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2 章
番外·此生不換(八)·

  「如果我要你去自首,而不是永遠做一個東躲西藏的無名氏呢?」

  ……

  那晚,季赭離開H市之前,虞燃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她不確定他有沒有聽到,因為當時她的聲音很輕,靈魂像是脫離身體,潛意識裡脫出口這麼一句。

  之後,季赭走了。虞燃在目睹他上了車,車子慢慢消失之後,立刻轉身,豎了豎風衣的領子,頭也不回地向前走。

  每一步都踩在雲端上,直到走出那條巷子,突然,她的小腿顫得厲害,完全提不起來。她站在原地,目光聚焦在前方空茫的一點,足足一分鐘,又像是很久很久。

  她知道今天自己做了什麼,她喪失了一些做人的原則,一些道德準則,卻也沒有換來她真正想要的。

  此時此刻,只能祈求上天讓他逃得順利,逃得越遠越好,天涯海角,不被任何人找到。

  就只能到這裡了。

  她抬起僵硬的手臂,用手指飛快抹了抹眼角。

  回到家,莊非予正坐在沙發上打電話。

  「你去哪裡了?」他飛速丟開手機,起身走過來,拽住她的手,蹙眉,「臉色這麼難看?」

  「隨便逛了逛,外面風太大了,吹得頭痛。」她淺淺地笑,聲音有些啞。

  莊非予凝眸,平靜中帶著堅毅的目光巡視在她臉上片刻,然後說:「吃過晚飯了?」

  「沒有呢。」

  「那我給我做炒飯,你坐在沙發上休息一下。」

  他走過去,拿起電視櫃上的遙控,調高了室內的溫度,然後給她泡了一杯熱乎乎的紅茶,讓她先喝著,他去做吃的。

  「我們還是算了。」

  他腳步微微一滯,轉過身,眼眸清澈明淨,反問:「什麼意思?」

  她捧著紅茶,安靜地坐在那裡,安靜的口吻,像是打過無數遍腹稿一般,謹慎,冷靜,克制。

  「我們在一起就一定會很辛苦,無論哪個方面。」她知道她給他的事業造成的阻撓,他的中金資本近日來因負面消息不斷,股價大跌,她也知道她給他的生活造成的困擾,就如苑小翹說的那樣,和她結婚後,他離自己的那個圈子越來越遠了。

  她根本就不是他們那個圈子裡的人。

  「是我辛苦,還是你辛苦?」他問。

  「我們都一樣,因為不合適,所以會越來越辛苦,我哥發生那樣的事情,所有人都知道了……呵……」她輕笑了一下,語氣變得艱澀,「因為你是我合法丈夫,你得承擔這些和你無關的壓力,不覺得不公平嗎?你不在意其他人的非議,但自己家人的態度總不能忽視吧,你的家人非常不喜歡我,永遠不會接受我,我們都知道這點,真的要逃避一輩子嗎?」

  「和你一起,我覺得很累,除了起初的幸福之外,現在就剩下源源不斷的膽顫心驚。」

  「我要擔心你家裡人的反對,我要擔心你朋友的質疑,我要擔心你的事業該怎麼下去……」她說,「你覺得愛情,或者說婚姻,一直潛藏這樣的恐懼因素,是正常的嗎?如果你心態很好,願意忽視這些,坦然處之,我佩服你,但我自己真的做不到。」

