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德勒斯登,1930年·04

  格蕾塔受不了了。她扣好罩衫的每一顆扣子,用玳瑁梳子把頭髮別好,在工藝陶瓷碗裡混好顏料,站在一幅畫了一半的莉莉肖像面前,卻不知道如何完成。這幅畫上,莉莉的上半身已經畫好了,但下半身只有鉛筆勾勒的輪廓。格蕾塔盯著畫發呆,好像這是出自別人之手。她就這樣愣愣地瞪著畫布,邊緣繃緊了,釘子還是她親手鎚進去的。但她根本無法集中精神。任何一點輕微的響動都能讓她心煩意亂。門口有人在挨家挨戶地為圖書館募捐;愛德華四世在水盆裡撲騰,弄得髒兮兮的;通往埃納爾畫室的門開著,他那張躺椅收拾得整整齊齊,鋪著一張粉色與紅色相間的基裡姆毛毯,整個畫室太過整潔,太過空蕩,好像永遠也不會再有人居住。梳妝台的抽屜空空如也;衣櫃裡什麼衣服也沒有,只有一隻孤零零的衣架掛在桿子上。她感覺胸中一陣抽搐,腦子裡全是埃納爾獨自坐火車的樣子,他穿越歐洲的山山水水,來到德勒斯登,時間是深夜,髮尖上的水珠都結冰了,手裡緊緊攥著寫有診所地址的紙條。

  她又在漢斯的畫廊裡辦了個個展,但第一次沒去開幕式。不知怎的,她對這一切感到無比厭倦,但她很小心地在漢斯面前掩飾了這種情緒,不然顯得多忘恩負義,多任性啊。格蕾塔,五年前還在藝術圈默默無聞,今天早上卻已經坐下來接受專訪,對方是《尼斯晨報》的記者,相當英俊,眼睛彷彿蒙著一層水霧。他打斷了格蕾塔的話,迫不及待地問:「你是什麼時候知道自己是個偉大藝術家的?」是啊,真是名利雙收,而且是在短短五年裡。但即便如此,格蕾塔還是坐下來,心想,是啊,我自己也是能幹一番事業的,但這有什麼意義呢?她孤身一人留在巴黎。而她的丈夫和莉莉在德勒斯登,也是孤身「一人」。

  埃納爾離開巴黎去往德勒斯登一週多以後的一天,淫雨霏霏,街上來往的車輪與地面摩擦,發出刺耳的響聲。格蕾塔和漢斯在畫廊見面。他在後面的辦公室裡,一張桌子後面坐著個男職員,在賬本上寫寫畫畫。「沒有全賣出去。」漢斯說起畫展的情況。格蕾塔的那幅《莉莉在杜邦-索爾福利諾泳池小屋》放在地上,斜靠在那個奮筆疾書的男職員的辦公桌前。「你要是來開幕式就好了。」漢斯說。「出了什麼事嗎?」她還沒回答,他又說:「見過我的新助理了嗎?這是樂高爾先生。」

  那個職員有張窄窄的臉,他那雙溫和的棕色眼睛裡有什麼東西讓格蕾塔想起埃納爾。她腦子裡又充滿了他的畫面:埃納爾在德勒斯登上了一輛電車,全身充滿戒備和謹慎,雙眼低垂,雙手羞澀地交握著,邊走邊顫抖。她不由自主地想,我到底對我丈夫做了什麼?

  「我能幫什麼忙嗎?」漢斯問道。他朝格蕾塔走去。那個職員推了推眼鏡,仍然握著鉛筆認真工作著。漢斯來到格蕾塔身邊。兩人的身體沒有接觸,但格蕾塔能感覺到他的氣息。但她只是死死盯著自己的畫:莉莉燦爛地笑著,頭上的泳帽有點緊;那雙幽幽的眼睛裡波光流轉,充滿生機,又彷彿深不見底。格蕾塔感覺有什麼東西放在自己手臂上,但轉頭去看時,卻又什麼都沒有。漢斯現在已經站到職員的辦公桌前了,他的雙手好整以暇地揣在衣服口袋裡。他是不是本來想對她說什麼的?

