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覺得委屈?」他低聲問她。
未等穆颯回答,他繼續說:「有些委屈得忍著,有些委屈不需要忍。」
穆颯反問:「分別是?」
「自己判斷。」他輕輕地攏了攏她的頭髮。
穆颯若有所悟,很認真地看著他的眼睛,他的一雙眼眸如同浸潤在湖底的黑石子,澄澈,清凜。她點了點頭:「嗯。」
「走了。」他拍拍她的後背。
誰沒有委屈呢?宋域對此的態度很成熟,人一定會有委屈,是自己得承認,別人替代不了的,再親密,強大的人都難保你一世無憂。不過有些委屈可以忍,有些不需要忍,譬如那些對你無理取鬧,充滿敵意的人,無需再忍,以前的你或許有所顧慮,但現在有另一個人,那些顧慮也就沒必要再存在了。
「宋區。」
「嗯?」
「我想找個時間回西昌,看看以前住的地方。」穆颯柔聲說。
「好,找個時間我們一起去。我也想看看你和媽媽的故居。」他說起媽媽兩字竟然無比自然,讓穆颯的心起了微妙的漣漪。
「嗯。」她拉著他的大手,晃了晃,心裡就那麼莫名地快樂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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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紫璇離開宋家後,宋母一個人守著大屋子倍感寂寞,時常打電話過來暗示宋域帶著穆颯回來看看自己,說到動情處免不了來一句「其實呢,看一眼少一眼,我也不知道還能照顧你們多久了」,因此,兩人回宋家的頻率多了。
偶爾,宋母也會念叨一下莫紫璇,說那孩子真的怪令人疼的,懂事,堅強,明理,就是福薄,她私心想著莫紫璇能一直留在宋家,陪著她,但也知道這是強求不來的,畢竟還年輕,總不能和舊社會一樣為亡夫守寡一輩子,離開了也好,名正言順地恢復了自由身,可以追求自己的幸福。
每次宋母說這些,穆颯都會安靜地聽著,不發表任何看法,而宋域會寬慰母親幾句,然後不動聲色地移開話題。
「那就說說你們吧。」宋母喝了口茶,瞇了瞇眼睛,笑著問,「有沒有想過什麼時候要個孩子,讓我抱抱呢?」
這話題也轉得太快了,穆颯不免怔了一下,宋域微笑表示:「我們順其自然,中就中了,不中就等下次。」
宋母對這個答覆表示滿意,點了點頭:「你們有這個想法了我就放心大半了,怕就怕你們糊裡糊塗的,對未來沒有正經的打算。」在老人家的思想裡,對未來的規劃除了事業,就是生兒育女,宋域的性子她太瞭解,常常不按理出牌,對人情世故看得很淡,自己有自己的一套生活,骨子裡很頑固,她老人家怕他灑脫慣了,連孩子都不屑要一個,穆颯呢,看起來對這方面也不太傷心,性格上有些隨遇而安,因此她才挑明了。
「我也是這個意思。」穆颯說,「能中自然是好事。」
給宋母吃了定心丸。
宋母眉開眼笑,腦海浮現一副天倫之樂的畫面,嘴上吐槽:「孩子千萬不能隨宋域的性格,否則有的煩了,應該像颯颯一樣,開朗,隨和又大方,這樣才好。」
宋域拉著穆颯的手輕輕晃了晃,說:「我也希望孩子隨她的性子,省心。」
穆颯心裡微囧,說得好像她肚子裡已經有了一樣。
實則他們一直在避孕,誰都沒提及孩子的事情,彼此像是達成了一個默契。
這晚,宋域上床,用手跳開穆颯的睡衣扣子,想了想笑著說:「今天不用套了?」
「你準備好了嗎?」穆颯反問他,她覺得要孩子不僅是女人的事情,男人在心理上也必須做好準備。
宋域鬆開手,側躺在她身邊,問:「你覺得我需要準備什麼?」
「這個麼。」穆颯眼眸流動著明暖的光,伸手捏了捏他的下巴,「收斂自己暴躁的脾氣,讓自己變得溫和,有耐心,更有愛。重點是,你得有個概念,自己將要有一個寶寶,你要做爸爸。你知道嗎?很多男人都是在懵懂的狀態下有了自己的寶寶,寶寶出生的那天,護士將寶寶遞給他,他都覺得很陌生,心裡想,這是我的孩子嗎?怎麼和猴子一樣……然後就手忙腳亂地開始帶孩子,處處鬧笑話,還為此和老婆產生矛盾。」
宋域拉住她的手,湊近自己的唇,輕輕咬了口:「是嗎?」
