對乳房困在裡面。
埃納爾在圖書館待了一個星期,每天都有那麼一會兒,他被自己在書中的發現激動得難以自持,把頭埋在手臂上,低低地啜泣。
有時候如果他睡著了,安妮·瑪麗會伸出白如凝脂的小手,輕輕推推他。「中午了。」她說。有那麼一會兒他還是迷迷糊糊的:「中午?」
啊,是啊,已經到中午了。
卡萊爾經常讓埃納爾下午和他一起活動。「我們中午見吧?」每天早上埃納爾輕手輕腳出公寓的時候,卡萊爾都會這麼說。而那時候埃納爾通常都沉浸在對圖書館的熱切期待中。
「不知道行不行。」埃納爾會回答。
「為什麼不行?」格蕾塔會插嘴。
卡萊爾很清楚,不要帶格蕾塔一起。有一次,他告訴埃納爾,還在很小的時候,卡萊爾提議去阿羅約塞科的射箭場,格蕾塔就會失望地嘆氣。「她一直忙著探索這個探索那個的,」卡萊爾說,「讀狄更斯的小說,寫詩,畫聖蓋博的風景,畫我的肖像。但她從來不給我看畫得怎麼樣。我要是說想看看她的水彩畫,她就會臉紅。然後雙臂抱在胸前。」
所以卡萊爾就找埃納爾了。一開始他還得努力調動一下埃納爾的情緒,才能和他一起出去。卡萊爾藍色的雙眼比格蕾塔的更加清澈,裡面彷彿有什麼東西,能一眼看穿埃納爾在想什麼。埃納爾坐在卡萊爾身邊時很不自在,不停挪動著臀部,身體的重量一會在左邊,一會兒在右邊。有的時候坐得直直的,有時候又癱倒在椅子上。
卡萊爾買了一輛車,阿爾法·羅密歐的運動跑車。紅色車身,四個輻輪,腳踏板上安著一個紅色工具箱。他喜歡敞篷開。隔板上有六個儀表盤,和一個小小的銀把手,卡萊爾在街角轉彎的時候,埃納爾總是緊緊抓住這個把手。地板是用鋼鑄的。卡萊爾開著這輛跑車滿巴黎跑的時候,埃納爾總感覺發動機的熱氣隔著鞋底升上來。
「你真的應該對別人多點信任。」一天,卡萊爾邊開車邊說。他的手從變速桿那個黑色的圓頭上,友好而親密地落在埃納爾膝上。他是要和埃納爾去奧特伊的一個網球場。球場就在布洛涅森林公園的旁邊。像個水泥碗一樣,在一片茂密的白楊中拔地而起。接近中午,烈日中天,在藍天白雲中顯得空洞而刺眼。網球場周圍有一圈鐵門,穿著運動上衣、戴著草帽的男人守在門口,檢票,撕成兩半。
一個男人領著埃納爾和卡萊爾來到一個微微傾斜、外面漆成綠色的包廂。包廂裡有四把籐椅,每個上面都擺著條紋坐墊。這個包廂就在網球場的基線旁邊。能看到球場上的紅色黏土,那色彩就像莉莉有一次在芳斯百合前台買的胭脂。
球場上有兩個女人在做熱身運動。一個是里昂來的,穿著一條白色褶裙。她在球場上跑來跑去,像一艘帆船。另一個看小冊子上說是美國人,來自紐約,是個個子很高、皮膚黝黑的女孩,短短的頭髮亮閃閃的,像飛行員戴的皮帽子。
「沒人覺得她能贏。」卡萊爾指著那個美國人說。他把手搭在額頭上遮陽。他的下巴和格蕾塔一模一樣:方方正正的,有點長,一張開就看到一口好牙。他們的皮膚也一模一樣:在陽光下曬短短一小時就會變成棕色,脖子那兒有點粗糙。從前有那麼一些晚上,埃納爾總是熱情地親吻著這樣一根脖子。他最喜歡格蕾塔的這個部位,親吻得比嘴唇還要頻繁。他把雙唇貼在她長長的脖子上,輕輕吮吸,舌頭慢慢旋轉著去舔舐,雙唇合起來,在她袒露的頸項上,在那微微凸起的青筋上,留下可愛的吻痕。
「有機會我想去加州走走。」埃納爾說。比賽已經開始了,美國人發球。她把小球高高甩起來,埃納爾幾乎能看到她肩上的肌肉在隨著高舉球拍而抖動。格蕾塔聽到網球著地的聲音時,總覺得是橘子成熟落地。埃納爾想著磚砌別墅後面的黑麥草網球場,用糖粉畫出來的線在風中飄散。
「格蕾塔說過嗎?」卡萊爾問,「說過回家的事情嗎?」
