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納爾乘坐的火車駛入了德國,在一片棕色的田野旁停下,剛剛翻過一遍的土壤上還殘留著銀色的霜雪。車窗外,一月天空中的太陽有氣無力,田野邊的樺木在寒風中擠在一起。目之所及,除了平坦的田野連接著鉛灰色的天空,別無他物,只有一輛柴油拖拉機,不知被誰拋棄在冬日的荒野中,紅色金屬座椅下的彈簧在風裡顫抖。
邊境巡邏隊到火車上檢查護照。埃納爾聽到旁邊包廂的動靜,巡邏軍官們的軍靴踏在地毯上,發出悶響。他們說話很快,但聽上去很無趣。其中一個軍官一直在說:「不行,不行,不行。」
兩個軍官來到埃納爾的包廂。他心裡好像小鹿亂撞一樣「咚咚」響,彷彿真的犯下了什麼見不得人的罪行。兩個軍官都很年輕,身材高大,穿著合身的制服,雙肩顯得十分挺拔。但埃納爾覺得他們的制服漿洗得有些過分了,太硬,看上去不太舒服。帽簷下,兩張年輕的臉紅光滿面,如同袖口上鋥亮的黃銅扣子,埃納爾突然覺得,這些還十分年輕的軍官,大概本身就是黃銅做的:金燦燦的,亮閃閃的,冷冰冰的。他們身上也散發著一股金屬的味道,大概都用了政府統一發放的剃鬚膏。一個軍官的手指甲被他自己咬禿了;另一個軍官手指的關節上有明顯的刮痕。
他們一走進來,埃納爾就感覺兩個軍官對自己很失望,因為他看上去簡直不可能惹出什麼麻煩。禿指甲的那個請埃納爾出示護照,等看到是丹麥護照,就更不感興趣了。他一邊看著隊友,一邊漫不經心地打開。這兩個軍官都張著嘴巴,發出沉重渾濁的呼吸。他們誰也沒認真檢查埃納爾護照上的信息,也沒有舉起照片來看和埃納爾的臉對不對得上。說起來,這證件照還是很久以前在哥本哈根一個聞起來有股霉味的攝影工作室裡照的。兩個軍官什麼也沒說。其中一個把護照扔到埃納爾腿上。另一個眯著眼睛看著埃納爾,拍了拍肚子。袖口上的黃銅扣子晃動了幾下,埃納爾還以為自己會聽到銅鈴般的「咚咚」聲。接著兩個軍官就走了。
漸漸地,列車又慢慢加速了,德國的田野迎來了這一日的午後,早春的油菜開著黃燦燦的花朵,肆無忌憚地佔領了大片「領土」,那種有著垂死味道的香氣含著一種誘惑。
接下來的一整段旅程埃納爾都覺得很冷。出發前格蕾塔問他,要不要她一起來。埃納爾拒絕了,但覺得格蕾塔明顯受到了傷害。「為什麼不要我陪?」她問。當時他們在公寓的前廳,埃納爾沒有回答。有些事情他說不出口,要是格蕾塔和他一起,他可能沒有勇氣堅持完成這整件事。她站在那兒,他腦子裡會浮現出之前生活的點點滴滴。他一直告訴自己,我們以前是多麼幸福。埃納爾和格蕾塔是相愛的。埃納爾害怕她要是跟來了,他可能就不會去見波爾克教授了。他可能會告訴格蕾塔,不如在法蘭克福轉車,往南邊去,回到芒通,讓那直接純粹的陽光與大海把一切變得簡單。他說:「不,我還是一個人去吧。」賭場前面公園裡檸檬樹的淡淡香味飄散而來。如果格蕾塔跟來了,埃納爾可能會說他想回布魯圖斯,水蘚地旁邊的農莊已經入住了新的人家。他可能會試圖逃跑,帶著格蕾塔,回到他年少時的那間房子,羽毛地墊已經被磨得很薄,到處刺刺的;床邊的牆上掛著畫,畫上漢斯和埃納爾躺在岩石上睡著了;餐廳桌子的四條腿都掉漆了,埃納爾經常藏在那下面,聽父親對奶奶說:「趁我還沒死,再給我泡點茶來。」