  那次他倆擁抱,被卡萊爾看到了。就是那個下著凍雨的下午,漢斯剛從理髮店回來,脖子上還紅紅的。等她聽到鑰匙轉動時,已經太晚了。之後格蕾塔和卡萊爾都僵住了,好長一段時間,尷尬得不能動彈。她的頭靠在漢斯胸膛上,脖子上套著圍巾的卡萊爾手搭在門把上。「我不知道——」他終於開口說話。她趕緊從漢斯懷裡掙脫出來,而漢斯則舉起雙手,說:「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先出去一下,」卡萊爾說,「一會兒就回來。」格蕾塔還沒來得及說什麼,他就奪門而逃了。

  那天晚上,她坐在床腳,隔著毯子給卡萊爾揉腿,說:「有時候我覺得漢斯是我唯一的朋友。」卡萊爾穿著睡衣,敞著領子,他說:「我能理解。」頓了頓又說,「格蕾塔,沒人因為這些責備你,你別多想了。」

  現在,站在漢斯的辦公室裡,那個職員還拿著鉛筆和尺子伏案工作。格蕾塔說:「埃納爾沒來信。」

  「你擔心嗎?」

  「我不該擔心的,但還是擔心。」

  「你為什麼不和他一起去?」

  「他不想讓我一起去。」

  漢斯沒說話,格蕾塔看到他緊緊抿了下嘴唇。他是在可憐她嗎?她可不希望事情變成這樣。

  「這對我倒沒什麼,」她說,「我不是不理解他為什麼想一個人去。」

  「格蕾塔。」漢斯說。

  「嗯?」

  「你為什麼不去看他呢?」

  「他不想我在場。」

  「他也許是不好意思對你開口罷了。」

  「不,埃納爾不會這樣的,他不會。還有,他怎麼會不好意思呢?我們經歷了這麼多,他怎麼會到現在才不好意思?」

  「想想他要經歷什麼吧。這和以前的一切都不一樣。」

  「但他為什麼不讓我和他一起去呢?他不希望我在場。他說得很清楚了。」

  「他也許是太害怕了。」

  她一時語塞。「你這麼想?」

  那個職員點燃一根菸,火柴在盒子邊緣的砂紙上摩擦,發出粗糙沉悶的聲音。她又一次產生了這種感覺,想讓漢斯抱住她。但她不能這麼主動地投懷送抱。她挺直腰板,手指整了整裙子的褶皺。她知道自己的想法很老派保守,但她還是埃納爾的妻子,不能就這樣淪陷在漢斯的懷抱裡。

  「你應該去看他,」漢斯說,「如果你想的話,我陪你去。我很樂意陪你去。」

  「我不能去。」

  「你當然能去。」

  「工作怎麼辦?」

  「工作可以放一放。更好的辦法是,把你的畫架也帶上。走到哪兒畫到哪兒。」

  「你真的覺得我應該去?」

  「我陪你去。」他又說了一遍。

  「不,」她說,「這不好。」

  「怎麼不好了?」

  職員的辦公桌上擺著一本《巴黎回聲》,攤開的那一頁是對她最新展覽的評論。她還沒讀,但其中有一段卻很顯眼地跳了出來,彷彿有人特地在下面畫了線似的:「這麼多畫都是同一個主題,就是這個名叫莉莉的陌生女孩。格蕾塔·韋格納已經變得很乏味了。我希望她能得到一個新的模特,有個新的計畫。她是加州人,為什麼從來沒把目光投向自己故鄉那大片的金色與藍色呢?趕緊給我畫一幅太平洋與大峽谷吧!」

  「如果我要去,只能是一個人去。」格蕾塔說。

  「這話特別像埃納爾說出來的。」

  「我是很像他。」她說。

  幾分鐘的沉默。他們看著那幅畫,聽著雨和來往車輛人流混雜的聲音。巴黎很冷,每天早上醒來,她都感覺寒意愈加刺骨。格蕾塔覺得,比這裡更潮濕更灰暗的地方恐怕只有德勒斯登了。從巴黎去那兒,就像滑入嚴冬洞穴的更深處。

  漢斯重複著之前的話:「我能幫上什麼忙……」

  他又走到她身邊,格蕾塔又感到手臂上一陣悸動,好像一片羽毛在撩撥她的皮膚。她感覺到他的存在。他輕柔的脈搏和溫熱的氣息透過人字形底紋的西裝散發出來。「格蕾塔。」他說。