穆颯點頭:「是啊,男人不用十月懷胎,所以對寶寶的感情沒有女人那麼直接,深刻。宋域,我不喜歡將生孩子當成一個任務,你也沒必要因為年紀到了該做爸爸了就覺得需要生一個,重點是你想做爸爸嗎?」
宋域聽了穆颯這番「說教」後,眼眸露出自嘲的笑意,把玩著她的手指:「看來為夫沒能給你安全感,你對我有這麼多質疑。」
「這不是質疑。」穆颯笑了,「這不是和你商量嗎,問你心裡想不想要,而不是當他是個任務和責任。」
「嗯。」宋域看著穆颯的臉,她薄而透明的肌膚,兩頰細細的小絨毛顯得特別可愛,不自禁地貼上去,埋首在她的頸窩,深吸屬於她肌膚腠理的淡淡的奶香,「坦白說,你問我之前我沒什麼感覺,但此時此刻,我真的想要了,最好是個女孩,和你躺在一塊,一大一小,一模一樣,挺好玩。」
「你當是玩娃娃啊?」她伸手拍了拍他的後腦勺。
他翻了個身,雙手撐在她的兩側,低下頭親吻她的眼睛,聲音微微粗啞:「颯颯,我們要一個吧。」
「考慮好了?」她不讓他輕易進來。
「嗯……考慮周全。」他備戰狀態,狀態完美。
「真的考慮周全?……這萬一中了可就沒的後悔了!」她再給他一次猶豫的機會,「啊……啊!」
他兵臨城下,長驅直入,精壯的腰肢狠狠一動,惹得她發出曼妙之音,一手扶著她柔軟細膩的腰,一手扣著她香汗淋漓的手,埋首在她的髮間,雙眸熾熱的火焰升騰,爆裂,這徹底地征服,極致地佔有,使得兩人同時享受這美妙旖旎,銷魂蝕骨的時刻。
做爸爸是嗎?以前從未想過,現在考慮起來也不算晚,他已經到了做爸爸的年齡,也想體會一下有自己親骨肉的奇妙感覺。重點是,如此一來,他和身下這個女人多了一份不可斷裂的關係。
誰說的,男人對女人最極致的佔有和征服就是讓她孕育自己的骨肉?的確是很實在的道理。
事後,他撫摸著貼在自己胸膛上的她的腦袋,懶懶地問:「我還在觀察期?」
「嗯哼?」她累得快睜不開眼睛了。
「可以轉正了沒?」他笑,抬起她小巧的下巴,看著她十分困頓的樣子,「嗯?」嗯字透著縱^欲後的饜足。
「嗯,嗯哼。」她困得不行,閉上了眼睛,趴在他胸口睡了過去。
宋域一邊撫摸她的長髮,一邊凝視著天花板,想到了一個可能性,也許等她的肚子大了,他還沒能轉正?
什麼時候,他允許自己的人生有這麼大的「屈辱」?
穆颯做了一個很甜的夢,夢到天上掉下了一塊餡餅,很大的一塊,餡多得要鼓出來,她走到餡餅邊上,張嘴咬了一口,咦?怎麼那麼硬啊……?再咬,還是咬不動,牙齒好酸……
宋域本來睡得很安靜,睡姿優雅,胸口卻隱隱作痛,他緩緩睜開眼睛,入眼的是胸膛上的幾枚齒印,和一些黏糊糊的口水。他蹙眉,然後拍了怕穆颯的腦袋,示意她乖一點,隨即閉上眼睛,任由她繼續咬著他的胸肌。
自從宋域說了,有些委屈不需要忍著後,穆颯徹底看開了自己和穆家的關係,也拒絕了幾次穆正康讓她回家吃飯的提議。
就連宋域托關係要來的X大廣告學教研室的出題大綱和重點,穆颯也是找了個機會約穆正康出來喝茶,親自交給他,讓他轉交給穆嬌。
穆正康接過資料,放進隨身攜帶的公文包裡,然後摘下眼鏡,揉了揉鼻樑,嘆了嘆氣:「颯颯,爸爸知道這些年你在家裡受了不少委屈,爸爸替你喬阿姨和嬌嬌向你道歉。嬌嬌這孩子的確是被我和你喬阿姨慣壞了,任性,驕縱,抗壓力差,毛病不少。但作為一個父親,還是希望看到你們能和好如初,別總和有階級矛盾似的,搞對抗營啊。」
「沒有,我和她沒什麼大矛盾。」穆颯喝了口茶,雙臂疊在一起,認真地看穆正康,「但可能要讓你失望了,我沒辦法和她和好如初。」
穆正康一怔。
「爸,其實你也知道這麼多年在家裡,我一直和個外人似的,拘謹,放不開,處處約束自己,看起來明理懂事,實則是害怕做錯事會被你們討厭。」穆颯頓了頓,發現真的要坦承自己內心深處的想法,也不是那麼困難,「我從沒有真正地融入你們那個家庭裡,我嘗試過,但是沒成功。喬阿姨人不錯,在物質上給我和穆嬌的差不多,對我也一直客客氣氣的,但我真沒法將她當做自己的媽,我不可能向她撒嬌,發脾氣,談女孩子的心事,就如同她對我一樣,看我的眼神永遠不會是一個真正的母親看孩子的那樣。你也一樣,這些年你對我也很客氣,從沒罵過我一句,卻也沒有坐下來和我談過心裡話,我知道你在躲,你害怕面對我。」
