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厄斯泰茲公園裡柳樹的嫩綠小芽都爆開了;羅森堡宮周圍的玫瑰花叢也逐漸長出紅紅的葉子。漫長的冬日裡一直籠罩在空中的陰雲悄然散去,天光越來越長,一路直奔仲夏。
莉莉的身體越來越好,她像一個小孩接受母親的吻一樣,答應了亨裡克的求婚。他是在乘坐「阿爾伯特鯡魚號」去紐約的前夕求婚的。當時,他已經收拾好了大箱的行李,箱子把手上的皮都裂開了;他的顏料和畫筆也裝了箱。「去紐約!」亨裡克興奮地說個不停。「去紐約!」莉莉已經跟芳斯百合其他的姑娘說過亨裡克馬上就要離開了,此刻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丟下我?」
他們在克里斯欽港亨裡克的畫室,窗口飄來運河的氣味。畫室裡只有亨裡克的行李箱和木箱,上面用紅色的字寫著「亨裡克·桑德爾,紐約」。畫室的家具陳設已經被搬走,角落裡堆著厚厚的塵土和羽毛,但凡窗口吹來一陣微風,就會有所起伏。亨裡克最近才理過髮,那一頭鬈髮服帖了不少。他說:「當然不。」他頓了頓又說,「我以前就問過你,現在再問你一次,嫁給我好嗎?」
這是莉莉一直以來夢寐以求的。她知道有一天自己會步入婚姻的殿堂。有時候想到這個問題,她覺得自己在這個世界上能扮演得最好的角色,就是一個男人的妻子,亨裡克的妻子。她自己也知道這個想法很幼稚愚蠢,所以沒對格蕾塔說過,因為她肯定不會這麼想。但這就是莉莉的真實感覺。她想像著自己在芳斯百合的二樓逛街,那裡有一排排的男裝。她的手指撫摸過一件件法式袖口的襯衫,直到找到適合亨裡克的那一件。她想像著自己手裡提著一個網狀的購物袋,裡面裝滿了食材,三文魚啊,土豆啊,一把歐芹啊。這些會變成兩人的晚餐。她想像著夜色逐漸籠罩兩人的眠床,亨裡克慢慢靠近她,床墊也陷了下去。
「我想告訴你關於我的一件事。」莉莉說。她想起多年前在厄斯泰茲公園的那個傍晚,她匆匆離去,而他在身後呼喊她的名字。「結婚之前,要告訴你。」
「你什麼都可以告訴我。」
「我不是一出生就叫莉莉·易北的。」
「我已經知道了,」他說,「我告訴過你,我知道。我知道你是誰。」
「不,」莉莉說,「你知道我過去是誰。」她對他講起波爾克教授,講起易北河邊那個診所,講起一直照顧她恢復健康的克雷布夫人。她從未對人講起過。當然,她的那個小圈子,格蕾塔、漢斯、卡萊爾和安娜都熟知內情。但莉莉從來沒把她這聽上去像天方夜譚的轉變告訴別的什麼人,更別說像這樣和盤托出了。她從未邀請過其他任何人進入這個小圈子,原本的幾個人是那麼團結,那麼隱秘,好像容不下其他人了。
「我想也是發生了類似的事情。」亨裡克說。莉莉從他臉上看不到任何震驚和恐懼。即使到現在,她也一直覺得,任何人聽到她的故事,都會嫌惡地拂袖而去。「我並不吃驚。」
她問他對自己是怎麼想的,「你覺得我是個怪物嗎?」她問。莉莉對自己的看法都在不斷變化。有時候看著鏡子,她會長舒一口氣,感到內心十分平靜,充滿感恩;而下一秒她可能會覺得面對的是個半男半女的怪物,醜陋的頭顱懸掛在一條裙子的領上。格蕾塔和漢斯總是告誡她別這麼想。但獨自一人時,這種自我懷疑總是如幽靈般貫穿她的胸腔。
亨裡克告訴她,自己不知道該怎麼說,只能說他愛她。「我愛上了一個出色的女人。」他說。莉莉過去一直覺得,一個能看到了她真實自我的男人,他的愛是她無以為報的。她曾經告訴自己,只要任何人哪怕有一點點覺得她不是個女人,她就頭也不回地離開。所以那天傍晚在公園裡,她才離開了亨裡克。現在,她拉起這個男人的手。