  「我得走了。」

  「你覺得現在我們——」

  「我真的該走了。」格蕾塔說。

  「那好吧。」漢斯說。他幫她穿上雨衣,把兩肩不服帖的地方整理好。「我很抱歉。」

  接著那個職員開口了,聲音沙啞:「在畫新作品嗎,韋格納夫人?我是不是很快要接收新作品了?」

  「最近一段時間不會了。」她說。等她終於來到街上,看著汽車在凍雨中呼嘯而過,人行道上各色的雨傘來來往往,她知道,自己必須要帶著畫架,拿上顏料,訂好車票,走進下一班去德勒斯登的火車的包廂了。

  德勒斯登最讓格蕾塔吃驚的,是街上來來往往的人都低頭看著地面。她可不太習慣。竟然沒人抬頭來看看這麼高大的她,用好奇的目光來問候她。到那兒的第一天,她覺得自己好像消失了,被深深地埋進歐洲的崇山峻嶺中,與世隔絕,無人知曉。這讓她略有些恐慌,只能獨自一人感覺著腳下砂石摩擦的聲音,一步步走到德勒斯登市立婦科診所的門口。她恐慌,是因為一陣突如其來的恐懼,要是沒人注意到她,也許她也找不到埃納爾了。

  一開始大家都一頭霧水。「我找韋格納小姐。」格蕾塔來到前台發問,克雷布夫人正抽著煙。

  克雷布夫人根本沒聽說過「韋格納」這個姓。她緊閉雙唇,搖了搖頭。線條明朗的髮梢掃過下巴。格蕾塔又說:「她很瘦,深色的眼睛。特別特別害羞。一個小個子的丹麥女孩。」

  「你是找莉莉·易北吧?」

  格蕾塔眼前掠過一幅場景,埃納爾乘坐的火車開過易北河上的大橋,燦爛的陽光灑在他抬起的臉龐上。「是的,她在嗎?」

  莉莉的病房裡,一個便攜的氣爐跳動著幽藍的火光。黃色窗簾拉得嚴嚴實實。小爐子上的藍色火苗在病床上投下波動起伏的影子。格蕾塔抓住床腳的鋼護欄。莉莉被嚴嚴實實地裹在被單下,雙臂平攤在身側。她在沉睡,鼻翼隨著呼吸微微顫動。「請別打擾她,」克雷布夫人在門邊輕聲說,「手術很艱難。」

  「什麼時候做的手術?」

  「三天前。」

  「她怎麼樣?」

  「不好說。」克雷布夫人說,雙臂抱在胸前。房間裡很暖和,有點悶,飄著一股長期睡眠的臭氣,裡面的沉寂也讓格蕾塔覺得很不自然。她坐在角落的椅子上,扯過一塊毯子蓋住膝蓋。她很冷,坐了很久的火車又很累。克雷布夫人離開了,就剩下她和莉莉。

  她們都睡了,格蕾塔和莉莉。幾個小時後,格蕾塔醒了過來,恍惚間還以為自己是在帕薩迪納的某個前廊上打了個盹。接著她看到莉莉,她的頭在枕頭上動來動去,脆弱如紙的眼瞼在顫動。

  「別擔心我。」莉莉說。

  格蕾塔終於看到莉莉睜開雙眼。她沉重地眨了眨眼,想驅散夢魘般的睡意。那雙眼睛還是深棕色的,很光滑,如同某種動物的裸皮。這是她丈夫唯一的「遺物」,透過這雙眼睛,格蕾塔能回憶起他的一生。

  她來到床邊,手伸進粗糙的馬毛毯子裡,輕撫著莉莉的腿。她感覺小腿上的肌肉好像柔軟了一些,不過這也許只是她的想像;所以當她看到毯子下面好像有雙胸隆起的時候,她也覺得一定是自己的心理作用。

  「你知道他們對我做了什麼嗎?」莉莉問道。她的雙頰好像飽滿了一些,脖子則有點腫,搞得原本就小的喉結也消失了。不過這是否也是格蕾塔的錯覺呢?

