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慮一番之後,格蕾塔放棄了最新的一幅莉莉肖像。頸背那兒感覺不太對,和身體的連接處畫得太過了。還有,她把莉莉的背部畫得太寬了,雙肩之間的距離幾乎填滿了整個畫布。這幅畫很醜。格蕾塔打了個包,扔進角落的鐵腳爐裡燒掉了。顏料燃燒散發出來的氣味刺激著她的喉頭。
這不是第一幅失敗的畫,也不會是最後一幅。她試圖完成回到哥本哈根後的第一個系列,但總是「難產」。要麼就是把莉莉的身形畫得太大,要麼顏色調得太怪;格蕾塔喜歡在莉莉臉頰上畫上那種夢幻的白光,結果最近顏料總是凝成一團,輕盈之感全無。莉莉忙著在芳斯百合站香水櫃檯,格蕾塔曾經試圖在皇家藝術學院再找個模特。她挑了班裡個子最小的男孩,金髮,瘦弱得像一根蘆葦,衣角總是塞到褲子裡去,繫著粗粗的繩子。她把那個大箱子擺在窗前,叫男孩一手撐著後腰站在上面。「看著你的腳。」格蕾塔說,然後在畫架後面坐定。空空如也的畫布,那粗糙的質感突然讓她覺得根本無從下筆。她勉強用鉛筆勾勒出他頭部和側面的線條。但畫了一個小時之後,這幅肖像開始帶著點卡通的味道。人物的大眼睛水汪汪的,腰部太細,整個人就像個沙漏。她遞給男孩十克朗,讓他回家。
還試過其他的模特:一個皇宮酒店的女廚子,英氣逼人;還有一個鬍子像打過蠟的男人,他主動要求脫掉內衣,露出胸前黑毯子一樣濃密的毛髮。
「市場情形越來越糟了。」那天晚上,漢斯把莉莉送出去,回到公寓,突然正色對格蕾塔說。克里斯托街上那家畫廊已經關門大吉,窗戶上被潑滿了白色油漆。業主逃得無影無蹤;有人說他帶著一堆壞賬逃去了波蘭;還有的說他現在在東亞公司的碼頭上做搬運咖喱的苦力。而他這種情況已經屢見不鮮了。亨寧森陶瓷廠,不久前還熱熱鬧鬧地訂了二十個窯,生產遠銷美國的肥皂碗,結果一夕之間就倒閉了。曾經像蜂巢一樣忙碌喧嚷的飛機場,現在空曠無比,安靜得讓人發慌。每天起飛的航班也就那麼幾架,送走逃往本國的外來移民;降落的飛機也是寥寥無幾。
「沒人買東西了。」漢斯說,一手托著下巴,仔細看著格蕾塔在房間裡擺了一圈的畫。「我想等情況好轉一些,再把這些畫放出去。現在時機不好。也許明年吧。」
「明年?」格蕾塔後退一步,審視著自己的畫。沒有一幅是美的。她的畫一向以那種淡淡的光輝聞名,但眼前這些一幅也看不出來。她忘了怎麼去製造那種光輝,那種讓莉莉的臉龐充滿生機的光輝。唯一算得上可圈可點的是她畫的波爾克教授:高高的個子,寬大的雙手,穿著羊毛西裝,站在窗框的背景中,看上去魁梧健壯。其他人還沒機會比較這些畫的優劣,格蕾塔自己已經看得清清楚楚。她也看到了漢斯皺著眉頭,想用委婉的方式告訴她。
「我想去趟美國,」漢斯說,「看那兒還有沒有什麼生意可做。」
「去紐約?」
「還要去加州。」
「去加州?」格蕾塔靠在牆壁上,周圍是她的畫。她想像著漢斯在帕薩迪納的陽光下,第一次脫下氈帽的情景。
卡萊爾正在來哥本哈根的路上,中途要取道德國漢堡。他來信說帕薩迪納的冬天很乾燥;到三月虞美人花壇裡的土都乾裂了。這是給格蕾塔的回信,而去信只有一句話:「埃納爾去世了。」卡萊爾在回信裡寫道:「帕薩迪納很乾燥,洛杉磯河的水都不流了。你和莉莉幹嗎不來看看?」接著又寫道,「莉莉怎麼樣?她快樂嗎?」格蕾塔折好他的信,放在罩衫口袋裡。