埃納爾離開巴黎之前,卡萊爾問過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你真的明白波爾克要對你做什麼嗎?」事實上埃納爾還不太清楚具體細節。他知道波爾克會給他變性,但也很難想像到底怎麼個變法。當然,他知道要經歷一系列手術,把他現在的男性特徵抹掉。這些特徵變得越來越累贅,就像令人煩躁的瘤子。「我還是覺得你去看布森醫生更好些。」卡萊爾始終在堅持。但埃納爾採納了格蕾塔的提議。那天晚上,萬籟俱寂,彷彿全世界的人都睡著了,只有夫妻倆醒著。他們安靜地躺在床上,身上蓋著被單,互相勾著小手指。在這個世界上,他最信任的還是格蕾塔。
「就讓我跟你一起去吧,」格蕾塔做了最後的努力,拉著他的手放在自己胸上,「你不應該一個人經受這些的。」
「但我只能一個人才能堅持下來,不然……」他頓了頓,「我會很羞愧的。」
所以埃納爾就獨自一人坐上了火車。他看著車窗上自己的影子,面色蒼白,鼻子周圍瘦得凹陷了下去。他感覺像個獨居的隱士,偶然從小屋的窗戶審視一下自己的樣子。
埃納爾對面的座位上放著一份《法蘭克福日報》,是一個抱小孩的女人留下的。報紙上登了一份訃告,好像是個賣水泥賺了大錢的男人的,上面附了一張遺照,男人的嘴角看上去滿含憂傷,他臉頰上肉鼓鼓的,有點嬰兒肥,裡面埋藏著某種情緒。
埃納爾靠在靠背上,看著車窗上自己的影子。夜幕正在迅速降臨,影子越發模糊起來。天黑的時候他已經看不清自己的臉了。接著影子徹底消失了。車窗外什麼都沒有,只有遠處一個以養豬為業的村莊閃爍著點點燈火。埃納爾靜靜地坐在黑暗中。
要是我的訃告,他們可能都不知道怎麼開頭,他心想。格蕾塔會自己寫,然後親自送到報社。也許那些有著稀疏金髮的年輕記者就從格蕾塔寫的著手,稍加刪改,登在報紙上,字裡行間全都變了味。
埃納爾感覺到腳下的火車輪在「哐哧哐哧」地前進,思考著自己訃告的開頭:
他出生在一片沼澤之上。本是女兒心,卻有男兒身。此事埃納爾·韋格納從未告訴過任何人,但他記憶的起點,就是透過祖母夏日衣裙的金屬環看到的世界。他看到金屬環那邊寬大的袖子伸進搖籃裡來抱他,他還記得小小的自己當時在想,哦,不是想,是感覺,這屬於夏日的白色金屬環會永遠包圍著他,彷彿那是天地中又一樣不可或缺的東西,就像水、光、熱。他穿著洗禮袍。那些蕾絲是死去的母親的那些愛好編織的姨媽織的,從他小小的軀體旁垂下來,一直垂過他腳邊。後來,埃納爾看到這樣的蕾絲,就會想起丹麥那些貴族家裡帶蕾絲的窗簾。深藍色的棉質簾子垂過踢腳線,在黑橡木地板上散開,像巨大的扇子。骨瘦如柴的女傭剛剛用蜜蠟給地板做過保養。漢斯出生的那棟別墅裡就掛著這樣的簾子,每當這位出生在沼澤,男兒身的女孩兒走過去摸那些簾子時,艾吉爾男爵夫人就會不滿地用舌頭頂著自己的上顎。那是埃納爾見過的最薄的舌頭,甚至有點從中間分岔的跡象。
訃告當然不會提舌頭的事。也不會提到埃納爾賣出第一幅畫的那天晚上,喝了很多樂堡啤酒,往運河裡撒了尿。那時候他只是哥本哈根的一個年輕人,穿著粗花呢的褲子,腰上繫著皮帶,因為太瘦,皮帶上不得不多打幾個孔。他是皇家藝術學院的學生,拿到了專門針對鄉下男孩的獎學金。沒人覺得他能把畫畫作為嚴肅的事業去追求,他們覺得他也就學個一星半點的構圖技巧、前景背景之類的,然後回到老家,在日德蘭北邊那些大會堂的屋簷上畫北歐的主神奧丁。然而,就在那個早春的下午,當吸進肺裡的空氣還帶著寒意的時候,一個披斗篷的男人走進學院。學生習作掛在走廊上,錯落有致地排列在開闊的樓梯間的牆上,下面是白色的欄杆。多年以後,也是在那裡,格蕾塔捧著埃納爾的臉,愛上了他。埃納爾的那幅黑暗沼澤掛得高高的,嵌在一個帶人造金色樹葉的畫框裡,買畫框的錢是他去醫院參加藥學試驗掙來的。