「我這個樣子,你還是會愛我?」
「哦,莉莉,」他晃動著她的肩膀,「你什麼時候才能明白我的心?」
「所以我才不能馬上跟你去紐約,」她說,「我一定要再去一趟德勒斯登。最後一次。」她告訴他,波爾克教授想讓她再去一次。他想再做最後一次變性手術。她不想對亨裡克解釋手術的細節。她覺得他會擔心,會試著勸她不要那麼做。他也許會覺得那是不可能實現的。
去年,她離開德勒斯登之前,波爾克教授保證說,他還能為莉莉再做一次手術,讓她變成一個更完整的女人。格蕾塔聽了他的計畫,說:「想想都太瘋狂。」這事情聽起來真的很大,像個充滿耀眼白光的夢。但波爾克醫生用他那厚重的男低音承諾說,這是很有可能性的。她準備離開診所時,波爾克告訴莉莉,卵巢移植很成功,他最終想為莉莉移植子宮,讓她可以懷孕。「你的意思是我可能做媽媽?」莉莉問道。「我的承諾什麼時候食言過?這個承諾也不例外。」波爾克說。但格蕾塔極力勸阻。「你為什麼要做那個?」格蕾塔雙手揮舞在空中,很激動。「另外,那完全是不可能的。他怎麼做得到呢?」
那之後的一年裡,莉莉一直和波爾克教授保持頻繁的通信,告訴他自己的恢復情況,還說了自己下午站櫃檯賣香水,說了格蕾塔畫畫遇到了瓶頸,當然還提到了亨裡克。波爾克教授的回信沒有莉莉那麼勤,總是薄薄的一張紙,克雷布夫人代打的字。「真是好消息,」他在信中說,「如果你想要把最後一個手術,就是我們提過的那個手術做完,請立刻告知我。現在我的信心更足了。」
現在,她要去做手術了。她還沒告訴格蕾塔,但她已經無比堅定,她一定要回德勒斯登,讓波爾克教授給一切畫上完美的句號。她要向世界證明,不,不是向世界,只是向自己就夠了,向自己證明,她是個真正的女人,她之前的生命,那個叫作埃納爾的小個子男人,只不過是大自然的嚴重錯誤。現在,她要徹底地、永久地糾正這個錯誤。
「那就這個夏天結束的時候,來紐約見我。」亨裡克說。他坐在箱子上。第二天,碼頭工人就會把箱子搬到途經漢堡開往紐約的輪船上。「那就這麼說定了,我們在紐約結婚。」
幾個星期以後,初夏的早晨。莉莉在給格蕾塔做模特。她穿著一件V領的白裙子,裙角有一圈鏤空。頭髮別了起來。格蕾塔給了莉莉一束白玫瑰,讓她捧在膝蓋上。她讓莉莉交叉腳踝,把下巴抬起來。
要告訴格蕾塔的事情太多太多了,關於亨裡克,關於莉莉下定決心要回德勒斯登。兩人之間怎麼突然有了這麼多沒說出口的事情?一個小小的秘密不斷擴大,變成另一個世界,一個格蕾塔一無所知的世界。莉莉覺得心中無限悔恨和遺憾:她們一起生活了這麼多年,這麼親密,現在卻疏遠至此。
這幅肖像格蕾塔已經畫了差不多一個星期,進展不錯:莉莉臉龐的光輝看上去生機勃勃,顏色也很對;她那雙深邃的眼睛也眼波流轉,還有太陽穴上淡淡的青色,和她因為害羞脖子上總是出現的紅暈。站在畫架後面的格蕾塔一直在向莉莉通報,她看上去有多美,畫的進展如何。「這幅畫會很美,」她說,「至少我把你的感覺畫對了。好久都沒這麼順手了,莉莉。我都開始懷疑自己了。」
