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回到了「寡婦之家」,但過了這麼多年了,這棟樓已經很老舊了。在巴黎的時候,格蕾塔雇了個叫鮑爾森的人幫她負責維護。每個月她都會寄給他一張支票,附一張說明:「我想水槽需要清理一下了。」或者是:「請調一下百葉窗的鉸鏈。」但鮑爾森什麼都沒做,最多只是掃了掃門廳,把垃圾燒了。那個早晨,雪無聲地飄在這個城市每家每戶的窗櫺上,格蕾塔和漢斯驅車進入哥本哈根,鮑爾森消失了。
外牆已經褪色了,舊舊的灰粉色。高層的窗戶上堆積了厚厚的海鷗糞。有個公寓有扇窗連玻璃都沒有了。某個晚上,一個總是很煩躁的九十多歲老太太在這座公寓裡,被扭住的床單勒死了。通往頂樓的樓道兩邊的牆上,還有長長的污跡。
格蕾塔花了好幾個星期,才把公寓準備好,可以迎接莉莉了。漢斯也幫了把手,雇了些工人來刷牆,還給地板打蠟上光。「她考慮過自己生活嗎?」一天他問道。格蕾塔一下子呆住了,回問說:「什麼?沒有我嗎?」
她慢慢引導著莉莉回到哥本哈根海洋一般浩瀚豐富的生活中。在冰雪融化的午後,格蕾塔拉著莉莉的手,帶她走過國王新廣場低矮的灌木叢。冬天那裡光禿禿的,一片葉子也沒有。莉莉輕輕跺著腳,把嘴埋在厚厚的羊毛圍巾中。做過手術之後,疼痛如影隨形,嗎啡的藥效結束,痛得就更厲害了。格蕾塔感覺到莉莉手腕上的脈搏,說:「別著急,慢慢來,準備好了就告訴我。」她覺得,總有一天,莉莉會想要獨自一人,出來闖闖世界。她能從莉莉臉上看到這種衝動。她總是很仔細地看著來來往往的年輕女子。每天早上,她們手裡拿著從麵包店買的黃油卷,急匆匆地穿過國王新廣場。那些女子都很年輕,眼中還閃爍著對生活的憧憬。格蕾塔還能從莉莉的聲音裡聽到這種衝動。她總會大聲讀出報紙上的婚訊。格蕾塔是多麼不希望那一天的到來啊。她有時會捫心自問,要是她早知道,最終,莉莉會提著一個小箱子離開「寡婦之家」,那她還會做這一切嗎?回到哥本哈根的最初幾個星期,格蕾塔有時候甚至都說服了自己,她和莉莉已經在「寡婦之家」的頂樓,創造了屬於她倆的安定生活,她倆都不會再離開這裡超過一個下午。有時候,和莉莉並肩坐在鐵爐邊取暖時,她會想,這麼多年的起伏變幻已經結束了。現在她和莉莉可以平靜地作畫和生活了,雖然各行其是,但也相依為命。這難道不是格蕾塔半生以來不知疲倦地爭取的嗎?她每時每刻都想要孤獨地存活於世,但永遠需要有人愛她,也需要去愛別人。「你覺得我會愛上誰嗎?」莉莉已經開始問這個問題了。春天回到哥本哈根,海港的晦暗漸漸被明亮的蔚藍所取代。「你覺得那樣的事情真的會發生在我身上嗎?」
1931年春天,市場蕭條,貨幣直線貶值,經濟和社會基本上都是一陣愁雲慘霧。格蕾塔在報紙上讀到美國人紛紛離開歐洲的新聞;她在勞埃德航空公司的辦公室見過一個美國人在訂票,那是一個領子上有海狸毛的女人,膝上還抱著個孩子。至於畫作,就連那些好的,都有可能一直掛在畫廊無人問津。莉莉面對的這個世界實在是殘酷而乏味。世界已經變了。
每天早上格蕾塔都會推醒莉莉,因為有時候不叫她她就一直睡,醒不了。格蕾塔會從衣架上取下一條短裙,再挑一件木扣子的襯衫,加一件手腕上有雪花圖案的毛衣。她會幫莉莉穿好衣服,給她端來咖啡、黑麵包和撒了小茴香的煙燻三文魚。一直要到半上午,莉莉才會完全清醒,使勁眨眨眼睛,消除嗎啡所帶來的迷糊與懶散;她的嘴巴總是乾乾的。「我一定看上去很累吧。」她總會略帶歉意地說。格蕾塔會點點頭,回答:「這又不是什麼錯誤。」
莉莉有時候會自己出去,要麼到老海灘魚市去買點東西,要麼去參加格蕾塔給她報的陶藝班。這段時間格蕾塔就會試著作畫。只不過六年而已,但身處這個瀰漫著幽靈般青魚味的舊公寓,格蕾塔還是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也不是人事全非:開往瑞典和博恩霍爾姆島的游輪依然吹著響亮的號角;午後的陽光仍然絲絲縷縷地照進窗戶裡;窗外,教堂的尖頂又被城市上空的太陽鍍上了一圈金邊。格蕾塔站在畫架前,總會想起過去的埃納爾,今天的莉莉。她會閉上雙眼,聽到回憶中的鬧鐘聲響起,但接著才反應過來,這聲音是從街上傳來的,是那個還在做生意的廣東洗衣婦發出的「砰」的一響。格蕾塔相信,一路走來,自己無怨無悔。