「我聽過她說,要是很多事情不變,那就回不去。」格蕾塔曾經說過,他們夫妻倆不可能融入帕薩迪納的環境,在那裡流言傳得比在風中飛翔的小鳥都要快。「那個地方不適合你我。」她說。
「不知道她什麼意思。」卡萊爾說。
「你知道格蕾塔的,她不喜歡別人議論她。」
「但有時候她是喜歡的。」
那個美國姑娘拿下了第一分。她的扣球剛好過網,很有迷惑性地落在地上。
「你沒想過來看看嗎?」卡萊爾問道,「到加州來?比如冬天過來畫畫?」他揮舞著球場發的小冊子,那條壞腿伸了出來,膝蓋很僵硬。「你不想來畫畫桉樹和柏樹嗎?還有橘園。你會喜歡的。」
「格蕾塔不去我也不去。」埃納爾說。
卡萊爾,這個既像他姐姐又不像他姐姐的小夥子,說:「為什麼不呢?」
埃納爾雙腿交疊在一起,用腳擺弄著面前的那把籐椅。里昂的那個姑娘在場上「揚帆遠航」,白色的褶裙都繃直了。攔下了那個狡猾美國人的一個反手拍,把髒髒的白色小球打了過去,得分。人群爆發出一陣歡呼。觀眾看上去都很英俊,個個都戴著帽子,身上散發著熏衣草和青檸的芬芳。
卡萊爾轉身看著埃納爾,他正笑著鼓掌。額頭上冒出細密的汗珠。接著球場就安靜下來了,讓那個里昂姑娘靜心發球。卡萊爾說:「我知道莉莉的事。」
埃納爾聞到黏土中濃重的塵土,還有風吹過白楊樹的味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
但卡萊爾示意他不用說了。他把手肘撐在膝蓋上,盯著球場,開始給埃納爾講格蕾塔過去一年來給他寫的信。每週,厚厚的信封都會躺在信箱裡,大概六頁薄薄的信紙上寫滿了格蕾塔的傾訴。她的字裡行間彷彿蘊藏著無限的憤怒,把信紙填得滿滿的,不留邊緣。「有個人叫莉莉。」大概一年前,她在信中第一次提到,「來自丹麥的沼澤地區,我收留了她。」信裡講到莉莉在巴黎到處走,在公園裡跪下來喂鴿子,走在砂石路上,短裙一翹一翹的。還說莉莉有時候會在聖殿老街格蕾塔畫室裡的凳子上一坐好幾個小時,陽光透過窗戶灑在她臉上。這些信幾乎周周不落,都是在總結和莉莉一起的日子。信裡面從來沒提到過埃納爾。卡萊爾回信裡總是問「埃納爾怎麼樣」或者說「給埃納爾帶好」。有一次甚至還問:「你們結婚十週年的紀念不是要到了嗎?」格蕾塔從來沒理會過這些話。
一天,大概是這些信持續寫了六個月之後,卡萊爾的信箱裡收到一紙薄薄的信箋。他告訴埃納爾,之所以牢牢記得那天,是因為一月的陰雨已經下了整整一週,他的腿很痛,就像昨天才被車撞了似的。他走過車道,來到郵箱前,一手拿著竹杖,一手舉著雨傘。信封上的字跡在雨中模糊,他趕緊走到裝飾著帕薩迪納橡木板的陰暗門廳,拆開信。雨水從他頭髮上滴到信紙上,他讀著上面的文字。「埃納爾要離開我了,」格蕾塔開門見山,「你的感覺是對的。結婚十年了,他要離開我了。」卡萊爾立刻就想開車去科羅拉多街的郵局發一封電報。他穿上雨衣,繼續讀著剩下的內容,這才慢慢明白格蕾塔的意思。
第二天又來了一封信,緊接著第三天又是一封。然後關於莉莉的信件變成了幾乎每天一封。信紙上仍然密密麻麻寫滿了字,但現在還會出現一張小小的速寫,畫的是一個女孩的臉:莉莉戴著嵌了紫羅蘭乾花的帽子;莉莉在讀《世界報》;莉莉抬著圓圓的大眼睛,看著天空。
「接著格蕾塔開始給我寄她筆記本上的莉莉速寫,還有莉莉肖像畫的草稿。她給我寄了一幅莉莉在檸檬樹林裡的,還有莉莉參加婚禮的。」他頓了頓,看著那個美國姑娘發球,「那些畫很美。她很美。埃納爾。」
「所以你知道了。」