穿斗篷的男人說起話來輕言細語,傳言在學院的大小廳堂不脛而走,說他是巴黎的藝術商。他戴著一頂寬簷帽,用一根皮繩子拴著,學生們幾乎看不見他的眼睛。他的嘴邊有一小撮金色的鬍子,捲曲地下垂著。他所到之處都留下一股淡淡的油墨味,像汽車尾氣似的。比父親才華稍遜一籌的代理院長朗普先生對這位陌生人做了自我介紹,然後陪著他走過學院的一個個大廳,地磚是青灰的,不加修飾,由一群還沒到生育年齡的孤女負責清掃。朗普努力讓陌生人在一些畫面前駐足,那些都出自他最得意的門生,大波浪頭髮、雙乳像蘋果一樣可愛的女生,大腿像火腿一樣結實有力的男生。但據說,只是據說,這個披著斗篷的男人冷冷地說:「我自己會看。」根本沒理睬朗普先生的建議。他看著一幅畫點了點頭,畫上畫了老鼠吃奶酪,作者是格特魯德·格魯伯,一個女生,黃色的眉毛毛茸茸的,彷彿金絲雀遺落在她臉上的兩片羽毛。另一幅讓他駐足停留的畫,畫的是賣鮭魚的女人,作者是一個叫索福思·布蘭德斯的男生。他的父親在前往俄羅斯的游輪上被殘忍殺害,就因為看了一眼殺人犯十幾歲的新娘。接著,這個穿斗篷的男人就停在埃納爾那幅小小的畫前,黑暗的沼澤,寂靜的夜晚,橡樹和柳樹都是模糊曖昧的影子,濕潤的地面也黑漆漆的,如同剛開採出來的原油。角落裡,就是那塊點綴著雲母的巨大卵石,旁邊是一隻白色的小狗,在寒冷的天地間睡著了。剛好在前一天,朗普先生才評價說,這幅畫「就丹麥學院派而言,太黑暗了」。所以在牆上掛的位置也不甚理想,旁邊就是儲藏室,掃地的孤女們在那裡放掃帚,換上朗普先生堅持讓她們穿的無袖連衫圍裙。
「這幅畫不錯。」男人說,從斗篷下面伸出手,拿出一個錢夾,(據說,只是據說)是用蜥蜴皮做的。「畫家名字叫什麼?」他問道。
「埃納爾·韋格納。」朗普先生憤怒得臉都漲紅了。那個男人遞給他一百克朗。然後把那幅畫從牆上取了下來。接著,學院裡的每個人,朗普先生、擠在教室門縫後面張望的學生、穿著筆挺襯衫的學校行政人員、後來密謀把朗普先生從高層窗戶推下去卻失敗了的掃地孤女們,他們全都驚訝地不停眨眼。當然也包括埃納爾·韋格納,他就站在那級台階上,就是後來格蕾塔吻了他的那級台階。因為這件事太大了,太出乎意料了,整個學院的人不約而同地眨起了眼睛。每個人,不管是不是搞藝術的,都輕輕地搖了搖頭。等到他們終於停止眨眼,太陽終於照在哥本哈根所在的半球;陽光越過學院的窗櫺,灑進每一個角落,穿斗篷的男人已經走了。
訃告不會提到這一天,也不會提到有關格蕾塔的那個八月的下午。那是在兩人婚前,戰爭剛剛結束,格蕾塔重歸哥本哈根才一個月。她來到皇家學院他的辦公室,草帽上別著大麗花。他打開門,她說:「我來啦!」這是戰爭爆發前夕她遠走加州後兩人第一次見面。埃納爾問道:「怎麼樣?」她只是聳聳肩,說:「是這裡怎麼樣,還是加州怎麼樣?」
她拉著他走出學院,來到國王新廣場,看人群與車輛圍繞著克里斯蒂安五世的騎馬塑像川流不息。皇家劇院門口有個只剩一條腿的德國士兵,帆布帽子取下來倒放在人行道上,希望來來往往的好心人給幾個子兒。格蕾塔挽起埃納爾的手臂。她說:「哦。」然後給那男人放了些錢,問他叫什麼。但男人都被她的慷慨震驚了,沒聽清楚她的問題。
「我都沒想到,」格蕾塔挽著埃納爾繼續向前走,「在加州,這一切好像都很遙遠。」
