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是尖叫著醒來的。她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但能感覺到覆蓋在大腦上的嗎啡,她的眼瞼太沉重了,完全抬不起來。
她的叫聲尖厲而破碎,就連莉莉自己都知道,這聲音一定穿透了市立婦科診所的走廊,讓護士們脊背上生了寒意,讓那些懷孕的女孩隆起的腹部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要是有力氣,莉莉很想抬起頭,看看自己的腹部,是不是燃燒著熊熊烈火,把盆骨全都化為灰燼。
她迷迷糊糊地感覺自己的靈魂似乎升到了病床上方,在往下看:小小的莉莉啊,她在波爾克教授的妙手下誕生,現在緊緊裹在毯子裡,雙臂伸展著,手腕呈現著淡淡的青灰色。意大利麻繩捆在她雙腿上,上面掛著沙袋,沉重地垂在床邊。兩邊各有四個,每個袋子都連接著一根捆著莉莉小腿的繩子,這是為了避免她突發痙攣。
一個莉莉不認識的護士跑進病房。她有著豐滿的胸,嘴邊的絨毛清晰可見。她大喊道:「我來幫你!」她把莉莉輕輕推回厚厚的枕頭裡。
好像尖叫的是別人,有那麼一會兒莉莉心想,也許尖叫的是埃納爾。也許是他的幽靈從她身體裡飄走了。真可怕,她把頭深深埋進枕頭裡,雙眼緊閉。但她還在尖叫,不受控制地尖叫,她雙唇乾裂,唇角都起了皮,她的舌頭就像一根窄窄的乾巴巴的帶子。
「怎麼了,怎麼了?」護士一直在問。她好像並不怎麼擔心,似乎以前也見過類似情況。這是個年輕護士,脖子上戴著一串玻璃珠項鏈。莉莉看著這個護士,她脖子上堆著的肉幾乎要遮住項鏈了。她心想,以前可能也見過這個護士。她唇上細細的絨毛,挺眼熟的,還有那沉重的胸部。「你不能動,」護士說,「不然只會越來越糟糕。你試試,最好一點都別動。」
護士在莉莉臉上罩了個綠色橡膠面罩。莉莉用眼角的餘光看到護士轉了轉水槽的排氣口,把乙醚釋放出來。莉莉突然想到,以前的確是見過她的。她模模糊糊地記起有一天早上自己也是尖叫著醒來,也是這個護士跑進來,沉重的身軀挪到莉莉身邊,給她量體溫。她重新調整了莉莉腿上的繩子,還把溫度計塞到她嘴裡。這些都是那次發生的。特別是那個圓錐形的綠色橡膠面罩,緊緊貼在莉莉的嘴巴和鼻子上,嚴絲合縫,就像易北河上游某家大煙囪常年冒著黑色廢氣的橡塑廠專門為她定做了一個。
又過了幾個星期,莉莉才逐漸從難耐的劇痛中解脫出來。波爾克教授最終減少了乙醚的劑量。那個名叫漢娜的護士解開了那些沙袋,莉莉的雙腿自由了。這麼一雙藍幽幽的瘦腿無法支持她穿過走廊,但她又能坐起來了。每天早上,在手臂上挨上那麼一針嗎啡之前,她都能坐上一兩個小時。
護士漢娜會用輪椅推著莉莉去冬園散散心。她會把莉莉留在那兒休息一下,把輪椅停在一扇窗和一盆蕨類植物旁邊。時值五月,杜鵑花正在盛放。波爾克實驗室那一面的牆邊,在泥土與肥料之間,鬱金香向著太陽,嬌豔欲滴。
草地上四處都是蒲公英和飄飛的花瓣。莉莉注視著那些懷孕的女孩在交頭接耳。陽光照在她們白皙的脖子上,明晃晃的。冬天過去之後,懷孕的女孩就換了一批。她們總是來來去去,莉莉想著,抿了一口茶,把毯子拉起來蓋好膝頭。她穿著藍色病服,膝上還纏著透明的紗布,搽著碘酒,濕乎乎的。烏蘇拉不在診所裡了,莉莉有點想不明白。但她太累了,再加上嗎啡的作用,她根本沒法費神去想這事。有一次她向克雷布夫人問起烏蘇拉,克雷布夫人只是整了整莉莉的枕頭,說:「別擔心她了。現在一切都好了。」