「我很快就明白了,」卡萊爾說,「當然我並不是很瞭解內情。」一隻棕色的小鳥飛來停在包廂的欄杆上,頭四處亂轉,在找樹種子吃。「但我想幫忙。我想見見莉莉。看看我是不是能做點什麼。格蕾塔做事就是這樣的,寄信啊寄畫啊什麼的。她絕對不會主動來尋求幫助,但我看得出來,她需要人幫幫她。我看得出來,她覺得你需要幫忙,除了她,還需要別人。」他頓了頓又說,「她也很難過。別忘了,她也很難過的。」
「她說的嗎?」
「格蕾塔絕對不會說這種話的。但我看得出來。」
埃納爾和卡萊爾繼續看著網球賽。天氣很暖和。姑娘們都拿出帕子擦臉上的汗。「你去看醫生了嗎?」卡萊爾問。
埃納爾給他講了赫科斯勒醫生的事情。只說出這個名字就讓他一陣噁心。埃納爾覺得胃裡一陣翻江倒海。
「我不明白你為什麼去看了那種治生理疾病的醫生,」卡萊爾說,「你難道不應該找個人講講你的感受和想法嗎?我帶你去找個人。我尋摸一陣子了。我帶你去找可能會幫到你的人。幫你永遠解開這個心結。別擔心,埃納爾,我有辦法的。」
眼前的一切深深印在埃納爾腦海中:眼角余光中卡萊爾的一雙長腿;那條壞腿現在彎了起來。球場上的美國姑娘大汗淋漓,胸部下方的衣服逐漸被汗水浸透了。她膚色黝黑,其貌不揚;大大的頭,長長的手臂。她看上去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比如她手臂上那清晰可見的細長血管,或者她唇上的那片陰影,還有整個球場的人都不待見她。隨著她拉大和那個里昂姑娘的比分,人們的不滿越來越加劇了。彷彿全世界都在和她對著幹,只有卡萊爾例外。他斜過身子說:「你難道不想讓她贏嗎?她贏了不是更有趣嗎?」
卡萊爾先開車帶埃納爾去見了麥克布萊德醫生。他是掛靠在使館下的美國心理醫生。診所在蒂爾西特路,就在護照申領辦公室附近。麥克布萊德醫生一頭茂密的硬頭髮,留著灰黑色的小鬍子,脖子上和肚子上都挺有份量。穿著白襯衫,漿洗得像紙一樣硬。他是波士頓人。埃納爾和他談話的過程中,他一直自稱「愛爾蘭黑人」③。他笑起來的時候,喉嚨裡彷彿閃著金光。
麥克布萊德醫生的診室看上去似乎更像個律師的辦公室。他的桌子由兩根柱子支撐著,桌面上嵌著一層綠色的皮革。有一整面牆都做成了書架,還有一排橡木櫃子。窗邊一個架子上放著一本厚厚的醫學詞典。埃納爾向麥克布萊德講述莉莉的時候,醫生一直面無表情,鼻樑上的眼鏡推上推下。電話響了,麥克布萊德醫生沒有理會,讓埃納爾繼續說下去。「你以莉莉這個身份存在,連續最長的一次是多久?」
「一個多月,」埃納爾說,「去年冬天她在這兒待了很長時間。」埃納爾想起那個已經消逝的冬天。他越來越發現,自己睡覺的時候心中相當茫然,不知道自己醒來會是誰。一天晚上,莉莉和格蕾塔看完歌劇走在回家的路上,被強盜拔刀相向。那搶劫的人是個矮個子男人,穿著黑色雙排扣大衣。在冬夜模糊的月光下,他的刀看起來並不是特別鋒利。但他還是揮著刀,威脅她們交出錢包。那個男人好多天沒刮過鬍子了,一隻腳還緊張地不停踢著地面。「我可是來真的,兩位小姐。別以為我不敢。」莉莉上前交出自己的錢包。格蕾塔拉了把她的手腕,說:「莉莉,別。」但男人一把搶過錢包,開始伸手去拿格蕾塔的。格蕾塔大喊:「你想都別想!」然後朝夜色中歌劇院金碧輝煌的大廳跑了起來。莉莉靠在牆邊,強盜就在她眼前。他的一隻腳又踢了一下人行道,好像在想下一步該怎麼做。格蕾塔跑了一個街區才轉身。莉莉只能依稀看到她的輪廓:雙手握拳放在臀部,雙腳叉開站著。接著她開始往莉莉和強盜的方向走回來。男人緊張地笑了一下:「她瘋了吧。」邊說邊踢著地面。他轉了一下手腕,手裡那把幾乎沒有用的刀刀尖朝下了。接著他往和格蕾塔相反的方向逃走了。