有的下午,格蕾塔會溜到芳斯百合去偷偷看莉莉。她穿過兒童手套和折成三角形的絲綢圍巾櫃檯,看著莉莉站在玻璃櫃後面,琥珀珠子戴在制服的領子外面。一縷頭髮遮住了眼睛。有顧客經過時,莉莉就抬起手。那位女士停下來,拿起一瓶香水,湊近鼻子。莉莉巧笑嫣然,銷售成績不錯。格蕾塔就遠遠地站在那排半價雨傘後面,看著她。她像這樣「窺探」了幾次,最後一次,她離開芳斯百合,回到家,收到卡萊爾的一封電報:「星期六坐船來。」
而現在漢斯站在這兒,說他想一個人去加州闖一闖。「我想你大概不想和我一起去吧?」他說。
「去加州?」
「嗯,是啊,」他說,「別告訴我你走不開。」
「我走不開。」
「為什麼?」
格蕾塔沒說話,因為就連她都知道自己的理由聽上去會很荒唐。但誰來照顧莉莉呢?她馬上想到了卡萊爾,他此刻應該在「愛沙尼亞」號的甲板上,把那條壞腿搭在帆布椅上曬太陽呢。
「格蕾塔,我需要你的幫助。」漢斯說。
「我的幫助?」
「在美國。」
她後退一步,離漢斯遠了一些。他看上去比自己高大太多了,她好像從來沒注意過他有多高大吧?天色越來越晚,他倆都沒有吃飯。愛德華四世正舔著碗裡的水。她丈夫兒時的朋友,這就是漢斯的身份。但他似乎不再喜歡這個身份了。好像他的這個身份,這些回憶,都隨著埃納爾一起消失了。
「好好考慮一下。」漢斯說。
「我可以給你介紹一些人。我可以寫幾封推薦信,如果你需要的話。不算什麼。」她說。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難道不明白嗎?」
「明白什麼?」
漢斯的手落到她腰上。
「但莉莉怎麼辦?」她說。
「她自己也能過得很好。」漢斯說。
「我不能離開她。」格蕾塔說。他的手正情不自禁地撫摸著她的雙臀。正是大好春宵,百葉窗在風中顫抖。格蕾塔想起帕薩迪納山上的房子,夏天,沙漠吹來的乾熱季風會吹得桉樹枝條不停晃動,在落地窗前「群魔亂舞」。
「你必須離開她。」漢斯說。他張開雙臂,攬她入懷。她能感覺到他襯衫下那顆男性的心臟在跳動;而她自己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
卡萊爾到了哥本哈根,沒有住在公寓的空房間裡,而是在皇宮酒店開了個房,從窗口可以看到市政廳廣場和三條龍的噴泉。他說他喜歡聽那些熱鬧的聲音,電車開過廣場,推車的男人吆喝著販賣辣味餅乾。他說他喜歡看趣伏裡公園那長長的磚牆,春末夏初又重新開放了,摩天輪的座位在空中搖來晃去。他說他喜歡去芳斯百合的櫃檯看莉莉,有個月她因為銷售量最高,得了一枚小小的領針。他說他喜歡看著莉莉腳步匆忙地穿過哥本哈根步行街,和別的女孩子們一起穿著清一色的藍色制服從員工入口談笑風生地走出來。卡萊爾也對格蕾塔說,他覺得莉莉應該獨立生活。
「你為什麼這麼說?」這是格蕾塔的反應。
「她是個成熟的女人了。」
「我可不確定,」她說,「不管怎麼說,要她自己來決定。」
「你說真的?」他說。
「當然。」格蕾塔說。她看著自己這個雙胞胎弟弟,從沒覺得和他特別相像。
上週的一天晚上,格蕾塔在芳斯百合員工入口對面一棟樓的門廳站了很久。傍晚,天色還早,她匆忙地走出「寡婦之家」,都忘了把罩衫換下來。她把雙手揣在口袋裡,捏著泰迪和埃納爾的照片,兩個男人寫給自己的信和結婚戒指。她靠在一棟公寓樓的門階上,腳下踩著一個馬毛的地墊。
