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蕾塔坐在天鵝絨腳凳上。頭髮垂在耳邊。愛德華四世躺在她膝上,不停地顫抖。埃納爾去了德勒斯登,她突然根本無法靜心畫畫了。她滿腦子都想著埃納爾到了德國,艱難地走向波爾克教授的實驗室。她還想像著莉莉在陌生的街道上迷了路,還有埃納爾躺在教授的檢查台上滿臉恐懼。格蕾塔本想和他同去,但埃納爾不允許。他說他必須獨自一人去做。而她無法理解。埃納爾那趟火車開出的三小時後,還有一趟也開往德勒斯登,她買了票。她會在他到達市立婦科診所後的半天內也跟過去,埃納爾阻止不了。莉莉會希望她在場,格蕾塔知道。但就在她收拾東西,準備把愛德華四世留給安娜照顧時,她阻止了自己。埃納爾要求她別去:他一次又一次字斟句酌地強調,那種欲說還休,她怎麼會不瞭解呢。
格蕾塔變老了。照鏡子的時候,會發現嘴唇兩邊各生了一條細細的皺紋。讓她想起洞穴的入口。是啊,有點誇張了,她知道。但她還是禁不住這麼想。她曾經對自己保證過,不會介意皺紋,也不會在意鬢邊已經生出的幾根花白頭髮。但事實上她很介意,雖然自己還不承認。這種恐懼一直在折磨著她,月月年年。她越來越接受自己「旅外美國藝術家」的角色,加州生活的痕跡已經很淡很遠,彷彿一位物理博士在加州理工學院那個棕櫚樹形狀的校園裡預測的災難性地震已經讓這個「黃金之州」山崩地裂,讓整個海岸沉入了太平洋。帕薩迪納在她腦子裡越來越淡漠,彷彿一艘失蹤的船,彷彿一個被遺忘的孤島,現在只剩下一些很模糊的記憶。
但來自帕薩迪納的卡萊爾當然還是她的至親。整個秋天他都在巴黎城內逛來逛去,褲腿都在雨裡沾上了泥。他的腿痛時好時壞,取決於大西洋那邊飄來的是不是烏雲。他和莉莉經常打著傘從家裡出發,莉莉裹著一件粉色的雨衣,橡膠質地,看上去很沉重,格蕾塔擔心她會被壓垮了。格蕾塔和卡萊爾會談起埃納爾選擇的醫生,弟弟直截了當地告訴姐姐,他覺得格蕾塔為埃納爾所做的一切是錯誤的。「他很可能最後會後悔的。」卡萊爾雖然讓步了,但還是說了這麼一句。格蕾塔被刺痛了,整個秋天這句話都在她腦子裡轟鳴。卡萊爾在莉莉發燒時體貼地為她更換頭上的濕布,或者坐在莉莉床上和她一起打撲克,要麼他們就捂得嚴嚴實實的一起去聽歌劇。「你不能一起去真是太可惜了,」莉莉會用細小的聲音對她說,「工作別太拚命了!」
有時候格蕾塔會覺得工作變成了負擔,彷彿其他人都出去找樂子了,只有她還在辛苦地一筆筆塗著畫著。彷彿她肩上擔著全世界的責任,要是她停下來打個盹,這個親密的小世界就會轟然崩塌。她覺得自己就像希臘神話中的擎天神阿特拉斯,肩負著全世界。但也不盡然,因為她不僅肩負著這世界,她還創造了這個世界。至少有時候她會這麼認為。有些日子她會覺得筋疲力盡,希望能找個人傾訴一番,然而無人可說,所以只好對著正大快朵頤雞皮和脆骨的愛德華四世說。
還是有個人能說說話的,漢斯。
埃納爾出發去德國的第二天,漢斯來家裡看她了。他剛剛去理了髮,脖子後面的髮絲硬硬的,把周圍的皮膚都磨紅了。他給她講起關於展覽的新想法:他想去找一傢俬人女子學校的校長,看能不能把一系列關於莉莉的畫作掛在學校走廊裡。漢斯對這個想法躊躇滿志,拿著咖啡杯就自信滿滿地笑了起來。
過去幾年來他也約會過其他女性,格蕾塔是知道的,有個倫敦的女演員,有個果醬罐頭廠的女繼承人。漢斯很小心地不向格蕾塔說起她們,不告訴她他和誰在諾曼底過了週末。但他會告訴埃納爾,而莉莉總會以自己特有的上氣不接下氣的方式轉達給格蕾塔:「那個女演員很有名,劍橋廣場上用燈光打上了她的名字呢!」莉莉興奮地報告,「漢斯真是遇到好事了呢!」