「你是莉莉的時候,會想起埃納爾嗎?」麥克布萊德醫生問。
「從來沒想過。」
「但你是埃納爾的時候,會想起莉莉?」
「是的。」
「你想她什麼?」醫生摘掉鋼筆的筆帽,把露出的筆尖放在一張空白的紙上。
「大多數時候我就是思考她的想法。」埃納爾解釋說,比如吃撒了肉桂的蘋果派時,他會想,要不要給莉莉留一塊。要是他和壓秤的屠夫討價還價,他會想莉莉會不會還價。接著他就說服自己,莉莉不會跟這個瘦瘦的、金髮亂七八糟豎著的,還有些英俊的屠夫發生口角。於是,他馬上停下爭辯,道了歉,請屠夫把他的羊肉包起來。
麥克布萊德醫生往上推了推眼鏡。
卡萊爾就等在街對面的咖啡館裡,埃納爾現在想的是他。讀著《旅行指南》,從耳後拿下鉛筆,給某個推薦景點做個記號。此時此刻,他也許已經喝完了一杯咖啡,在看表。
「你對男人有什麼感覺?」麥克布萊德醫生問,「你討厭他們嗎?」
「討厭男人?」
「是的。」
「當然不討厭了。」
「你討厭男人是很自然的事情。」
「但我不討厭啊。」
「那莉莉呢?她對男人有什麼感覺?」
「她不討厭男人。」
麥克布萊德醫生從一個銀壺裡倒了點水。「她喜歡男人嗎?」
「我好像沒搞清楚您的意思。」
醫生喝了口水。埃納爾看到他在玻璃杯的邊緣留下了淺淺的唇印。他突然發現自己很渴。
「她吻過男人嗎?」
埃納爾想著怎麼開口要一杯水才好,但卻怎麼也說不出口。他覺得也許應該站起來自己倒一杯,但身體好像根本動不了。所以埃納爾就坐在那兒,坐在麥克布萊德醫生那把蓋了黃色羊毛,讓人癢癢的椅子上,感覺自己就像個孩子。
「韋格納先生,我這樣問只是因為——」
「吻過,」埃納爾說,「她吻過男人。」
「她喜歡嗎?」
「那就要問她了。」
「我以為我是在問她。」
「我看起來像莉莉嗎?」埃納爾說,「你覺得我看起來像個女人?」
「不像。」
「嗯,那麼——」
麥克布萊德醫生的電話響了。兩人的目光都盯著黑色的聽筒。每響一聲,聽筒就震起來。最後終於安靜下來。
「恐怕你是同性戀。」半晌,麥克布萊德醫生「宣判」了。「咔嗒」一聲,他蓋上了鋼筆的筆帽。
「我覺得您沒搞清楚。」
「你不是第一個。」麥克布萊德醫生說。
「但我不是同性戀啊!那不是我的問題。我身體裡住著另一個人。」埃納爾都快從椅子裡站起來了,「一個叫莉莉的女孩。」
「我常常覺得心碎,」麥克布萊德醫生沒有接他的話茬,「我只能對你這樣的病人說,我什麼也做不了。作為一個愛爾蘭黑人,我覺得很悲哀。」他從水杯裡抿了口水,雙唇夾在杯沿上。接著他站起來,走到辦公桌前面。他伸出手搭在埃納爾肩上,領著他走到門口。「我唯一的建議就是約束自己。你只能一直和自己的慾望作鬥爭。忽略它們,無視它們,韋格納先生。要是你不這麼做……那麼,你就會永遠孤身一人。」
埃納爾在咖啡館找到卡萊爾。他知道麥克布萊德醫生是錯的。不久前埃納爾可能還會相信這個醫生,在自怨自艾中離開。但此時此刻,埃納爾告訴卡萊爾,這是浪費時間。「沒人能理解我,」他說,「我覺得看醫生沒什麼意義。」
「不是的,」卡萊爾表示抗議,「我們需要給你找到對的醫生。就是這樣。麥克布萊德醫生可能是說錯了,那又怎樣?這並不意味著你應該放棄。」
「你為什麼做這些?」
「因為你不快樂。」
「我是不快樂。但你為了什麼?」
「為了格蕾塔。」