過去一年來,莉莉目睹格蕾塔畫了很多不怎麼樣的作品,看上去都是急匆匆的,像沒想好就動了筆。一幅肖像畫中的莉莉看上去十分怪異,瞳孔發著黑色的油光,捲曲的頭髮好像帶著靜電,亂蓬蓬的;嘴唇倒是閃著光,卻有點發腫;太陽穴上青筋暴起,綠得發亮。其他的要麼畫得不像,要麼就是著色和主題平淡無味。還是有一些作品算得上不錯,也不是所有都那麼糟糕。莉莉知道格蕾塔很痛苦,在掙扎。她的狀態明顯不如在巴黎的那些年,畫出來的一切都帶著一種淡淡的光輝。陌生人走過莉莉的肖像,都會駐足停留,摸摸下巴,問,「這個姑娘是誰?」但更令人吃驚的是格蕾塔失去了工作的慾望。她經常整天整天地不畫畫,而且是一連好多天,讓莉莉情不自禁地想,她在芳斯百合的時候,格蕾塔都幹些什麼來打發時間。「我還在適應回到哥本哈根的生活,」有時候格蕾塔會解釋,「我本以為永遠都不會回來了。」有的時候她又說沒有畫畫的心情。這太不像格蕾塔說的話了,莉莉會擔心地問:「你沒事吧?」
但這個初夏的早上,這幅新的肖像畫看上去十分美麗。格蕾塔和她隨意地聊著天,這個星期以來每天早上都是如此。她說:「我好像從來沒跟你講過那次我給我媽媽畫肖像吧。打仗的時候,我回到帕薩迪納。她相當傲慢專橫,管理整個家,還要巡視花園,仔仔細細地看哪叢灌木沒有修剪好。要是哪個園丁沒掃乾淨草坪上哪怕一片葉子,那誰都救不了他了。有天我問她能不能給她畫幅肖像。她想了想,讓我去跟管家伊藤先生約時間。我就去約了五次,在吃早餐的房間,趁著早上光線好。泰迪·克羅斯和我那時候已經在約會了,她也知道。但做出一副充耳不聞的樣子。我當時才十八歲,正是情竇初開的時候,滿腦子想的都是泰迪,嘴上說的也都是他。我說他說話時慢吞吞的,每個字的音都拖得長長的。我說他肩膀向下的曲線很好看,他的頭髮摸起來很柔軟。但我母親不願意聽到關於泰迪的隻言片語。我只要一說,她就抬起手擋在眼前。所以,那五個早晨,我畫她的時候基本上都一言不發。她坐在早餐桌一端的椅子上,背景是一搧開滿三角梅的窗戶。那時是初秋,暑氣沒散,還是很熱,我看著她嘴唇上汗珠直冒。我咬著嘴巴,什麼也不說。」
「後來怎麼樣了?」莉莉問。
「你說那幅畫?哦,她很不喜歡那幅畫。說她看起來很刻薄惡毒。她說得不對。這幅畫裡的她看上去就是一個正常的母親,想阻止女兒踏入某個痛苦的深淵,卻無能為力。她知道沒什麼能把我從泰迪身邊拉開。她很清楚。所以她緊緊抿著嘴,像一具屍體那樣僵硬地連坐了五個早上。」
「在哪裡?」
「你說那幅畫?在帕薩迪納,掛在樓上的大廳裡。」
接著莉莉決定告訴格蕾塔了。她不能再瞞她任何事了。埃納爾的一生中,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從漢斯離開布魯圖斯,到他在學院遇到格蕾塔,這麼長一段糟糕的時間,他沒有任何人可以訴說心中的秘密。莉莉還記得,那種壓抑自己的感覺和想法,死死封存、無人訴說的孤獨。接著格蕾塔改變了埃納爾的生活。那種感覺莉莉也依然記得很清晰,就是突然滿懷感恩地意識到,終於,一切的孤獨都如潮水般退卻了。她怎麼能對格蕾塔有所保留,有所隱瞞呢?她一分鐘也不想多等了。「我一直想跟你說件事。」
格蕾塔嘟囔一聲。她的眼睛盯著畫布,緊了緊別著頭髮的玳瑁梳子。她的手在迅速移動,在畫布上點來點去,不時蘸蘸碗裡的顏料,接著又回到畫布上。這幅莉莉的肖像畫已經接近尾聲了。
但是從何說起呢?莉莉應該先宣佈哪個新聞?幾個星期以前,亨裡克登上「阿爾伯特鯡魚號」之前,伸手在大衣口袋裡摸索一番,拿出一枚鑽石戒指;但戒指穿不過莉莉手指上的關節,兩人都有些尷尬,但又充滿甜蜜。他從紐約發來電報,描述了東37大街上那棟石灰石門階的公寓,那裡是他們兩人未來的家。還有波爾克教授最近的來信,問莉莉具體什麼時候到,他迫切地希望見到她。是啊,從何說起呢?