  他沉默,沒有反詰,沒有辯解,沒有驚慌失措,很認真地聽她說,等她說完—

  「我先去給你做點吃點,等會我們再商量這個問題。」

  「好。」她點頭。

  面對面吃完了飯,莊非予將盤和碟收走,在廚房裡匆匆洗了洗。

  出來的時候,他手裡握著一瓶礦泉水,擰開瓶蓋喝了一口,再旋上。

  「很抱歉讓你感覺這麼累。」他微微笑了一下,「說實在,這段時間我也很累,從沒覺得有這麼多事,紛紛雜雜,令人厭倦。」

  她抬起臉,對視他。

  「但我沒想過放棄。」他收斂了笑,目光變得肅然,頭頂的燈光投射下來,在他的眼眸裡有個很耀眼的漩渦,「我很意外,你竟然會這麼輕易地說要和我分開。」

  他放下瓶子,走過去,俯下身,目光與她對齊:「你說我們算了的時候,不會覺得難受?沒有不捨得?虞燃,如果我們分開,你以後再也不會擁有我了。」

  她沉默。

  女人的勇氣就是這麼一回事,凝聚起來暴雨,有磅礴的力量,瓦解的時候就如同沙堡,只需要一分鐘。

  莊非予,真的是她擁有不起的男人,無論各方面,他們差距太大。

  「所以,再認真想一想,不要那麼衝動地說出那樣的話。」他伸手攏了攏她的頭髮,聲音沉如冬日的夜色,「虞燃,好嗎?」

  「那我們之間那些問題是不是永遠解決不了了?你心裡也明白,你說服不了你父母,還有,你已經被我害的那麼慘,你都沒有一點怪我的意思?」她吐字清晰,又有點殘忍。

  他平靜的眼眸驟然被覆蓋上一層冰霜,顯露出從未有過的怒氣。

  「一百個辛苦,一千個藉口,只是因為你對我的感情—」他停頓了一下,笑意有些涼薄,「遠遠比不上其他的。譬如,你季大哥,是吧?」

  「虞燃,你不要我也沒事,別後悔就行。」

  --

  四天後,虞燃在辦公室接到H市公安局城西分局經偵大隊隊長的電話,聲稱,季赭已投案自首。

  虞燃震驚,完全的不可置信。

  第一時間趕到公安局,隔著公安局的審訊室的小門窗,她看到季赭挺拔的背影,短而硬朗的頭髮,確認是他無誤。

  他坐在那裡,對面的一名警察推過來一份類似表格的東西,他拿起筆,沒有猶豫地簽字。

  落下最後一個字,他很自然地轉過身來,目光對上她的,很平靜,很輕也很重的目光。

  和以前一樣,只要超過六秒鐘,他就能感受到站在身後的注視。

  她看著他,不經意間,已經是滿臉淚水。

  他為什麼會選擇自首,她大概知道原因,絕對和所謂的道德準則沒有關係,他季赭從來不是一個黑白分明,視正義,法律為心中神聖之物的男人。

  一週後,在律師的陪伴下,虞燃才有機會和季赭面對面地說話。

  他淺色襯衣外套著黃色的刑服,寡言少語,眉目清淡,即使在律師談到有關他利益最重要的部分,他也是疏淺的一句:「隨便吧,看著辦好了,我沒什麼特別要求。」

  律師公式化地微笑,用餘光提示坐在身邊的虞燃。

  虞燃開口:「你既然選擇自首,就應該配合方律師,為自己取得最大利益。」

  「是嗎?好像也沒什麼差別。」他口吻很淡,抬眸看了看她,淡而乾淨的唇輕輕彎了彎,「對了,我在裡面,你會常來看我嗎?」

  「我會。」虞燃點頭。

  「那就行了。」

  看不得他消極的態度,虞燃認真地勸導:「你想過爸媽,想過傑傑,想過我沒有?我們所有人都想你好好的,而不是自暴自棄地接受最壞結果。哥,你打起精神來,就算是為了我們。」

  「我自首並不是什麼良心發現,想痛改前非,也不是怕一輩子過那種戰戰兢兢,誠惶誠恐的日子,更無所謂做一個無名氏。」季赭前傾了身子,眼神攫住了虞燃,「我只是想繼續做你大哥。只要你能來看看我,陪我說說話,我覺得可以承受,沒什麼太可怕。」

  這麼簡單,純粹的原因,除此之外,沒有其他。

  其實虞燃又怎麼會不知道?他逃了,無所謂良心譴責,無所謂那種不能見光的日子,但沒可能再見她了。

  回來自首是他唯一的機會,這輩子已經錯失了一次,他不願意連最後一個大哥的身份都被取締。

  「我知道。」她朝他輕輕笑了一下,心中酸意直往眼眶沖,「我早就知道了。」

  --

  虞燃取出了這些年的全部積蓄,連自己的凱美瑞都賣了,還以個人名義向銀行貸款,並聯繫幾個關係密切的朋友,提出借錢的要求。

  其中一個好朋友還是高中時候認識的,至今為止結交時間最長,關係最好的。

  提到借錢,她疑惑:「我大致知道你哥出的事情了,瞭解你現在急需錢,不過你怎麼會到要賣車的地步?你家莊非予呢,你不和他商量的嗎?」

  虞燃無奈地笑:「我想自己解決,不想再給他添麻煩了,再說你也知道他是做資本生意的,企業名譽很重要,如果要插手我哥的事情,很不妥。」

  「那行,我借你。」

  虞燃辛苦籌錢的過程,莊非予沒有主動過問一句。其實在季赭投案自首後,母親就病倒了,虞燃這些日子在醫院做陪護,還要回家照顧弟弟季斯傑的情緒,整個人馬不停蹄,心神焦慮,也顧不上處理和莊非予的感情問題。

  說起來,她有好多天沒見到莊非予了。

  她也沒有找他幫忙的打算,她深知以他的身份是完全沒可能介入這件事,她也不想給他造成更多的負面影響。

  就算再累,也不能在工作上分心,虞燃知道她現在必須承擔的經濟壓力是多麼巨大,一家人都得靠她,她必須在工作上取得更好的成績。

  為了來年新季度的產品宣傳,她和一家企業的高管吃飯,請客的地方不能含糊,在一家低調,奢華,主打養生的海鮮火鍋館。

  然後,她遇到了莊非予,準確的說是莊家一家四口。

  莊非予,莊父,莊母,還有苑小翹。

  他們就坐在隔壁的隔壁的包間。這裡的包間挺有意思的,沒有門,是敞開的,包間和包間之間只有一扇大屏風。

  當路過莊非予那間時,虞燃有些尷尬,本能地收回目光,當作沒看見。

  莊家人厭惡她至極,她沒必要上前自討沒趣。

  只是在她快走過的時候,苑小翹突然嬌聲笑出來:「那說好了,你得給我買那款包包,還有他們家出的限量公仔,萌死人了。」邊說邊親暱地靠在莊非予的肩膀上,伸手舉起iphone擺了擺,像是拍照。

  「行了,都說一晚上了,累不累?下周幫你買。」莊非予伸出右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背,垂下的左手夾了一根菸,煙霧縈繞在他手背處。他說話的時候聲音很沉,還有些啞。

  莊母又笑著說了什麼,苑小翹故作委屈地撅嘴:「誰讓他是大哥啊,大哥都不寵我,我就太可憐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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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虞燃喝了不少,散場的時候,對面那位高管提出送她回去,她微笑婉拒,說已經提前叫好車了。

  出去的時候,看見門口那輛加長賓利,苑小翹正扶著莊母一同上車,莊非予親自幫他們關好門。

  轉身的時候,他看見了一身酒醉的虞燃,在打電話叫車。

  目光碰到的時候,虞燃無所謂地笑了笑,她清楚此時此刻自己這個樣子就是莊家人定義的,名副其實的「陪酒經理」。

  夜色旖旎,他長身玉立,週遭裹挾微寒,眼眸璀璨如星辰,投過來的光是微冷的,帶著些許質疑的。

  然後,沒停留過久,他收回了目光,修長的手扣動了車門。