幾天後,卡萊爾開車帶埃納爾去了專門治療神經疾病的「水療院」。這家醫院在巴黎郊外,前往默東的路上。掩映在一片梧桐樹之中。門口站著的接待人員把頭探進了車窗,問他們要找誰。「克里斯托夫·麥伊醫生。」卡萊爾說。接待人員把他們上下打量一番,咬了咬嘴唇,接著給了張卡片讓他們填寫。
醫院的大樓是新建的,像個水泥與玻璃組成的大盒子。周圍也是一片梧桐樹,粗粗的樹幹上有著深深淺淺的傷痕。第一層的窗戶上裝著鐵欄杆,窗上的鎖在太陽下閃著光。
填完卡片,他們還得在前門再填一張表。到了麥伊醫生的診室後,還有第三張等著。女護士白白的頭髮打著卷,讓他們在一個小房間裡等一下。等護士關門出去了,兩人看著這個窄窄的房間,竟有種侷促的安全感。
「我沒告訴格蕾塔咱倆今天是到這兒來。」卡萊爾說。幾天前埃納爾無意中聽到他們在談論自己。「他不需要看心理醫生。」格蕾塔的聲音從門縫裡鑽出來,「另外,我也認識能真正幫他的人。那人不是心理醫生,他是真的可以做點事,幫上忙。」接著她的聲音低了下去,埃納爾沒能聽到她後面說了什麼。
麥伊醫生的診室以棕色為主色調,瀰漫著一股煙味。埃納爾聽到外面門廳裡窸窣的腳步聲。這個醫院給人的感覺並不愉快,他心裡升騰著一種躁動,告訴他他不該屬於這裡。棕色的地毯上還有輪床留下的車轍,埃納爾想像著自己被綁在輪床上,推向醫院的最深處,在那裡度過餘生,再也沒有出來。
「你真的覺得麥伊醫生能幫我?」
「我是希望如此,但還是要拭目以待。」卡萊爾穿著縐條紋的運動夾克和打了褶又漿洗過的褲子,繫了一條黃色的領帶。埃納爾很欣賞他的樂觀,看他穿著這套夏裝,滿懷期待地坐著。「我們至少應該試一試啊。」
他知道卡萊爾說得對。他不能再像這樣長久下去了。過去六個月來,他身上的肌肉基本上都消退了。麥克布萊德醫生給他稱了體重,砝碼往左邊傾斜,埃納爾意識到自己不比一個小男孩重多少。他還開始注意到自己皮膚上會出現很奇怪的顏色,每到早晨會呈現詭異的灰藍色,彷彿他的血液不知為何放慢了流動速度。另外他呼吸也變得困難,只要多走幾步,或者突然被類似於汽車剎車那種尖銳的聲音驚到,就會頭昏眼花。流血還是經常造訪,讓他既煩惱又欣喜。每當血腥味在他唇邊或雙腿間蔓延,他就會變得暈暈乎乎的。沒人指點過他,但埃納爾知道,這流血,都是因為他體內是個女人。他在書上讀到過,雌雄同體的人,隱藏在體內的女性器官會不定期出現流血現象,彷彿在抗議,在掙扎。
麥伊醫生人還挺不錯的。深色的頭髮,繫著一條黃色領帶,竟跟卡萊爾那條很像。醫生和卡萊爾就此大笑一番。接著前者就領著埃納爾進入檢查室。
房間四周都貼了瓷磚,窗戶上有鐵柵欄,能看到那一片茂密的梧桐。麥伊醫生拉開厚厚的綠色簾子,露出診視台。「請坐,」他手放在桌面上說,「告訴我你為什麼到這裡來。」
他斜靠在一個有玻璃門的櫃子上。手裡拿著個紙夾板,舉到胸前。他一邊聽埃納爾講述莉莉的故事,一邊點點頭,偶爾整一整領帶,或者提筆在紙上寫點什麼。
「我並不知道自己在尋求什麼樣的幫助,」埃納爾說,「我覺得我不能再像這樣活下去了。」
「像什麼樣?」
「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
此話一出,麥伊醫生的看診就結束了。他出去了,把埃納爾留在診視台上,雙腳懸空。外面梧桐掩映的院子裡,護士正在陪一個穿著條紋睡衣的小夥子散步。他還披著件浴袍,沒有繫緊。小夥子留著鬍子,步子很虛浮,彷彿整個人都被身邊這個穿著及膝長圍裙的護士支撐著。
麥伊醫生回到診室,說:「謝謝你來我這兒。」然後和埃納爾握了握手,帶他找到卡萊爾。