  「就是我們說過的。」

  「我現在是莉莉了嗎?我變成莉莉·易北了嗎?」

  「你一直都是莉莉啊。」

  「是啊,但要是我往下看,看那兒,會看到什麼?」

  「別那麼想,」格蕾塔說,「不是非要那兒怎麼樣,你才是莉莉。」

  「成功嗎,手術?」

  「克雷布夫人說成功的。」

  「我看起來怎麼樣?告訴我,格蕾塔,我看起來怎麼樣?」

  「很美。」

  「我現在真的是個女人了嗎?」

  格蕾塔感覺自己的半邊身體因為震驚而麻木了。她的丈夫已經不在人世。這震驚的感覺刺痛她體內的每一根神經,彷彿埃納爾的靈魂穿越而過。格蕾塔·華德又成了寡婦。她想起泰迪的棺材,蓋子上放著一束束天堂鳥,入土為安。但她不用埋葬埃納爾。她把他送上了前往德國的火車,現在他不在了。就像他乘坐的火車一頭衝進了一月冰冷的迷霧中,永遠消失了。她想,如果站在那裡呼喚他的名字,聽到的應該只有空洞的回聲,而這回聲會在她有生之年一直在腦海裡迴蕩。

  她坐得離莉莉更近了些。格蕾塔再次強烈地想要抱住她,於是用雙手捧起她的頭。莉莉太陽穴的血管在輕輕跳動,格蕾塔坐在病床的邊緣,掌心裡托著莉莉的頭顱,彷彿托著一顆露珠。窗簾微微露了一道縫,格蕾塔能看到窗外春意盎然的草坪,再到遠一點的明媚美好的易北河。河水滔滔,正如天空中翻捲的雲朵。河對岸,有兩個穿毛衣的小男孩正在撐一隻獨木舟。

  「哦,你好啊!」門口傳來一個聲音。是個年輕的女孩子,小巧的鼻子微微上翹。「你一定就是格蕾塔吧。」

  格蕾塔點點頭。女孩腳步輕快地走進病房。她穿著病服和睡袍,腳上趿拉著拖鞋。莉莉又睡著了。整個房間光線晦暗。角落的煤氣取暖器正「咔嗒咔嗒」地工作。「我叫烏蘇拉,」女孩說,「我倆是朋友。」她朝莉莉揚了揚下巴。「她會沒事吧?」

  「應該沒事。但克雷布夫人跟我說她很難受。」

  「她基本上都在睡。但有一次我看到她醒了,看上去挺開心的。」烏蘇拉說。

  「手術之前她怎麼樣?她害怕嗎?」

  「不算特別害怕吧,她很崇拜波爾克教授,願意為他做任何事。」

  「他是個好醫生。」格蕾塔聽到自己的聲音,好像有點陌生。

  烏蘇拉拿著一個錫箔紙包好的小盒子,上面用漂亮的花體字印著「菩提樹大街」。她把盒子遞給格蕾塔,說:「等她醒了,請你給她好嗎?」

  格蕾塔謝過烏蘇拉,注意到她隆起的小腹,看上去很不一般,像個腫塊似的,某個地方特別突出。「你呢,怎麼樣?」格蕾塔問道。

  「哦,我?我很好啊。」烏蘇拉說,「每天都感覺更疲倦,但就是這樣的吧。」

  「這兒的人對你好嗎?」

  「克雷布夫人人很好。一開始看上去有點嚴厲,但是個好人。其他女孩子也都很好。但我最喜歡莉莉。她太貼心了。誰都考慮到了,就是不想自己。」她頓了頓,又說,「她跟我講了你。她很想你。」

  有那麼短短的一瞬間,格蕾塔試圖去理解這話背後的意思。但她很快不再去想了,這不重要。

  「你會告訴她我來過吧?」烏蘇拉說,「你會把巧克力給她吧?」

  格蕾塔在貝爾維尤酒店開了個房間。晚上,從市裡婦科診所看望莉莉歸來,她會試著畫畫。燈光從空空的運煤船上照到她的窗邊。有時候格蕾塔會打開窗戶,聽著各種各樣的聲音,旅遊船在入港的突突聲和沙沙聲;吃水深的貨船跟什麼東西摩擦,咯吱咯吱;附近又開出一輛電車,哐當哐當。