國王特別批准他倆離婚,速度快得格蕾塔都覺得有問題。他們當然不能繼續保持婚姻關係了,因為兩人都成了女性,埃納爾已經躺在了回憶的棺槨中。即便如此,那些戴著黑色領結,手指總是緊張顫抖的官員們帶著一種淡漠的輕快簽署相關文件時,格蕾塔仍然覺得很吃驚。她本來以為,甚至可以說有點期盼,在這重重官僚機制中,這事會拖上很久。她甚至想過,請求的文書被淹沒在一堆文件中,沒了下文。雖然不願意承認,但她和帕薩迪納的很多年輕女子一樣,認為離婚是不道德的表現。說得再具體一些,格蕾塔本人認為,這是一種缺乏「西方精氣神」的行為。她發現自己竟然很擔心別人會怎麼去想她,怎麼議論她;怕人家說她輕佻軟弱,當初草草嫁給了一個不對的男人。不,格蕾塔不希望自己是這樣的形象。她幫埃納爾·韋格納申請了一個死亡證明。雖然辦事處人人都知道她這件事情不一般,但沒人同意簽發這個證明。有個鼻樑修長、留著白色小鬍子的官員,口頭承認「埃納爾·韋格納死亡」才是最符合情況的描述。「但我恐怕不能改寫法律。」他面前擺著一摞厚厚的文件,都快堆到他小鬍子那兒了。「但我丈夫的確是過世了。」格蕾塔還想努力一下,雙拳緊握,放在她和那一屋子官員之間的櫃檯上。他們別著袖章,他們擺弄著算盤,他們聞起來有一股菸草和鉛筆的陳腐味道。「官方應該宣佈他死亡。」她在政府辦事處做了最後的努力,但語氣已經軟下來了。在這一屋子官員的頭頂上俯瞰他們的,竟然是她早期的一幅畫:穿黑色西裝的奧雷·斯克拉姆先生。他曾經是國王手下的一位大臣,任期不到一個月,唯一為人津津樂道的,就是他那全城矚目的不尋常的死亡,坐熱氣球時因為繩索糾纏在一起,不幸殞命。但格蕾塔的要求沒有獲得批准,所以埃納爾·韋格納就算是失蹤了,沒有墳墓,屍骨無存。
「她需要過自己的生活,」有一天漢斯說,「她應該獨立起來,交自己的朋友。」
「我沒有阻止她這樣做。」格蕾塔和漢斯是在皇家藝術學院的拱門下偶遇的。十月份了,連吹拂的風裡都帶著復活節的氣息,有波羅的海微微的涼意與鹹味。格蕾塔豎起衣領擋風。戴著半指手套的學生在兩人身邊來來往往。「你也是。」漢斯說。
格蕾塔沒再說話,寒意貫穿她的背脊。往外看就是國王新廣場,在克里斯蒂安五世的塑像前面,一個圍著垂到膝蓋的藍色圍巾的男孩,正在親吻一個女孩。漢斯對她就有這樣的影響,他總是提醒著格蕾塔,她到底錯過了什麼,失去了什麼;當她坐在閱讀椅上等著莉莉回家,樓道上傳來的每一聲別人的腳步都能讓她心跳加快,她說服自己,這樣的生活就足夠了,沒有男女之情也能活下去。她到底在怕什麼呢?
「明天跟我開車去赫爾辛格怎麼樣?」他提議。
「我走不開。」她說。風更大了,呼呼地從學院的柱廊貫穿而過。柱廊裡之前開過了一些太寬大的貨車,牆有些被刮破了。格蕾塔和漢斯走到一個室內的偏廳,地板沒有上漆,特別質樸的樣子。四面的牆都塗成了柔軟的淡綠色,沿著樓道上升的欄杆是白色的。
「你到底要什麼時候才面對現實?她已經不再屬於你了。」
「我從來沒說過她屬於我,」格蕾塔頓了頓,「我說的是工作。就算只是一天,我們也走不開。」
「你怎麼知道?」
她突然感到一陣失落。好像時光突然無情地倒轉,把她拽回這裡的學生時代;好像她的過去一直到今天都沒能走遠。「埃納爾過世了。」她聽到自己的聲音,但好像非常遙遠。
「但莉莉沒有。」他說得對。畢竟,莉莉還在,也許此時此刻她正在打掃公寓,臉龐沐浴在滿窗的陽光裡。莉莉啊,那瘦骨嶙峋的手腕多麼美,她的眸子黑得深不見底。就在昨天她還說:「我想找個工作。」
「你看不出來我有點悲傷嗎?」格蕾塔說。
「你看不出來我希望你跟我傾訴嗎?」
「漢斯,」她說,「也許我該走了。」就在那時,格蕾塔突然發現,他們所在的台階,就是她和埃納爾第一親吻發生的地方。他們就在這裡愛上了對方。一切都恍如昨日,白色的欄杆,破舊的階梯,遲到的學生胳膊下夾著未完成的作業匆忙走過。窗子都關起來了,抵禦料峭春寒。大廳很安靜,人漸漸走光了。那些學生都去哪兒了?格蕾塔聽到某個地方傳來門閂插上的聲音。接著一切又都歸於沉寂。有什麼不易察覺的東西在她和漢斯之間流轉,然後穿過窗戶,飛到院子裡,消隱在學院大樓長長的陰影之中。圍著藍色圍巾的男孩還在親吻他的女孩,一遍又一遍,一個吻接著一個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