開車回巴黎的路上,兩人很長時間一言不發。埃納爾看著卡萊爾握在變速桿上的手,卡萊爾的目光集中在前面的道路上。良久,他終於開口了:「醫生想讓你入院。」
「為什麼?」
「他懷疑你得了精神分裂症。」
「這不可能。」埃納爾說。他轉頭看著卡萊爾,他的眼睛仍然盯著前方。前面是輛卡車,每次遇到地面的坑窪,車底就會有碎石飛到他們跑車的車蓋上。「我怎麼可能精神分裂呢?」埃納爾說。
「他想讓我馬上就把你的入院文件簽了。」
「但這不對啊,我不是精神分裂。」
「我告訴他沒那麼緊急。」
「但你也不相信我是精神分裂吧,對不對?完全是胡說八道啊。」
「我也不相信。但是你……說起莉莉的時候,好像是很篤定有兩個人在你身體裡面,兩個完全不同的人。」
「就是有兩個人啊。」時間已經是傍晚。交通有些擁堵,因為一隻德國牧羊犬被車撞了,就躺在路中間,別的車都只能繞道而行。狗已經死了,但看上去沒有受傷,頭靠在花崗岩的路面上,彷彿只是在休息。
「你覺得格蕾塔也這麼想嗎?你覺得她也認為我瘋了嗎?」
「肯定沒有,」卡萊爾說,「她是最相信莉莉的人。」
他們繞過那隻德國牧羊犬,交通一下子順暢了。「我該不該聽麥伊醫生的?你覺得我是不是應該在他那兒住一段?」
「這得你自己好好考慮。」卡萊爾說。他的手還握著變速桿黑色的圓頭,埃納爾感覺他還有什麼話沒說出口。風很大,來往的車聲也很大,說話很費勁。在城裡開車不是什麼美差。埃納爾看著卡萊爾,用眼神示意他直抒胸臆。他想說,你想什麼就說什麼吧,但終究還是沒說出口。兩人之間彷彿隔著什麼東西,等他們回到瑪萊區,站在公寓門口,這個「什麼東西」消失了,在跑車發動機熄火的那一刻就無影無蹤。卡萊爾說:「別告訴她我們去哪兒了。」
埃納爾很累,吃完晚飯就上床了。他還沒睡著,格蕾塔也上了床。
「你睡得真早。」他說。
「我今晚很累。連續熬了好幾夜了。這周畫了六幅素描。還畫完了那幅泥灘上的莉莉的肖像畫。」她頓了頓又說,「你的背景畫得很好。我非常非常滿意。漢斯也這麼說。我一直想告訴你來著。」
他感覺到她在自己身邊,修長的身體在夏季的被單下散發著溫暖的氣息。她的膝蓋觸碰著他的腿,手指彎曲著放在他的胸膛。這也就是兩人現在身體接觸的極限了。然而,比起新婚燕爾,她為他寬衣解帶的那些夜晚,這樣的輕微觸碰反而感覺更加親密。她蜷曲著的手彷彿一隻小動物,舒舒服服地貼在他胸膛上。膝蓋的觸感則很堅實。她的呼吸中帶著潮濕的溫暖;她的長髮如同他頸項上生長蔓延的血管。「你覺得我瘋了嗎?」他問。
她坐起來。「瘋?誰告訴你的?」
「沒誰。但你會這麼覺得嗎?」
「這簡直是我聽過的最荒唐的事了。到底是誰跟你說的。卡萊爾是不是跟你說什麼了?」
「沒有。只是我有時候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麼了。」
「不,」她說,「我們知道你到底是怎麼了。你的身體裡住著莉莉。你的靈魂是個美麗年輕的女孩子,莉莉。就這麼簡單。跟瘋不瘋的一點兒關係也沒有。」
「我只是想知道你是怎麼看我的。」
「我覺得你是我認識的最勇敢的男人,」她說,「好了,睡吧。」她的拳頭攥得更緊了。一縷長髮繞過他的頸項,膝蓋挪開了。
一個星期過去了。埃納爾花了一天清理自己的畫室,把那些舊的畫布都捲起來,放在角落裡。沒有了畫布擋路,他覺得神清氣爽。他很喜歡幫格蕾塔畫背景,但絲毫不懷念自己創作的日子。有時候,想起自己已經放棄的事業,那感覺就像終於完成了曠日持久、令人厭倦的勞作。再想想那些作品,黑暗的沼澤地,暴風席捲的荒原,他竟然毫無感覺。隨時隨地都要有新的創作這樣的事情令他筋疲力盡,他早已不想多費腦筋去畫新的景了。他告訴自己,那些一小幅一小幅的風景畫都是另一個人畫的。還記得在丹麥皇家藝術學院時他常常跟學生們講的話嗎?要是你離了畫畫還是能活下去,那就趕緊離開。生活會簡單很多。