穆正康的眼眸一暗,隨即流露出自責和痛楚,握著茶柄的手微微發顫。
「可能你是內疚,你覺得虧欠了我和媽媽,但又不知道怎麼彌補。又或許是我們分開時間太長了,再次團聚,感情已經疏離了。而你,也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一個敏感,孤獨,外表倔強,內心脆弱得一塌糊塗的大女兒。」穆颯繼續說,「你太忙了,忙到一週只能在家裡待兩三天,難免會忽略我的改變,我承認自己到後來越來越覺得孤獨,只想離開家,不想看到你們三人親密無間的畫面。說實話,這也是我當時接受你們的建議,願意嫁給宋域的一個原因,當時挺自暴自棄的。」
「颯颯。」穆正康舉手,撫住額頭,聲音脆弱如瓷片,「你說得對,爸爸害怕面對你,看到你就會想起你媽,那種感覺真的不好受,承受不了就只能迴避。」
因為迴避,彼此之間的距離更大,最終形成了一條鴻溝。
再也回不到那時候,穆正康和程顥英短暫的五年,穆颯最幸福的童年,每天傍晚,夕陽西下,她趴在窗口看著穆正康騎車歸來,他剛跳下車的剎那,她就探出腦袋,笑著大喊:「爸爸,爸爸回來了!」
然後跑到門口,等穆正康進了屋子,她放下手裡的小兔子娃娃,雀躍地撲過去,穆正康張開雙臂,抱起她,爽朗地笑,低頭親親她的蘋果臉,寵溺地問:「今天乖不乖?有沒有好好吃飯?」
「有,中午吃了肉骨湯飯,整整兩碗!」小颯颯胖乎乎的手指比劃著。
「這麼乖?」穆正康驚訝,又低頭親了親她的頭髮,「作為獎勵,爸爸晚上陪你讀音樂故事。」
小颯颯使勁點頭,又笑嘻嘻地提出要求:「爸爸,你上個禮拜說了,這個禮拜六會帶我去兒童公園玩的,不能說話不算數哦。」
「那當然,爸爸說了帶颯颯去兒童公園就決不食言。」穆正康笑著說,「明天一大早我們吃了早餐就去,玩騎木馬,阿波羅船,碰碰車,好不好?」
「嗯!我還要吃兒童公園的棉花糖。」
「好,爸爸給颯颯買棉花糖吃。」
……
雖然是三四歲的往事,穆颯卻記得清清楚楚,那會和爸爸一起的溫馨時光,每一刻都是真實,動人,當時覺得再平常不過,現在想來,卻是難能可貴。
她不再是他唯一的女兒,她不再是他寵在手心的寶貝,他對她有一份愧疚,沉重到他害怕面對她,害怕從她熟悉的五官中看見程顥英的影子。慢慢的,她變得少言寡語,獨立懂事,很少讓人操心,他借此寬慰自己,幸好她優秀,幸好她堅強,卻不知道她內心深處的支離破碎。
「我曾經無數次地羨慕穆嬌,你罵她也疼她,她在一樓的沙發上睡著了,你抱著她上樓,我當時非常羨慕她。後來有一次我也故意在沙發上裝睡,等你過來抱我上樓,你來了,拍了拍我,說別著涼了,要睡覺回房去睡。當時我心裡特別失落。」穆颯自嘲地笑了。
穆正康看著穆颯澄淨的面孔,烏黑的眼眸,溫婉動人的唇形,無一不是程顥英的模樣,心裡狠狠地一痛。
「不過我現在沒有再計較了。」穆颯說,「爸,我不怪你,你不需要再對我有內疚了。但是我也不準備再回家裡面對喬阿姨和穆嬌,至少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不會回去。景至琛的事情讓我瞭解,穆嬌從未真正地把我當成姐姐,而我對此也無能為力,你說的和好如初我是做不到了,請你理解。」
分別的時候,穆正康看著穆颯坐上車,一點點離開自己的視線,胸口像是突然空了一塊,整個人呆滯在原地,好久才挪開步伐,轉身。
如果當年,他不輕信那些流言蜚語,他選擇尊重,愛護程顥英,他不對自己的母親妥協,現在一定不會是這樣。程顥英一定不會病逝,而穆颯會有一個幸福,沒有傷痛的童年,他會一直寵愛她,保護她,陪伴在她身邊,給她全部的父愛。
而不是如同現在這樣,形同陌路。
他心裡愛穆颯,未必比穆嬌少,甚至在某種意義上來說,他更愛穆颯。
但他也一直在傷害穆颯,他明白自己不敢面對穆颯的理由,只不過是害怕面對當年那個懦弱,膽怯,自私的自己。
他走在人行道上,雙手負背,微微低頭,往事浮現在腦海,他的步伐越來越慢,直到再也走不動,停在原地,深深地吸了口氣。滄海桑田,歲月變遷,他從沒覺得哪一個冬天比這個冬天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