「這些話我很難說出口。」莉莉說。她想像著格蕾塔臉上會閃過震驚的表情,憤怒地攥緊拳頭。莉莉真希望能有別的方式,她和格蕾塔能換一種方式溝通。「我不知道該從哪兒說起。」莉莉說。
格蕾塔放下畫筆:「你戀愛了嗎?」
樓下的公寓傳來摔門的聲音,幾聲氣急敗壞的沉重腳步,窗戶「砰」一下打開。
莉莉靠在繩編椅上。她無法相信格蕾塔竟然已經猜到了。真是難以置信,因為莉莉很肯定,要是格蕾塔知道自己戀愛了,肯定會想辦法阻止。電光火石間,莉莉意識到,自己對格蕾塔的看法真是大錯特錯。
「是的。」莉莉說。
「你確定嗎?」格蕾塔問道。
「是的,很確定。」
「他愛你嗎?」
「我自己也不敢相信,但他愛我。」
「這樣的話,其他東西也不重要了,對不對?」陽光照在身上,莉莉想起一個又一個夜晚,格蕾塔給自己梳頭。她的雙乳抵著莉莉的背。她想起兩人同床共枕,小指頭親密地勾在一起;想起晨光美好,照在格蕾塔還在沉睡的面龐上,而莉莉會親吻她的面頰,心想,哦,要是我能和你一樣美,那該有多好?
「你為我高興嗎?」
格蕾塔說她很高興。接著問起他是誰,莉莉屏住呼吸,告訴格蕾塔,是亨裡克。
「亨裡克。」格蕾塔說。莉莉仔細觀察著格蕾塔臉上的反應。不知道她還記不記得這個人。不知道她如果記得,會不會更難以接受。但她面無表情,什麼蛛絲馬跡也捕捉不到,只有嘴唇難以察覺地呼吸著。
「他一直都愛你,對不對?」
莉莉點點頭。她甚至覺得有點羞愧。她想起亨裡克額頭上的那道傷疤,是長島車禍留下的。想到這兒她雙眼有些泛淚。很快,她就可以開始新的生活,每天晚上都可以親吻那道十字形的傷痕了。「這個夏末,我們就結婚。」
格蕾塔輕輕地重複道:「結婚。」
「這是我夢寐以求的事情。」
格蕾塔塞好一瓶瓶的顏料。「都是好消息。」她說。她掀起罩衫的衣角,擦拭每個瓶子的瓶口,再把塞子塞進去,看也沒看莉莉。她走到房間另一邊,跪下捲起一張空白畫布。「我現在看到你,有時候還會想,不久以前我們還是夫妻。你和我,我們結婚了,我們一起待在那個叫作『婚姻』的小黑屋裡。」
「那是你和埃納爾。」
「我知道那是埃納爾。但說實話,就是你和我。」
莉莉明白。她還記得愛上格蕾塔的感覺。她還記得閒閒散散地想著格蕾塔什麼時候才會出現在門口;她還記得埃納爾襯衫的前胸口袋裡放著一張格蕾塔的小照片,輕飄飄的,又很有份量。
「我很努力地去適應一切。」格蕾塔說。她的聲音放得很輕,莉莉幾乎都聽不到了。街上傳來汽車的喇叭聲,接著是刺耳的剎車,接著一片寂靜。應該是險些發生了車禍,就在「寡婦之家」的門外,兩輛相對駛來的車,鉻合金的保險槓太晃眼,差一點就撞上了。哥本哈根的太陽越升越高,一直懸在空中,到很晚很晚也不願離開。