這段時間埃納爾睡覺都很晚,起床時也總是一副疲倦的樣子。每天早上他都對自己承諾,今天要做埃納爾,可是來到衣櫃前穿衣服的時候,看著屬於埃納爾的物品,總好像是看著閣樓上某個祖先的東西。
通常都是莉莉從臥室走出來,坐在格蕾塔畫室的凳子上。她雙肩高高聳起,把玩著搭在雙肩上的披肩。要麼她就背對著正在畫畫的格蕾塔,看著窗外,看著街道,看遠遠走過來的漢斯或卡萊爾。
卡萊爾後來又推薦了布森醫生,奧特伊一家心理診所的初級醫師。「你是怎麼聽說他的?」埃納爾問卡萊爾。他只來了短短六個星期,卻已經在巴黎如魚得水,倒顯得比來了三年的埃納爾更加自如。他已經收集了兩盒名片,週末經常接到去凡爾賽或聖馬洛的活動邀請。和平街上有個裁縫,已經能熟記卡萊爾的襯衫尺寸了。
他開車帶埃納爾去布森醫生的診所,埃納爾踩在金屬地板上,感受到發動機的熱氣。
「漢斯跟我說的。」卡萊爾說。
「漢斯?」
「是的,我給他打電話,跟他說我有個朋友,需要看醫生。我沒說是誰。」
「但萬一他——」
「他不會的。」卡萊爾說。但接著又說,「萬一他知道了又怎麼樣呢?他是你的老朋友了,對吧?」卡萊爾的金髮被風吹得在臉周圍飄拂,一看就是格蕾塔的雙胞胎弟弟。他伸手把頭髮壓在耳後。
「漢斯問起你來著,」卡萊爾繼續說,「他說他感覺到有什麼事情不對勁。他說有天看到你在盧浮宮碼頭那邊往塞納河的方向走。他差點兒沒認出你來。」
卡萊爾的一隻手撥弄著某個儀表,埃納爾感覺那東西就要掉下來落到他腿上了。「他說你直接從他身邊走過去了。」卡萊爾說,「他叫了你的名字,但你直接走過去了。」
聽起來真是難以置信。「漢斯嗎?」埃納爾說。他看著車窗,能看到自己非常模糊的輪廓,彷彿只是一個幾乎看不見的影子。他聽到卡萊爾建議說:「也許你應該告訴他。他會理解的。」
布森醫生和埃納爾年紀相仿,來自日內瓦。一頭黑髮高高聳起,瘦長的臉頰,修長挺拔的鼻子。說話的時候,頭總是習慣性向左偏,好像不確定接下來是該用陳述句還是疑問句。布森在一個白色的小房間裡接待了埃納爾和卡萊爾。房間裡有一把躺椅,抬頭就能看見明晃晃的檢查燈。有一輛手推車,面上蓋著一層綠布。布上面有十幾把剪刀呈扇形排開,每一把的尺寸都不一樣 上懸掛著一張人類大腦的圖表。
這次卡萊爾守著埃納爾進行問診。不知為什麼,埃納爾在卡萊爾面前總覺得自己有點渺小,彷彿卡萊爾是埃納爾的父親,問問題和回答問題的都是他。有他守在旁邊,埃納爾幾乎都不會說話了。透過診室的窗戶能看到一個院子,外面下著雨,一片陰暗晦澀。埃納爾看到幾個護士在鋪了石板的路上小跑而過。
布森醫生說到身份意識比較混亂的病人,解釋了治療方法。「一般來說,他們都希望生活重新歸於平靜,」他說,「這就意味著做出選擇。」
卡萊爾在做筆記,埃納爾突然覺得,他千里迢迢從加州趕來,為埃納爾跑上跑下,好像這是他最重要的工程,真是太可貴了。埃納爾知道,他沒有這個義務,不是非要這樣做。卡萊爾根本不必去努力理解他。院子裡,一個護士在濕滑的石板路上滑倒了,旁邊一個同事趕忙把她拉起來。護士攤開掌心,滿手的血。
「在某種程度上,我覺得來我這兒的病人都算比較幸運的。」布森醫生說。他坐在一把鐵凳子上,那凳子稍微轉一轉就可以變高調低。白大褂下面穿著一條黑褲子和黑色絲綢襪子。「他們幸運,是因為我會問他們:『你想做哪一個?』他們可以選。這當然不容易。但我們每個人不都希望有人問我們,你想成為誰?每個人心裡都應該至少有那麼一點點期盼吧。」