他們取道皇家花園一角,樹籬枝葉太繁茂,需要修剪一下了;孩子們不斷從母親身邊跑走,盡情玩耍;草坪上,年輕的情侶們躺在格子紋野餐毯上,希望周圍的其他人全部消失,他們能好好享受二人世界。格蕾塔沒說要帶埃納爾去哪裡,埃納爾也知道不需要問。陽光燦爛,天氣溫暖,國王大街兩邊家家戶戶都開著窗,夏日輕薄的紗窗飄擺著。一輛送貨車從身邊開過,格蕾塔又挽起埃納爾的手臂。她說:「什麼也別說。」
但埃納爾的心怦怦直跳。因為那個在學院台階上吻了他的女孩又回來了,好像一陣迅疾的風,這麼快,這麼突然,如同五年前她突然離開一樣。她就像他的一個夢,令他懊惱,又令他嚮往。戰爭時,他常常夢到身在加州的她。但也不時想起她風一樣地穿過學院的大廳,畫筆夾在腋下,金屬圈反射著周圍的光線。她是他從教以來見過的最忙碌的學生,舞會、芭蕾舞場場不落,但也永遠做好了幹正事的準備。就算在別人都去喝酒聊天或呼呼大睡的深夜,她也常常在揮筆作畫。他有時會揣度自己心中理想女性的模樣,她越來越接近格蕾塔的樣子。她好像是全世界最高大,也最迅速的女人。他還記得有一天,在學院的辦公室,他在伏案工作之餘抬起頭,看到窗外她正從國王新廣場的車流中跑過,引起一陣刺耳的喇叭聲。她那條灰藍色的短裙如同一個犁耙,從馬車與汽車中穿行而過,搞得車伕和司機極其不滿。她通常都會高高地揮一揮手,說:「誰在乎呢。」格蕾塔只在乎那些她覺得有意義的事。而對於埃納爾這個隨著年紀增長越來越沉默,畫畫的風格越來越孤僻,越來越覺得自己格格不入的人,格蕾塔就是他心中的理想女性。
於是,那個溫暖的八月下午,她出現在他辦公室門口,拉著他走過哥本哈根的街巷,走過國王大街敞開的窗戶下面,聽著就要去北海邊過暑假的孩子們興奮的大呼小叫,還有準備伸展四肢的小狗愉快的吠叫。
來到她住的街上,格蕾塔說:「一定要彎腰。」他不知道她是什麼意思。但格蕾塔馬上牽著他的手躲進街上停著的一排汽車後面。昨晚剛下了雨,路邊濕漉漉的。陽光照在沾了水的輪胎上,把熱乎乎的橡膠味送進他的鼻腔。後來,卡萊爾開車帶著他在巴黎到處跑,為莉莉尋一條出路的時候,他總想起彼時彼刻的味道。格蕾塔帶他彎腰走過一輛又一輛汽車,彷彿在躲避敵人的炮火。他們就這樣穿過一個街區。這個街區住著詹森先生,他是一家手套廠的廠長,曾經有一場大火,吞噬了在腳踏縫紉機前辛勤工作的四十七名女工;還住著哈克森男爵夫人,已經八十八歲高齡,擁有整個北歐最大規模的茶杯收藏,多到她有時候發脾氣摔掉幾個也無所謂;還有漢森斯一家,有兩個雙胞胎女兒,一模一樣,一頭金髮,十分美麗,讓漢森斯一家總是擔心有人綁架兩個千金。你看那棟白房子,門漆成了藍色,窗邊種著紅得像雞血一樣的天竺葵,從街對面都能聞到一股苦澀、濃郁而略有些猥瑣的味道。戰時格蕾塔的父親就住在這裡,現在戰爭結束了,他要回到帕薩迪納了。
格蕾塔和埃納爾躲在一輛拉布戴夫船型車的引擎蓋後面,看著工人把大大小小的箱子從門前的台階上搬下來,放到路邊的卡車上。兩人都聞到天竺葵和包裝稻草混合的味道,還有那些工人身上的汗味,他們正辛苦搬運著格蕾塔的四柱床。「我爸爸要走了。」格蕾塔說。
「你也要走嗎?」
「哦,我不走。我要留下來,靠自己生活了。你不明白嗎?」
「明白什麼?」
「我終於自由了。」
但那時候埃納爾並不明白。他不明白格蕾塔鐵了心要獨自待在哥本哈根,待在幾乎沒人認識她的歐洲,做一個她自己理想中的女人。她需要和自己的家庭遠隔大陸大洋,才能最終自由暢快地呼吸。埃納爾那時還不明白,這其實是格蕾塔「美國精神」的又一個體現,她心中的激情催促著她移居異國,重新做人。埃納爾以前從沒想過自己會做出同樣的事情。