「你倆準備在哪裡結婚?」格蕾塔問道。
「在紐約。」
「紐約?」格蕾塔站在水槽邊,拿一把小刷子洗去指甲縫裡的顏料,說,「我知道了。」
樓下,水手開始大喊老婆的名字。「我回家了!」他咆哮著。
「但在那之前我想先做一件事。」莉莉說。太陽逐漸升高,公寓裡越來越熱。她覺得髮髻很沉重,白色裙子的V領也黏乎乎地貼在胸部。報紙上預言說,今年哥本哈根將遭遇前所未有的高溫。莉莉對這種天氣有種既喜歡又討厭的複雜情緒。
「我想回德勒斯登。」莉莉說。
「幹什麼?」
「做最後一次手術。」
現在她能看到格蕾塔臉上明顯的反應了:鼻翼迅速顫動,眉眼之間全是慍怒,臉也氣得漲紅了,感覺都要爆炸了。「你知道我不讚成這個手術的。」
「但是我贊成。」
「但是,莉莉……波爾克教授,他……是啊,他是個好醫生,但就算是他也做不到啊。沒人做得到。我以為去年我們就說清楚了。」
「我下定決心了,」莉莉說,「格蕾塔,你難道不明白嗎?我想和我的丈夫生養孩子。」
太陽升得很高了,陽光反射在皇家劇院的圓頂上。公寓裡只有她們倆,莉莉·易北和已經換回父姓「華德」的格蕾塔。她們的狗,愛德華四世,躺在衣櫥邊上睡著了。它老了,患了關節炎,身體不安地抖動著。最近莉莉建議說該讓老愛德華安樂死了,但格蕾塔表示強烈抗議,幾乎喊了出來。
「波爾克教授很清楚他在做什麼。」莉莉說。
「我不相信他。」
「但我相信。」
「沒人能讓一個男人懷孕,而他承諾的就是這個。這是不可能的。你不可能,任何人都不可能。那樣的事情是注定不能發生的。」
格蕾塔的抗議很傷人,莉莉的眼眶漸漸濕潤了。「沒人相信一個男人能變成女人,對不對?誰能相信呢?只有你和我。我們相信。現在你看看我。這變成了現實,因為我們相信這可以做到。」莉莉哭了起來。在這個世上,她最不喜歡的,就是格蕾塔不站在自己這一邊。
「你能再好好考慮下嗎,莉莉?稍微考慮下。」
「我已經考慮過了。」
「不,慢慢考慮,深思熟慮。」
莉莉什麼也沒說,轉頭望著窗外。樓下傳來靴子跺地的悶響,還有留聲機吱吱呀呀的呻吟。
「我很擔心,」格蕾塔說,「擔心你。」
隨著時間的推移,陽光在地板上流轉,街上又傳來汽車喇叭聲,樓下的水手還在朝老婆咆哮。莉莉覺得心中有什麼東西改變了,格蕾塔已經不能控制她的行動了。
肖像畫完了,格蕾塔轉過去給莉莉看。鏤空的裙邊輕如薄紗,蓋在她腿上。那束玫瑰看上去好像綻放在她膝上,有股神秘的味道。莉莉暗自想,要是我真人有這一半美就好了。接著她想,應該把這幅畫送給亨裡克,作為結婚禮物。
「他和我約好下周去,」莉莉說,「波爾克教授。」