  她開始畫一幅新的畫,主角是波爾克教授。要用一塊很大的畫布,她在德勒斯登一條街上買了,捲起來夾在腋下,經過奧古斯都大橋回酒店去。她站在橋上半圓形的眺望台上,幾乎能將整個德勒斯登盡收眼底:布呂爾平台的一張張長椅漆成鮮綠色;聖母大教堂的圓頂被汽車尾氣和附近冶煉廠排出的廢氣熏得黑黢黢的;茨溫格宮一長排一長排的窗戶銀閃閃的;河上吹來一陣風,格蕾塔腋下的畫布卷因風而落,在橋上翻捲開來,如同一片小小的風帆,她及時抓住了它。畫布貼在橋上那帶有凹槽的石頭上。格蕾塔努力要把它捲起來。突然,一隻手搭在她肩膀上,一個熟悉的聲音說:「我來幫你吧。」

  「我要回酒店。」格蕾塔說。波爾克教授拿起畫布的一端,像卷百葉窗似的捲起來。

  「你肯定要畫一幅很大的畫。」他說。

  不是的。那時格蕾塔其實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要畫什麼。畫莉莉好像時機不對。

  「你能和我一起走回酒店嗎?」格蕾塔指著貝爾維尤門口那一片栗樹。酒店的大樓方方正正的,好像一個保安,坐在椅子上,警醒地掃視著易北河邊的風吹草動。

  「我想瞭解下手術的情況,」她說,「還有莉莉今後怎麼辦。」她逐漸感覺到波爾克教授好像在躲著她;她來到德勒斯登已經兩天,早就在克雷布夫人那裡留了預約條子,可是教授遲遲沒有答覆。她甚至跟烏蘇拉說了,希望接到波爾克的電話。但他一直沒來找她。現在,她領著他來到貝爾維尤酒店的房間。他們在窗邊的椅子上坐下。一個頭髮上別著絲帶的女僕端來了咖啡。

  「第一次手術很成功,」波爾克教授開口了,「那是比較簡單的手術。切口正在慢慢癒合。」他給格蕾塔講了手術室裡的一切,就在那天清晨,天還沒亮,埃納爾就變成了莉莉。他說,血液指標、尿液分析和每小時的體溫這些系統常規檢查,都在顯示莉莉正逐漸恢復。對抗原斯特菌的藥物保護莉莉免受感染之苦。「現在最讓人擔心的是疼痛。」波爾克教授說。

  「這個你要怎麼解決?」

  「每天注射嗎啡。」

  「有什麼風險嗎?」

  「很小,」他說,「接下來的幾個星期我們會慢慢減少劑量。但現在還是需要給她注射。」

  「我明白了。」現在,波爾克醫生就在她身邊,她對他的疑慮和敵意也無影無蹤了。他就像那些公事繁忙的大人物一樣,總是行色匆匆,很難找到,但只要找到了,他就會全神貫注地把問題說清楚。

  「我有點擔心她流血的事,」波爾克教授繼續道,「她不應該有這麼嚴重的出血現象。不知道是不是某個腹腔器官有問題。」

  「比如?」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脾臟破裂;可能是腸道破損;什麼都有可能。」他雙腿交叉。格蕾塔感覺自己心跳加快,害怕莉莉會有什麼意外。

  「她沒事的,對吧?我不應該為她擔心的,是不是?」

  「我給她開腹了。」波爾克醫生說。

  「什麼意思?」

  「我開了她的肚子。我知道有哪裡不對。我做過那麼多腹腔手術,一看就知道有問題。」

  格蕾塔短暫地閉上了雙眼,她腦海中浮現出一把手術刀在莉莉肚子上劃出一條血痕的景象。她必須克制住自己,不要去想波爾克教授在克雷布夫人的協助下,用雙手把切口拉開。

  「原來埃納爾的內裡真的是個女人,至少有一部分是女人。」

  「這我知道。」格蕾塔說。

  「不,我覺得你沒明白。」他從女僕拿來的托盤上拿了一塊星星形狀的甜餅乾。「不是你以為的意思。這事很奇特。」他雙眼放光,很是激動。格蕾塔看得出來,他是個很有野心的醫生,特別希望有什麼病症或者手術方法能以他命名。

  「在他腹腔裡,」波爾克繼續,「在腸子之間,我找到了一樣東西。」波爾克醫生雙手交握在一起,把指上的關節捏得咔咔響。「我找到了一對卵巢。當然,發育得不完全。當然,很小。但真的有。」