格蕾塔只能在每天下午來探視幾個小時。這是波爾克教授的規定,克雷布夫人用那金屬般的嗓音堅決執行,上午和晚上一律不許親朋探視。診所裡的女孩子們經常在沒有親朋來訪時聚在一起,好像她們的情況和遇到的麻煩使彼此之間產生了一種「同志般的感情」,外人根本懂不了。每天格蕾塔在午飯後準時趕來,那時候莉莉往往還在喝土豆湯。格蕾塔一直要待到傍晚,等日影漸長,莉莉也有些瞌睡了,才回去酒店。
莉莉每天都盼望著格蕾塔走進冬園的玻璃門。她通常會帶一大束花來,一開始是黃水仙,隨著春日漸暖,又帶來了金魚草,後面還有粉色芍藥。她進門時總是把臉藏在花束後面。莉莉會在柳條編的輪椅上耐心等著,聽著格蕾塔的鞋跟敲打著地面瓷磚的聲音。其他女孩一般都會輕聲議論格蕾塔(「那個高個子的美國女人是誰?頭髮好長好美」)。這些每天胸中都脹滿乳汁的女孩子啊,聲音輕飄飄的,說出的話讓莉莉很高興。
「等你一出院,」格蕾塔總會往躺椅上一坐,雙腿蹺在長長的白色墊子上,「我就帶你回哥本哈根,咱們四處轉轉。」
自從他們搬到巴黎,格蕾塔總是這麼說:回丹麥火車和游輪都行;把「寡婦之家」那個關了好多年的公寓打掃一下,再住進去;到芳斯百合的私人更衣室,把衣服試個遍。
「為什麼我們不能現在就去呢?」莉莉問道。五年裡,她和格蕾塔誰也沒有回過哥本哈根。莉莉依稀記得埃納爾囑咐那些袖子挽到肘上的船伕,小心輕放那些裝著他未加框畫布的箱子。她還記得看著格蕾塔清空那個老衣櫃的抽屜,放到一個小箱子裡。箱子有皮革的鉸鏈,莉莉以前從未見過。
「你還要在這兒住上一段兒。」格蕾塔提醒莉莉。
「為什麼?」
「只是很短一段時間。然後我們就可以回家了。」格蕾塔真美啊,穿著短裙和高跟靴子,在莉莉身邊休息著。莉莉知道,格蕾塔這輩子最愛的人就是她。就算現在她自己的官方文件上也寫了莉莉·易北的名字,她也知道格蕾塔不會變。莉莉就是靠這個信念支撐下來的,躺在厚重的毯子下,度過醫院裡那些孤單的長夜;忍受那小偷一樣剝奪她所有心智與堅強的疼痛。莉莉一直在變,但格蕾塔不會變,永遠不會。
波爾克教授有時會過來看看她倆,站在她們身邊。格蕾塔的雙腿伸展在躺椅上,莉莉坐在椅子裡。「你不和我們一起坐嗎?」格蕾塔會問,還會連問三四次。莉莉總會為他倒一杯茶,但教授總是沒時間喝就走了。
「好像有作用。」一天,波爾克教授說。
「為什麼這麼說?」格蕾塔問道。
「你好好看看她,她是不是好多了?」
「是啊,但是她有點焦慮。」格蕾塔站起來,看著波爾克教授。
「她正在變成一個年輕漂亮的小淑女。」他說。
莉莉看著兩人,她站不起來,臉只到兩人的腿。她覺得自己像個小孩。
「她在這裡待了三個月了,」格蕾塔說,「她想念診所外的生活了。她有點焦慮,想快點出去——」
「你們別像我不在場似的說話好嗎?」莉莉打斷了他們。這句話是她不由自主脫口而出的,她稍微有點生氣,不服氣地插了嘴。就像手術過後昏昏沉沉那幾天吃到無味的食物那樣生氣。
「我們沒有,」格蕾塔蹲下來,耐心地說,「你說得對。莉莉,你感覺如何?告訴我。你今天感覺如何?」
「我感覺不錯,就是有點痛,但疼痛也在慢慢減輕。克雷布夫人和漢娜都說疼痛在減輕,我很快就可以回家了。」現在莉莉坐在輪椅上,身子往前傾。她把手穩在扶手上,想站起來。
「別站起來,」格蕾塔說,「準備好了再站。」