疼痛又來了,莉莉看了看手錶。上次吃藥是八小時以前了吧?她伸手進包裡找那個琺瑯小藥盒。「他和克雷布夫人已經知道我要去了。病房也準備好了。」藥盒不在包裡,她打開廚房的抽屜找。疼痛席捲而來的速度如此之快,令她恐懼。幾分鐘前還什麼感覺也沒有,現在就痛得受不了了。就像一個邪惡的靈魂又回來了。
「你看到我的藥盒了嗎?」莉莉問道,「本來在包裡的,可能放在窗檯上了。你看到了嗎,格蕾塔?」天氣很熱,疼痛難忍,莉莉的呼吸加快了。她問:「你知道藥盒在哪兒嗎?」接著,她放輕了聲音,就像什麼東西輕輕觸碰在格蕾塔的手腕上,「我希望你和我一起去德勒斯登。幫我恢復。教授說你也應該一起去。他說手術之後我需要別人照顧。你會答應的,格蕾塔,是嗎?你會和我一起去的,對嗎?格蕾塔?就這最後一次?」
「你難道不知道嗎,」格蕾塔說,「一切都結束了。」
「什麼意思?」疼痛來得如此猛烈,莉莉的雙眼一片模糊。她坐下來,彎下腰。只要找到藥,吞下去,幾分鐘內疼痛就會緩解,最多五分鐘。但現在就像有一把刀在割裂她的腹部。她想著自己的卵巢,波爾克教授保證說,那是一對活生生的器官。現在,她好像能感覺到卵巢在自己的身體內部,不斷脹大,推擠著其他器官。距離上次手術已經差不多一年了,它們還在恢復,在痊癒。她的藥盒放在哪裡了呢?格蕾塔說「一切都結束了」是什麼意思?她看著房間那頭的格蕾塔,她正解開罩衫掛在廚房門那個鉤子上。
「對不起,」格蕾塔說,「我做不到。」
「你找不到我的藥?」莉莉眨眨眼把眼淚忍了回去,「看看衣櫃裡有沒有,也許我隨手放在那兒了。」莉莉突然感覺自己要暈過去了:天氣燥熱,藥盒丟失,體內的痛苦如烈火般燃燒,格蕾塔在房間裡走來走去,說著,我做不到,我不會做。
接著格蕾塔把手伸進衣櫥最底端的抽屜裡。她拿出那個小小的琺瑯盒子,遞給莉莉。她的聲音顫抖著,帶著哭腔:「對不起,我不能照顧你。我不想讓你去。我不會照顧你的。」她本想聳聳肩,結果變成了一陣顫抖。「你只能自己去德勒斯登了。」
「要是格蕾塔不照顧你,」卡萊爾說,「那就我來。」他來哥本哈根消夏。有時候莉莉晚上從芳斯百合下了班,會去皇宮酒店找他。他們會坐在敞開的窗邊,看著陰影逐漸爬上市政廳廣場的磚牆。年輕的男男女女穿著夏日薄衫,成群結隊,往北牆的爵士樂俱樂部走去。「格蕾塔總是怎麼想就怎麼來。」卡萊爾說。莉莉會糾正他:「不總是這樣的。她變了。」
他們開始為德勒斯登之行做準備。訂下了去波蘭但澤的渡輪。莉莉在一天歇班的時候,在芳斯百合的女裝部買了兩件新的睡袍。她也把這個消息告訴了上司。對方從她一開口說話就雙臂抱在胸前,聽說她一個星期內就要離開,女上司問:「你還回來嗎?」她穿著一件黑色襯衫,整個人看上去就像一塊兒黑炭。