  就在那時那刻,格蕾塔決定要畫波爾克教授。他肩膀的線條方正刻板;長長的手臂總是垂在身側;漿洗過的衣領襯著長長的脖子;眼睛周圍的皮膚有皺紋了,但看上去很溫柔。她靠在椅子上。隔壁房間有個歌劇演員正在歌唱。格蕾塔聽得出那是《齊格弗裡德》①中大地女愛艾爾達的唱詞。演員的歌唱在空中飄動,如同獵鷹展翅。這聲音有點像安娜,但肯定不是她。因為她正在哥本哈根,時隔多年再度在皇家歌劇院開唱。格蕾塔心想,等莉莉好些了,她會帶她去聽歌劇,她想像著在歌劇院的一片漆黑中,她倆雙手緊握,看著齊格弗裡德穿越烈火熊熊的山巔,去喚醒心愛的布倫稀德。

  「那這對她意味著什麼?」格蕾塔終於開口問道,「她的卵巢真的有作用?」

  「這意味著我更確定一切都能奏效,我們做得對。」

  「你覺得這就是流血的原因了?」

  「很有可能,」他的聲音提高了,「這幾乎可以解釋一切。」

  不,格蕾塔心想。她知道,僅憑這對卵巢,不能解釋一切。

  「我想試一個移植手術,」波爾克教授繼續說,「從健康的卵巢上移植。睾丸移植術已經做過了,但女性器官還沒有過。但是已經有一些成果了。」

  「我想從一對健康卵巢上取一些組織,鋪在莉莉的卵巢上,」他說,「但這需要時間。需要找到合適的卵巢。」

  「需要多久?」格蕾塔頓了頓,又問,「你確定你能做?」

  「不會太久。我已經物色好一個女孩了。」

  「就在診所嗎?」

  「有個柏林來的女孩。她剛來的時候我們以為她懷孕了。後來發現是她腹部長了個腫瘤。」波爾克站起來準備離開,「當然,她還不知道。現在才告訴她有什麼意義呢?但她說不定就是我們的合適人選。估計只要一個月左右了。」他和格蕾塔握了手。等他走了以後,格蕾塔打開她的雙層顏料盒,鋪開油布,把需要的顏料瓶都拿出來。接著,歌劇演員的聲音又從牆那邊傳過來,音調逐漸升高,唱腔緩慢、陰鬱、孤獨。

  幾個星期以後,格蕾塔和莉莉坐在診所的花園裡。樺樹和柳樹上都有嫩綠奪目的新芽。灌木叢仍然參差不齊,但磚石鋪的小路上已經冒出了好多蒲公英。兩個園丁正在挖洞,準備種一排櫻桃樹,小樹苗的根部還包著麻袋。矮矮的醋栗開始長葉了。

  草坪上圍著一群懷孕的女孩,她們坐在一條花格毯子上,周圍是一片草叢。她們都穿著白色的病服,肩膀那兒鬆鬆垮垮的,風吹來就輕輕顫抖。診所屋簷上的鐘響了,正午。

  一片陰雲飄來,草坪幾乎完全暗了下來。剛種好的櫻桃樹苗被吹得彎了腰,一個身影出現在診所的玻璃門那兒。格蕾塔看不出來到底是誰。他穿著一件白大褂,衣角翻捲起來,就像易北河游輪上掛的三角旗。

  「看,」莉莉說,「是教授。」

  他朝她們的方向走來,雲飄走了。波爾克教授的臉亮了起來,陽光反射在他的眼鏡上。他來到她們身邊,單膝跪地說:「就是明天了。」

  「什麼?」莉莉問。

  「你的第二次手術。」

  「但為什麼這麼突然?」莉莉問。

  「因為移植的組織準備好了。我們應該明天就做手術。」格蕾塔跟莉莉講過這個手術,說過波爾克教授會在她肚子裡鋪上卵巢的組織。

  「我希望一切按計畫進行。」教授說。陽光下他臉上的皮膚顯得很薄,血管清晰可見,呈現著海洋的顏色。格蕾塔真希望漢斯陪她來德勒斯登,這樣她也有個可以商量的人。她希望能聽到他的意見,希望看到他把手罩在嘴上,對眼前的情況深思熟慮。格蕾塔突然覺得筋疲力盡。