報上的訃告當然也不會提起這件事。他們不會打聽得這麼清楚。和大多數報業人員一樣,那些頭髮日益稀疏的年輕記者不會費心去調查個中的來龍去脈。時間緊迫,埃納爾·韋格納正逐漸遠去,只有格蕾塔會記得他在這世上的點點滴滴。
這永遠不會出現的訃告,在開頭之後,應該有這麼一段:
去年夏日的某一天,莉莉醒來,覺得渾身燥熱,無法忍受。時值八月,這還是格蕾塔和埃納爾婚後第一次決定不去芒通消暑。多半是因為他健康狀況不容樂觀。流血、消瘦、眼窩越陷越深。有時候吃飯,他都很難抬起頭。大家都束手無策。沒人知道埃納爾到底想對自己做些什麼。在那個燥熱的早晨,莉莉醒來了。街角熟食店門口送貨車排出的廢氣飄進開著的窗戶裡,熏得她滿麵灰塵。她躺在床上,猶豫著今天要不要起床。上午的時光倏忽而過,她一直盯著天花板上翻起來的石膏,盯著中間枝形吊燈燈座周圍那些白色的假花瓣。
接著她聽到前廳傳來人聲。先是一個男人的聲音,接著又是一個男人。啊,是漢斯和卡萊爾。她聽著他們跟格蕾塔說話,不過聽不到格蕾塔的聲音,所以好像是兩個男人一直在喋喋不休。他們聲音沙啞破碎,讓她覺得彷彿有誰在喉嚨裡抓撓。接著莉莉應該是睡著了,因為她再回過神來時,陽光照射房間的角度已然不同。現在是從街對面的綠銅房頂照過來的,一隻老鷹在那裡築了巢。但漢斯和卡萊爾還在說話。接著他們來到她門邊,然後進來了。莉莉經常想著要給房間門上把鎖,但一直沒行動。她看著他們走進來,那彷彿只是模糊的記憶,而不是實實在在正在發生的事。他們說:「來,起床。」接著又說,「小莉莉。」她感覺到他們拉起自己的雙臂,不過那也遙遠得像模糊的記憶。有人把一杯牛奶送到她嘴邊,另一個人給她套頭穿了條連衣裙。他們扶著她來到衣櫥前挑了一雙鞋子。她踏進一片陽光中,感覺自己的皮膚彷彿快要燒起來了。漢斯和卡萊爾感覺到了,於是找了一把竹骨的紙質遮陽傘,迅速打開了。
不知怎的他們就把她帶到了杜伊勒裡公園。三個人散著步,兩個男人一左一右攙著莉莉的胳膊。他們走過白楊樹下,樹影搖曳,莉莉覺得就像要躍出海面的巨大海魚。漢斯打開三把綠色的摺疊椅,他們一起坐在午後的陽光中。小孩子不斷從面前跑過,年輕的情侶成雙成對漫步而來,眼神閃爍的孤獨男人們急匆匆走到屬於他們的「地盤」,就在橘園美術館附近。莉莉想起上次她獨自一人來公園的情景。幾個星期前,她出來散步,兩個小男孩從她身邊經過,其中一個咕噥一聲「蕾絲邊」①。兩個男孩在十歲、十一歲上下,金髮垂在耳邊,穿著短褲,露出白白的、光潔的大腿。就是這麼可愛英俊、少不更事的男孩,也說得出這麼殘酷、這麼大錯特錯的話。
莉莉和漢斯、卡萊爾一起坐著。他們給她穿的裙子令她渾身燥熱。袖子是裹肩的,有貝殼的印花,還是從芒通的公寓裡拿回來的。那時候她就知道自己不能與埃納爾共存。唯一的問題是她要不要作為莉莉生活下去?會不會一切都結束,她也長眠呢?會不會埃納爾和莉莉手牽手永遠離開呢?那就把這副屍骨,埋在他們出生的沼澤裡。
埃納爾知道自己的訃告也不會寫這個。訃告的內容可以報導他的每一件事,卻沒有道出他真正的人生。接著,火車放慢了速度,他睜開眼睛,乘務員在車廂走廊裡大喊:「德勒斯登到了,德勒斯登!」
①原文是法文「Lesbienne」,女同性戀。—譯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