「一定很不錯,」格蕾塔會回答說,「他一定覺得很不錯。」
「埃納爾跑哪兒去了?」現在漢斯在問。
「他去德國治病去了。」
「去德勒斯登?」
「他跟你提過?」她環視著這間公寓,一個大畫架聳立著,牆邊和搖椅旁都靠著她的畫。「莉莉也和他一起去了。他們不在,家裡真是冷清。」
「她當然會和他一起去。」漢斯說。他單膝跪地,開始在地上鋪展開那些最新的莉莉肖像畫。「他跟我講了。」
「講了什麼?」
「講了莉莉,還有德勒斯登那個醫生。」
「你在說什麼呢?」
「得了,格蕾塔。到現在你還覺得我什麼都不知道?」他抬起頭,與格蕾塔四目相對,「你為什麼那麼怕告訴我?」
她斜倚在窗邊。窗外的雨寒氣逼人,滴滴答答打在窗玻璃上。她新畫了六幅莉莉的畫,是一個系列,都是她梳妝打扮的樣子,脖子上戴著格蕾塔送的珍珠項鏈。畫中的莉莉臉頰上刷了粉粉的腮紅,還能看到化妝盒裡各類紅色的胭脂,更鮮明地襯托出她本身那種銀白的膚色。畫中的莉莉穿著一件無袖高領裙子,鬈髮被壓在領子裡面。「你真的能從這些畫裡看出埃納爾的影子?」
「我現在能看出來了,」漢斯說,「就是剛剛過去的這個秋天他才告訴我的。他非常苦惱,舉棋不定,不知道該選布森醫生還是波爾克博士。有一天他就到畫廊來了,徑直走到了後面的辦公室。當時在下雨,他渾身都濕透了。所以一開始我都沒看出來他哭過。他臉色很蒼白,比畫裡面的莉莉還要蒼白。我當時覺得他都快暈倒了。他看上去好像呼吸困難,我都能看到他喉嚨裡的青筋突突直跳。我只問了一句『出了什麼事』,他就把一切都告訴我了。」
「你對他說了什麼?」
「我說這樣一來很多事都說得通了。」
「比如?」
「比如埃納爾和你。」
「我?」格蕾塔說。
「是的,比如你這些年為什麼像渾身長了刺似的,這麼不合群。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你覺得這也是你的秘密,不僅僅是他一個人的。」
「他是我丈夫。」
「我知道你肯定處境艱難。」漢斯站了起來。理髮師也給他刮了鬍子,但臉頰上有一小塊沒刮乾淨。
「沒有他那麼艱難。」格蕾塔感到心中像吹過一陣清風似的,解脫了許多。漢斯終於知道了。在漢斯面前的各種閃爍其詞和藉口掩飾都可以結束了;她感覺胸中的重負如傍晚的潮水一樣漸漸退卻。「那你對我們的秘密,是怎麼想的?」
「這就是他,對吧?我怎麼能因為他的本性怪他呢?」他走到她身邊,把她攬進懷裡。她聞到漢斯身上須後水的清新味道。他脖子後面新剪的發茬撩得她手腕癢癢的。
「我送他去看波爾克,你覺得對嗎?」她問道,「你不會覺得我做錯了吧?」
「不會,」他說,「這也許是他唯一的機會。」
他們站在窗邊,漢斯一直把格蕾塔攬在懷裡。樓下濕漉漉的街道上,車來人往,屋子裡卻一片安靜。但她告訴自己,不能再讓漢斯這樣抱著了。畢竟,她和埃納爾還留著那一紙婚書。她必須馬上掙脫開,然後送走漢斯,讓他帶走那些畫。他的一隻手正撫著她的腰,另一隻放在她的臀部。她的頭靠著他的胸膛,須後水的味道隨著每一次呼吸灌入她的鼻腔。每次她想掙脫,都覺得綿軟無力。要是不能和埃納爾在一起,那她想要得到漢斯。於是她閉上雙眼,用鼻子緊貼著他的脖子。正當她嘆了口氣,感覺自己全身放鬆,多年的孤獨感漸行漸遠時,卡萊爾的開門聲突然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