「當然。」卡萊爾說,一邊點頭一邊在筆記本上寫著。埃納爾覺得自己很幸運,因為卡萊爾一直陪著他,開車帶他去看這個那個的醫生,每次看了醫生失望而歸之後,他就那樣把著方向盤,說:「別擔心。總會找到合適的醫生的。」埃納爾心中就會有一塊石頭落地,感覺自己的呼吸都變得平緩了。但他更希望這麼幫自己的是格蕾塔。
「選了之後,就到我的特別環節了。」布森醫生說,「是個比較新的手術,我期待很高,因為很有前景。」
「是什麼呢?」埃納爾說。
「我待會兒告訴你,你可別太激動。因為聽起來特別複雜,實際上還好。好像是特別極端的手段,其實完全不是。這是個比較簡單的手術,對有行為問題的病人很有效。目前的幾個病例都治療得很成功,比我見過的任何療法都有效。」
「你覺得對我這樣的人有效嗎?」
「肯定有效。」布森醫生說,「這個手術叫作『額葉切除術』。」
「什麼意思?」埃納爾問道。
「就是一個簡單的手術,把大腦前面部分的某些神經通路切除了。」
「腦手術?」
「是的,但並不複雜。不用開顱。根本不用。這就是這個手術的妙處。我只需要在你額頭上鑽幾個小洞,大概就在這兒,還有這兒。」布森醫生摸了摸埃納爾的頭和兩邊的太陽穴,接著停在他鼻子正上方的一個點上。「鑽了孔之後,我就進去,處理裡面的神經纖維,就是控制你性格的那些。」
「但你怎麼知道哪些是控制我行為的呢?」
「嗯,這就是我的最新發現。你們是在報紙上看到我的?」
「一個朋友介紹的。」卡萊爾說。
「嗯,那他一定是看了報上的文章。挺多媒體報導的。」
「這手術安全嗎?」卡萊爾問道。
「安全係數跟大多數手術一樣。聽著,我知道聽起來好像很可怕。但我曾經有個男病人,他覺得自己是五個人,還不止兩個。我進入他的大腦,把他給治好了。」
「他現在怎麼樣了?」埃納爾問道。
「他和母親住在一起。很安靜,但是快樂。就是他媽媽帶他來看我的。」
「但我該怎麼做呢?」
「你到醫院來,我給你做術前準備。你一定要休息好,身體不能虛弱。進手術室之前我會先讓你住院,恢復一下體力。手術沒多少時間。然後你就休養。真正的手術也就幾個小時。術後大概兩個星期你就可以出院了。」
「那之後呢,我會怎麼樣?」埃納爾問道。
「哦,我以為你已經知道了。」布森醫生伸展了一下腿腳,推著手推車。「做手術之前,你必須想清楚,手術之後你不可能像現在這樣了。」
「真的就這麼簡單?」卡萊爾問。
「一般來說是。」
「但手術之後,我會變成誰呢?」埃納爾問道。
「這個,」布森醫生說,「我們就無法預測了。我們只能拭目以待。」
埃納爾能聽到院子裡木鞋底敲打石板路的聲音。雨越下越大了,砰砰砰敲打著車窗。布森醫生稍微旋轉了一下凳子。卡萊爾繼續在本子上寫著什麼。外面,手受傷的那個護士出現在一扇門邊,門頂上有一扇橢圓形的窗戶。她的手上纏著紗布,正和同事說笑著。兩個女孩看上去都不滿二十歲,說不定還只是助手。她們一路跑到院子的另一邊,那兒也有一扇門,上面也有橢圓形的窗。這扇窗鑲著金色的窗框,亮著燈,雨點不斷地砸在上面。
①希臘神話中的神,最初被塑造為男性生殖器的象徵。—譯者
②希臘神話中的美神,羅馬神話中的「維納斯」。女性之美的象徵。—譯者
③波士頓是美國主要的愛爾蘭人聚居地。—譯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