「不,」莉莉說,「我從那兒去紐約。」
這樣一來德勒斯登之行更顯得漫長難熬。波爾克教授告訴她,至少要計畫一個月的住院時間。「我們馬上就手術,」他發來電報,「但恢復需要時間。」莉莉把電報給卡萊爾看。但凡格蕾塔看過的電報,她弟弟也都看過。他總是把電報舉在眼前,頭歪著,和姐姐的姿勢很像。但卡萊爾不會爭論,也不會提出不同意見。他把電報從頭讀到尾,看完以後說:「波爾克到底要幹什麼?」
「他知道我想做個母親。」莉莉說。
卡萊爾點點頭,微微皺了皺眉。「但是怎麼做呢?」
莉莉看著他,突然有點害怕他會橫加干涉。「就像他把我從埃納爾體內脫胎換骨一樣啊。」
卡萊爾眼神閃爍,上下打量著莉莉。她能感覺到他的眼神落在自己交叉的腳踝,再移動到腿、小小的雙乳,還有那琥珀珠子中如莖稈一樣生長出來的細長脖子上。卡萊爾站起來。「你面對這一切一定很興奮。我想這就是你夢寐以求的吧。」
「從我很小的時候開始。」
「是啊,」卡萊爾說,「哪個小女孩不盼望這個呢?」此話不假。卡萊爾願意和她一起去,莉莉鬆了口氣。她花了好幾天時間勸說格蕾塔改變主意。而格蕾塔把莉莉抱在懷裡,莉莉的臉埋在格蕾塔肩上。格蕾塔說:「我認為這是個錯誤,我不會幫你犯錯誤。」莉莉懷著一絲沮喪的心情收拾好行李,拿了渡輪的票。她把自己透明的夏日紗巾搭在肩上,似乎要抵禦突如其來的寒意。
她告訴自己,就當這是一次冒險:乘渡輪到但澤,坐深夜的火車到德勒斯登,在市立婦科診所待一個月。離開那裡後直接去紐約。她給亨裡克去了信,說自己會在九月一號到達。她開始把自己想像成一個航海家,揚帆遠航,去往一個只有她才能想像的世界。只要一閉上眼睛,這個世界就呈現在面前:紐約一間公寓的起居室,能聽到街上傳來的警哨聲,一個小嬰兒在她膝上活蹦亂跳。她想像小小的餐桌上鋪著桌布,那個銀質的雙橢圓相框有兩張相片,一張是亨裡克和她婚禮上的甜蜜合影;另一張是他們的第一個孩子,穿著長長的洗禮袍。
莉莉要好好清理下自己的物品,這樣她派人來運送時,才能萬事俱備。有一些衣物:芒通夏天的那些泡泡袖裙子;在巴黎她還沒生病前穿的那些珠繡裙子;還有帶兜帽的兔毛大衣。她突然意識到,很多衣服她都不想帶去紐約了。它們現在看上去十分廉價,就像是別人買的,就像被另一個女人穿得很舊了。
一天下午,天色有點晚了,莉莉正在整理木箱,把蓋子釘嚴。格蕾塔說:「埃納爾的畫怎麼辦?」
「他的畫?」
「還有一些。都堆在我的畫室,」格蕾塔說,「我覺得你可能想保存。」
莉莉不知道該怎麼辦。這間公寓裡已經不掛埃納爾的畫了。不知為什麼她不太想得起那些畫的樣子了:對,小小的金色畫框,描繪凍土的風景畫,但還有什麼呢?