  「要是沒有按計畫進行呢?」她問道。

  「那我們就等。我希望是年輕女孩身上的組織。」

  「這一切真是令人難以置信。」莉莉說。她沒有看格蕾塔,也沒有看波爾克,而是出神地望著那一圈女孩,她們正愜意地互相倚靠著。

  波爾克教授走了一會兒,莉莉搖了搖頭。「我還是不能相信,」她仍然看著那群女孩子,「他在行動,格蕾塔。就像你說的那樣。他在把我變成一個女孩子。」她臉上沒什麼表情,鼻尖紅紅的,聲音很輕,近乎耳語,「我覺得他就是那種可以創造奇蹟的男人。」

  一陣微風吹起格蕾塔的頭髮,輕輕掃過肩膀。她看著波爾克教授實驗室緊閉的百葉窗。實驗室和診所的其他部分由粉刷的牆壁和安了玻璃的走廊連接著。這種高深的手術她自然無法理解,但可以想像那個周圍有一排排觀摩台的大手術室,那架摸起來冷冰冰的鋼鐵輪床,還有一個架子上,放著各種盛著浮馬林的罐子。突然,一扇百葉窗被拉起來了,格蕾塔瞥到一個在實驗室裡工作的身影,埋著頭,專注於眼前的一切。接著又來了一個人,也是模糊的黑影,把百葉窗又拉上了。粉刷過的外牆在陽光下有點發黃,看上去仍然毫無生氣。

  「那麼,」她說,「就是明天了。」說著把莉莉的頭攬到自己膝上,兩人都閉上雙眼,感受著陽光淡淡的溫暖。雖然好像一切都靜止了,但她們還是能想像著草坪上女孩子們的嬉笑,還有易北河上遙遠的船槳拍浪聲。格蕾塔想起了泰迪·克羅斯,曾經,他在她眼裡也是能創造奇蹟的男人。曾經發生過一件事情,有關卡萊爾的腿。格蕾塔和泰迪當時剛結婚幾個月,他們住在貝克斯菲爾德的那間西班牙風格宅邸中。桉樹林裡正吹過第一陣暖洋洋的風。

  格蕾塔懷著孕,給孩子取名「卡萊爾」。她成日噁心想吐,倦怠地窩在沙發裡。一天,卡萊爾開著他的黃色跑車,越過山路來探訪他們,順便也探詢一下有開發潛力的油田。

  那年春天的草莓田像蓋了一塊綠毯,田野邊緣的山腳下搖曳著金紅色的虞美人。因為傳言說這裡的地下可能有石油,洛杉磯和舊金山的男人們紛紛前來尋寶。住在泰迪·克羅斯父母家南邊的一個農民用斧子鑿了一口井,結果鑿出了石油。泰迪很確定自己的父母也能鑿出油。格蕾塔私下常常想,泰迪是不是希望自己家能富有一點,好配得上她。這想法挺奇怪的,但也很合理。每天傍晚照顧完格蕾塔以後,他就開著車,一路顛簸,來到克羅斯家的田裡,藉著一棵老橡樹的樹蔭,往地下鑽。他用的工具尖端安著可伸長的旋轉刀片。草莓葉子四下翻飛,陽光反射在刀面上,明晃晃的。泰迪不知疲倦地鑽著井。

  接著卡萊爾就開車來貝克斯菲爾德了。那時候他還是瘸得厲害,拄著一對便攜枴杖,枴杖把手是用象牙做的,經過了精心雕刻,有方便使用的凹槽。他還有一副枴杖,把手是純銀的,華德夫人要求他在正式場合使用。他到他們的西班牙之家的第一天晚上,格蕾塔一直在睡覺。她後來才知道,當晚泰迪開著車去了自己的田地,給他看了自己鑽的井。「我怕讓他們失望。」泰迪說起自己的父母,兩位老人正瑟縮在小屋裡,牆上的板子之間縫隙很大,風輕而易舉就灌進來了。地上那個洞大概有大腿那麼粗,周圍圍著一個木質的平台。泰迪拿根繩子拴了個杯子,從下面打了一杯土壤樣本上來。兩個年輕男人張著嘴巴,一起研究。泰迪看著卡萊爾,好像期待著什麼,因為他可是斯坦福大學的「天之驕子」,肯定能從這滿杯的黑土裡發現什麼寶貝。「你覺得下面有石油嗎?」泰迪問道。