莉莉又試了一遍。但她的雙臂支撐不了。她體內好像什麼都沒有了。她是個幾乎沒有重量的女孩,病魔和手術刀幾乎把她掏空了。「我很快就會準備好,」莉莉努力了許久,終於說,「也許下個星期就好了。我們要回哥本哈根了,波爾克教授。格蕾塔給你講過我們要回哥本哈根了嗎?」
「我想是的。」
「我們要搬回原來的『寡婦之家』公寓裡了。你一定要來看我們。你知道哥本哈根嗎?我們的皇家劇院,那個圓頂特別美。打開窗戶,就能聞到港口的氣息。」
「但是,莉莉,」格蕾塔說,「下周你還不能出院。」
「要是我的情況一直這樣好轉,為什麼不能呢?明天我會再試著走一走。明天我們去公園裡走一走試試吧。」
「你不記得了嗎,莉莉?」教授胸前捧著一摞文件,「還有個手術。」
「還有個手術?」
「就這一個了。」格蕾塔說。
「是幹什麼的?你不是什麼都做了嗎?」莉莉心裡想的話說不出口,你不是已經重建了我的卵巢,割掉了我的那東西嗎?這話她當然永遠也說不出口。就連跟格蕾塔,她也羞於啟齒。
「還有最後一個手術,」波爾克教授說,「割掉你的——」
莉莉,她的年紀隨著心境而變化,她是個「幽靈女孩」,沒有確切的年齡,也不會變老,用她少年的天真逐漸抹去一個男人幾十年的生活經歷。她每天早上都會捧一捧自己逐漸變大的胸部,像所有青春期過度焦慮的女孩祈禱快快來初潮一樣。現在,她閉上眼睛,心中全是羞赧。波爾克教授在告訴她,在她的下體,在紗布和碘酒下面(那顏色就像戰爭時期埃納爾勉強嚥下的摻了水的肉汁),就在她那還在恢復中的新鮮傷口上面,還有最後一塊,屬於埃納爾的肉體。
「我只需要把那東西割掉,然後——」莉莉聽不下細節了,於是看著格蕾塔。她的膝上攤開了一本筆記本。格蕾塔正在給此時此刻的莉莉畫速寫,目光在她和筆記本之間游移。當和莉莉四目相對時,格蕾塔放下鉛筆,說:「她說得對。你能不能把下次手術提前,波爾克教授?幹嗎等那麼久?」
「我覺得她沒準備好。她身體還不夠好。」
「我覺得她準備好了。」格蕾塔說。
他們繼續爭論著,而莉莉已經閉上雙眼,眼前掠過一幕又一幕:小男孩時期的埃納爾,站在長滿青苔的岩石上,看著漢斯揮舞球拍,回擊一個球。藝術家舞會上,她牽著亨裡克潮濕的手。那個霧濛濛的早晨,在市場,卡萊爾朝她投來的熱切目光。還有格蕾塔,她眯縫著眼睛,仔細看著在那塊樹樁上擺好姿勢的莉莉。「現在就做吧。」她突然溫柔地說。
波爾克教授和格蕾塔都停住了。「你說什麼?」他問道。
「你是不是說了什麼?」格蕾塔說。
「請你現在就做吧。」
天色漸晚,後院那些莉莉不認識的新來的女孩們開始收拾書本,折好毯子,回到診所。柳樹垂到市立婦科診所的草坪上,輕輕拂動著。女孩子們身後,一隻野兔衝進了醋栗叢。易北河上,平底貨輪緩慢行駛著。河對岸,夕陽的餘暉照在德勒斯登起伏的銅屋頂上。聖母大教堂的圓頂也沐浴在陽光中,閃著銀光。
莉莉閉上雙眼,做起了美夢。那是她的未來,穿過國王新廣場,走過克里斯蒂安五世雕像投射下的陰影。而世界上只有一個人會停下來,注視著她。那是一個英俊的陌生人。他情難自已,拉起莉莉的手,對她一訴衷腸。
莉莉睜開眼,看到格蕾塔和教授正看著冬園的那一邊。門口站著一個高大的男人。他朝他們走來。莉莉只能看到一個輪廓,他的大衣搭在手臂上。莉莉看著格蕾塔,格蕾塔注視著那個男人。她把頭髮撥到了耳朵後面。她的手指撫過臉頰上那個傷疤。她雙手交握在一起,手鐲發出叮噹脆響。她帶著點驚訝,輕聲說:「快看,」頓了頓,「漢斯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