「我能看看嗎?」格蕾塔把她帶到那些畫布前。那些畫都從反面捲了起來,邊緣還穿著粗粗的蠟線。她打開這些畫布,在地板上展開。莉莉感覺自己好像從來沒看過這些畫。很多畫的主題都是沼澤:一幅是冬天的沼澤,厚厚的白霜,昏暗的天空;一幅是夏天的沼澤,泥煤苔遍地都是,已經是晚上了,太陽還掛在天上;另一幅畫看不出季節,單純就是廣袤的土地,冰磧黏土與石灰的混合物,呈現著一種藍灰色。每幅畫都是小小的,很美。格蕾塔繼續在地板上攤開,十幅,二十幅,更多更多,就像野花綻放在眼前,鋪上了一層花毯。「真的都是他畫的?」
「他曾經是個非常忙碌的男人。」她說。
「這是什麼地方?」
「你認不出來這些沼澤地了?」
「不認識。」莉莉覺得困擾,因為她知道自己應該認得這個地方:是有點似曾相識,但又已經遺忘。
「你完全想不起來了?」
「很模糊。」樓下有誰打開了留聲機,是手風琴彈奏的波爾卡舞曲,間或有小號合奏。
「布魯圖斯的沼澤。」格蕾塔說。
「埃納爾出生的地方?」
「是的,埃納爾和漢斯。」
「你去過那兒嗎?」
「沒有。但我看過很多畫,也聽過很多那裡的故事,所以一閉上眼睛,就像身臨其境似的。」
莉莉仔仔細細地看著這些畫。沼澤周圍環繞著榛子灌木和椴樹,一塊巨大的卵石邊模模糊糊有棵參天的橡樹。她好像想起來了一點兒,雖然這記憶不屬於她。她跟著漢斯沿著一條小路奔跑,一路靴子都陷在淤泥裡。她還記起從祖母廚房裡偷了東西,扔進沼澤,看著它們一點點沉下去,被永久地湮沒:一個餐盤、一個錫鉛碗、一條棉草繫帶的圍裙。有些人在幹活,把泥煤切塊,砌進磚裡;還有的在水蘚地裡鋤地。小狗愛德華一世,一天不慎從一塊長滿青苔的石頭上滑落,淹死在那一片黑暗的泥水中。
格蕾塔繼續把畫鋪在地上,用顏料瓶和廚房裡的調料瓶壓住畫布的角。「他就是從這裡來的。」她跪在地上,手也撐著,頭髮滑下來遮住了臉。她用同樣的方法展開了每一幅畫,壓住四角,這是她的新作品吧,用一幅幅小小的畫,總結了埃納爾的藝術生涯。
莉莉注視著格蕾塔,她全神貫注,眼神彷彿集中在鼻尖上,腕上的手鐲隨著手的動作而發出脆響。「寡婦之家」這棟公寓的前廳在南、北和西邊都有窗戶,此時此刻充滿了埃納爾畫中寧靜的色彩:深深淺淺的灰色與白色,黯啞的黃色,泥土的棕色,以及夜晚沼澤地那深不可測的黑色。「他以前總是在畫,工作一整天,第二天繼續起來畫個不停。」格蕾塔的聲音很柔和,很謹慎,有點陌生。
「你能把它們賣了嗎?」莉莉說。
格蕾塔呆住了。地上都快擺滿了。她站起來找個能下腳的地方。她踮著腳站在牆邊的角落,旁邊就是那個鐵架子的火爐。「你的意思是不想要?」
莉莉知道自己在犯錯誤,但她還是脫口而出:「我不知道我倆到底住多大的地方,」她說,「也不確定亨裡克是不是喜歡這些畫。他自己也有很多畫呢。再說,他比較喜歡更現代的藝術。畢竟,紐約嘛。」
格蕾塔說:「我只是以為你可能想要。至少選幾幅吧?」
莉莉閉上雙眼,也能看到那片沼澤,還有那一家子白狗,一個守在爐邊的老祖母。啊,還有漢斯,躺在那塊點綴著雲母的大卵石上,舒展著身體。接著,很奇怪的,出現了年輕的格蕾塔,站在皇家藝術學院那綠色的走廊裡,手裡攥著一把新買的紅貂毛畫筆。「我找到那個藝術用品商店了。」格蕾塔說。這些人,這些事,都存在於逝去的記憶裡。
「不是我不想要。」莉莉聽到自己的聲音。她在「寡婦之家」的時間不多了,而今天又要偷偷溜走,變成回憶。但這是誰的回憶呢?「只是不能帶它們走。」她突然顫抖了一下,因為突然間,她感到周圍的一切好像都是屬於別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