她只等了幾分鐘,那扇金屬門就開了,小小的街上頓時洋溢著溫暖的燈光和年輕女孩們的談笑聲。她們的高跟鞋碰撞著人行道上的砂石,咔嗒咔嗒。
格蕾塔看到三四個女孩朝那家土耳其咖啡館走去。咖啡館裡的年輕人們都愛席地而坐,靠著鑲嵌了絲綢刺繡和小鏡子的靠枕。格蕾塔等著,直到莉莉也走出來和她們一起。「明天見。」兩個女孩對剩下的同伴說。「晚安。」另一個回應道。「好好玩。」第四個轉身揮了揮手。女孩子們的臉頰都有些「嬰兒肥」,曲線柔和圓潤。她們在小街上腳步輕快地走著,接著轉到哥本哈根步行街上去,馬尾在腦後愉悅地甩來甩去。莉莉還在跟其他女孩聊天,一個女孩手裡提了一袋雜貨,另一個女孩手上好像有傷,戴了什麼支撐器。格蕾塔聽不到她們在聊什麼,但接著其他人就道別了,留下莉莉獨自一人在小街上。她看了看手錶,抬頭望著低垂的天空,空氣悶悶的,要下雨了。
一個女人騎著自行車經過,光滑的鵝卵石顛著車輪,她也抖了起來。接著莉莉用圍巾包住頭,沿著街一路走下去。格蕾塔看著她輕盈的身影漸行漸遠,很快就只能看到模糊的影子了,瘦弱的腳踝支撐著藍色的大衣,高跟鞋在毛毛雨中敲打著地面,咔嗒咔嗒。
格蕾塔跟著她。很顯然莉莉並不著急,她不慌不忙地避開街上的人,經過一家清潔用品店的櫥窗,還停下來看了看。櫥窗裡擺著「斑馬」罐裝清潔劑,黑白條紋的罐子擺成了金字塔形。還擺著一幅大照片,照片裡的女人正忙著清掃爐灶。莉莉轉過身,又看了一眼手錶。接著,她那雙從遠處看像個孩子般瘦弱的腳踝加快了腳步,離格蕾塔越來越遠。她匆匆走過有一棟半木結構建築和一盞燒壞的街燈的斯內爾街,往老海灘的方向走去。很快她就來到運河沿岸。彎曲的欄杆上用繩子拴滿了只能乘坐一人的平底小漁船。欄杆上還掛著一個白色的救生圈,一個鉤子上掛著一條沒人要的鱘魚,看上去份量不輕。運河對岸的股票交易中心放射出耀眼的燈光,照在水面上,交易中心建築交纏的銅尖頂早在夜色中格外明亮。莉莉還在走著,一邊望著運河對岸停好的漁船,黑色的桅杆搖搖晃晃,嘎吱作響。
莉莉停下了,打開自己的包。太暗了,格蕾塔看不清莉莉的眼睛,只能辨別出她在包裡翻找,拿出一條手絹和一個裝硬幣的小盒子,接著是她的琺瑯小藥盒。莉莉打開藥盒。拿出一片放在舌頭上。莉莉吞下那片藥,格蕾塔覺得她好像在哭,覺得自己看到了她的眼淚。
她本想大聲叫莉莉,但忍住了。看著莉莉又開始在夜色中行進,朝克尼佩爾斯橋走去,四月,波羅的海的風仍然不屈不撓地吹來。莉莉走到第二座橋,海風掀起了圍巾的一角。她停下來,整理了一下脖子上打的結。再四下看了看有沒有車之類的,沒有。此時的內港波濤洶湧。格蕾塔能聽見那冰涼的水「嘩嘩嘩」地拍打著橋墩。她聽到開往瑞典的游輪出發了,是今天的最後一班。
格蕾塔不知道莉莉到底要去克里斯欽港的什麼地方,但她想也想得到:可能是去赴約,男人的約會。她腦子裡突然竄出一首老歌:從前有個老頭,住在沼澤地……她扶住運河旁邊冰冷的金屬欄杆。欄杆上鏽跡斑斑,摸上去也很粗糙,聞著有一股海鹽味。格蕾塔用雙手撐住,目睹著莉莉輕飄飄地過了橋,走出內港。圍巾的一角在風裡翻飛著,像小孩的手,在揮舞著向她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