  卡萊爾望瞭望草莓田邊那棵長滿樹節的橡樹,又看了看藍紫色的天空,說:「我不太確定。」

  他們出去了半個小時,站在落日餘暉中。風捲起塵土,盤旋在他們的腳踝邊。天光漸暗,星星開始一閃一閃地出現了。「我們動身吧。」泰迪說。卡萊爾說:「好的。」他從沒因為格蕾塔的任何事責怪過泰迪·克羅斯。

  泰迪走向卡車,卡萊爾跟著他。不過他的一支枴杖卡在平台的木板之間了。緊接著,他那條壞腿就像一條蛇一樣,滑到井裡去了。他本想哈哈大笑,說自己怎麼一瞬間就四仰八叉躺在平台上了。但他的腿竟突然間「起死回生」,有了痛感。泰迪聽到他的喊叫,跑回那口枯井,問道:「你還好嗎?能站起來嗎?」

  卡萊爾站不起來。他的腿被卡在洞裡。泰迪拿起一根撬棍,把木板撬開。「咔吱!」刺耳的聲音在田野中迴蕩,木板漸漸鬆開了。山腳下的野狼也開始了嚎叫。貝克斯菲爾德的夜晚依然漆黑一片,但有了些聲響,卡萊爾很痛,抽動著雙肩,輕輕叫喚著。一個小時後他才解脫出來,腿露了出來,好像脛骨斷了。雖然沒流血,但皮膚顏色比黑李子還要深。泰迪扶著卡萊爾進了卡車,接著在夜色中往西開,穿過深深的山谷,田野也從草莓田變成紅葉萵苣,再到葡萄園,最後是山核桃園。接著又穿越群山,開進了聖巴巴拉市。快到午夜了,一個戴單片眼鏡的醫生才開始對卡萊爾的腿進行治療;留著紅色短髮的晚班護士把一卷紗布展開,浸進一缸石膏裡,再給卡萊爾打上。接著,又過了好久,天都要亮了,泰迪和卡萊爾才開車進入西班牙之家綠竹掩映的車道。兩人都筋疲力盡,但終於到家了。

  格蕾塔還在睡。「從你走後就沒醒過。」亞紀子說。她有雙黑漆漆的眸子,就像卡萊爾小腿上的瘀傷。等格蕾塔醒了,還是昏昏欲睡,再加上強烈的妊娠反應,她根本沒注意到卡萊爾腿上打著石膏。石膏上有很多粉,卡萊爾拖著腿走來走去時,總會留下一些白色的煙塵。格蕾塔倒是注意到了這些煙塵,漫不經心地想這是從哪裡來的,反正她對家務活的態度總是這樣。她只是輕輕地用腳凳的坐墊揮舞了一下。她知道卡萊爾受傷了,但沒太在意。「哦,我沒事。」卡萊爾說,格蕾塔就沒再多問,因為她自己感覺糟透了,好像喝了什麼毒藥。她看了看卡萊爾的石膏,眼睛一閉,又睡著了。等到暑熱已深,溫度計上顯示著110度(約43攝氏度)的高溫,格蕾塔終於生產,而卡萊爾腿上的石膏也撤下來了。胎兒夭折了,但卡萊爾的腿卻好得多了,比他六歲那年受傷之後的任何時候都要好。走路還是有點拖,腳步比較遲滯,但卡萊爾不再需要枴杖了。而他徑直走到姐姐家的下沉式客廳,下樓梯時都沒有扶欄杆。

  「那是貝克斯菲爾德唯一的好事。」有時候格蕾塔這樣說。

  於是,在剩下的婚姻生涯中,她一直覺得泰迪·克羅斯是個能夠創造奇蹟的男人。曾經,她經常注視著他,看著他全神貫注地抿著嘴,覺得丈夫什麼都能做。但現在,當莉莉也這麼評價波爾克教授時,格蕾塔看著易北河,數著來往的船隻;又數了數草坪上的女孩子們,只說了一句:「再看吧。」

  ①《齊格弗裡德》,德國音樂家瓦格納著名的連篇歌劇《尼伯龍根的指環》的第三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